蕭後當年身為皇後出宮,必有鑾輿扈從、寶蓋旗幡,如今二太監無奈,隻得從賈潤甫處借了兩乘肩輿等候。蕭後換上素服羽衣上轎,心中淒然,淚水盈眶。到了墓門,她命停轎下馬,在小喜、薛冶兒攙扶下,一邊哭一邊走。隻見碑亭坊表高聳入雲,樹影斑駁零亂。主墓旁有幾座陪葬墓,中間玉柱矗立,左首是烈婦朱貴兒的靈位,右首是烈婦袁寶兒的靈位,兩旁還有謝夫人、梁夫人等嬪妃的墓碑,原來這是廣陵太守陳棱搜集眾人棺木合葬於此。王義領著蕭後逐一查看,蕭後見了座座青塚,撲到地上大哭:“先帝啊!你死後尚有眾多人追隨,叫臣妾一人如何活下去?”嗚咽之聲令人心碎。
薛冶兒則抱著朱貴兒的石欄,將當年分彆的情景一一傾訴:“我當初如何想隨駕,你如何叮囑我,一定要我跟隨沙夫人,再三將趙王托付給我……如今趙王已成為正統可汗,不負你所托了!”她橫身倒地,牙關緊咬,哭得幾乎昏死過去。
王義見妻子哭得肝腸寸斷,蕭後反倒哭得平靜,料想不會出什麼意外,便對小喜和宮奴說:“快扶娘娘起來。”眾侍女上前扶起蕭後,焚化紙錢、奠酒之後,蕭後先行上轎。王義走到陵前,高聲喊道:“先帝在上,臣王義今日又來拜見了!臣當年本想殉國追隨陛下,因陛下托付了趙王,才苟活至今。如今趙王已做了一方之主,陛下可放心了,臣這就來服侍您!”說完猛地撞向墓碑,頓時頭破血流,倒地不起。眾人驚呼:“王老爺怎麼了?”
薛冶兒正要上轎,聽見動靜轉身飛跑過來,喝開眾人一看,王義額頭開裂,血流滿地,雙眼圓睜未閉。薛冶兒哭道:“夫君也算隋家忠臣,你先去伺候先帝,我去回覆貴姐的話就來!”她轉向朱貴兒的墓碑,奮力撞去,瞬間香消玉殞,血染芳草,追隨王義而去。
賈潤甫慌忙派人稟報蕭後,蕭後坐在轎中大吃一驚,心想:“這兩個癡人一死,叫我同誰去清江浦?”賈潤甫問:“娘娘可要去看看?”蕭後猶豫:“去看他們,是該陪他們死,還是撇下他們走?”她急忙拿出五十兩銀子交給賈潤甫:“麻煩大夫買兩口棺材安葬他們。可我如今要去清江浦和羅將軍會合進京,如何是好?”賈潤甫道:“娘娘莫急,臣回家安排一下,馬上送您去。”蕭後感激道:“那就有勞大夫了。”賈潤甫回家交代兒子買棺收殮,自己騎上牲口,護送蕭後踏上了行程。
第68回成後誌怨女出宮證前盟陰司定案
世人常說,暗中行善而不為人知,便是陰德。這種善舉或是一時一念的有感而發,或是真心誠意的自然流露,無需勉強,不必矯飾,往往在不經意間悄然促成。古語有雲:“積陰德者,必有陽報。”從前長興有位顧姓官員,雖仕途順遂卻膝下無子,家中娶了十餘位姬妾。一日他與夫人飲酒,眾姬妾在旁侍奉,顧某歎息道:“我平生廣行陰德,為何上天要斷我子嗣?”其中一位姬妾輕聲道:“陰德或許近在眼前。”顧某恍然大悟:“我如今行善,便該讓你們脫離苦海。”姬妾慌亂道:“我並非為自身謀算,隻是天理如此……若老爺執意,我願終身追隨老爺!”顧某最終將十餘位姬妾儘數妥善嫁出,後來果然生下三個兒子,其生母正是當年那位願“死從”的姬妾。由此可見,陰德之報,即便在朝廷大事中,其福澤也不可估量。
且說羅成即將抵達長安,先命潘美率親兵護送家眷緩緩而行,自己則快馬加鞭先行入京,前往秦叔寶府中拜見。得知柴紹已於去年夏天回朝複命,便隨叔寶一同進府,向秦老夫人補送壽禮。秦叔寶笑道:“表弟遠在千裡之外,竟還記著家母壽辰。”羅成便將北征吐穀渾的經曆,以及護送蕭後回南方、竇線娘在女貞庵與秦、狄、夏、李四位夫人相聚並遙祝秦老夫人壽誕,還有蕭後在揚州祭奠隋煬帝、王義夫婦撞死殉主的事,一一詳述。秦老夫人聽了,忙道:“羅家甥兒,既然兩位兒媳和孫兒都已到京,快派人用轎馬接他們進府。”叔寶卻道:“母親,蕭後尚在旅途,待她麵見陛下安頓妥當,再接兩位弟妹也不遲。”秦老夫人想了想:“也罷,先叫懷玉到城外迎接蕭娘娘和兩位夫人,暫住在承福寺幾日。”秦懷玉領命,帶著家丁飛馳出城,安排蕭後及羅成家眷的落腳事宜。
羅成入朝拜見唐太宗,太宗對他北征之功大加犒勞,賜宴表彰。很快有旨意傳出,派四名太監宣蕭後入宮。竇線娘、花又蘭則前往秦叔寶府中,獻上壽禮,叩拜秦老夫人,與叔寶之妻張夫人行交拜禮。單雄信之妹單小姐也前來拜見,命兩個兒子與羅家二子相互見禮,眾人寒暄問候,十分熱絡。袁紫煙及江、羅、賈三位夫人得知消息,也不時派人送來禮物。如此住了一個多月,羅成向太宗辭行,順路前往花弧墓前祭掃,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唐太宗自登基以來,四方安定,禮樂複興。魏征、房玄齡等大臣直言敢諫,君臣關係融洽。一日,太宗侍奉太上皇李淵在未央宮設宴,正值初秋,天氣晴朗,殿內金紫輝映。太上皇命突厥頡利可汗起舞,南蠻首領馮智戴詠詩,繼而感慨笑道:“胡越各族同聚一堂,真是古來未有之盛景!”太宗舉杯祝壽道:“這全賴父皇教化深遠,非兒臣之力所能及。從前漢高祖也曾在未央宮宴請太上皇,卻妄自尊大,兒臣不敢效仿。”太上皇大喜,轉而問秦叔寶:“你母親身體可好?今年高壽?”叔寶跪地答道:“家母今年八十三歲,托陛下洪福,身體還算康健。”太上皇便命眾臣自皇族以下,按品級依次落座,不得喧嘩失禮。眾人循規入席,黃門官往來斟酒,席間琴瑟和鳴,歌聲婉轉。
君臣正歡飲間,不料尉遲敬德因坐在任城王李道宗下首,突然大怒道:“你有何功勞,竟敢坐在我之上!”任城王不予理睬,敬德竟揮起拳頭狠狠砸去,正中道宗左眼,眾人慌忙起身勸阻時,道宗已眼翻睛腫,滿臉青紫,捂著臉離席而去。太上皇問明緣由,心中不悅道:“任城王乃朕宗室近親,且不論有功無功,即便略有僭越,今日如此良辰盛會,也該忍耐,為何竟動手打人!”太宗率群臣謝罪,隻得命宴席作罷,護送太上皇回宮。
次日上朝,太宗對眾臣道:“昨日朕與太上皇君臣同樂,本是難得的聚會,敬德卻有失人臣之禮,朕深感憂慮。任城王身為朕的親族,尚遭此對待,何況他人?朕所言並非偏袒道宗。”話音未落,左右稟報尉遲敬德自縛請罪,眾臣皆惶恐下跪求情:“敬德乃武臣,本不熟悉禮儀規範,今因無禮觸怒陛下,望陛下念其戰功,饒他一回。”太宗命人給敬德鬆綁,說道:“朕本想與諸位共保富貴,然卿屢次觸犯律法。朕不因功諱過,也漸知漢代韓信、彭越遭誅,並非高祖寡德。”敬德叩頭謝罪。太宗又道:“國家綱紀,全在賞罰分明。額外之恩不可多得,望卿自加約束,莫要後悔。”敬德再拜退出,此後乖張之氣頓時收斂。
貞觀九年五月,太上皇李淵患病,崩於太安宮,朝廷下詔布告天下,諡號“神堯”。一日,太宗閒暇,與長孫皇後及眾嬪妃遊覽至一處宮殿,見許多宮女前來侍奉。這些宮女雖整齊規矩,卻老幼不一,太宗見狀難免心生慨歎。幾名宮女奉茶上前,皇後問道:“你們何時進宮的?”宮女們答道:“有近年進宮的,大多是隋朝時入宮的。”皇後驚覺:“隋朝入宮的,至今已有二十餘年了。”宮女們歎道:“十二三歲進宮,如今已三十五六歲了。”皇後又問:“當初隋煬帝嬪妃眾多,為何需要這麼多人伺候?”宮女答道:“煬帝設夫人、美人、昭儀等名號,各宮都有安置。哪像萬歲與娘娘仁慈儉樸,全宮上下都沐浴天恩。”太宗感慨:“朕想天子一人,有三四位嬪妃便足矣。精力有限,何苦讓這麼多女子終身禁錮宮中?”徐惠妃附和:“看她們的境遇,確實可憐。”太宗對皇後道:“朕想將她們放出一部分,讓她們歸鄉擇偶,度過下半輩子。”皇後笑道:“陛下自有決斷,臣妾豈敢置喙。莫說真放她們出去,便是這念頭,已是莫大的陰德。”太宗正色道:“朕豈會戲言!”眾宮女聞言,紛紛跪地謝恩,皇後與嬪妃們見狀皆笑了起來。
太宗對內侍道:“傳旨給掌宮太監,將這些宮女的名冊呈上來。”內侍告知掌宮監魏荊玉,一夜之間,各宮宮女議論紛紛,如同鼎沸。次日清晨,名冊造畢,魏荊玉待太宗退朝,便將名冊呈上。太宗瀏覽一番,吩咐:“讓她們都到翠華殿來。”魏監領旨而去。太宗回宮後,指著名冊對皇後道:“這些宮女,不知耗費了民間多少血淚錢糧,如今困在此處,得花些時日清點。”皇後道:“不難,陛下點一半,臣妾同徐夫人點一半,很快就能完事兒。”
於是太宗與皇後乘寶輦,徐惠妃坐平輿,一同來到翠華殿。但見宮女們擁擠在庭院中,太宗與皇後各自在一案前坐下,徐惠妃坐在皇後身旁,將宮女分為兩處點名。一行行宮女上前,個個搽脂抹粉,美醜參半。太宗將二十歲以下的留作各宮使喚,年紀較大的儘數放出,共計三千餘人。他命魏監速速撰寫告示,曉諭民間,讓宮女父母領回擇婿;若親戚遠在他鄉,可由本人挑選婚配對象。三千宮女歡天喜地,叩謝皇恩,收拾細軟出宮。魏監將一處舊庭院暫作安置之所,貼出榜文。一月之內,近處百姓前來認領,遠處則由魏監私下收取財禮嫁出,一時熱鬨非凡。不到兩月,宮女幾乎嫁完,隻剩夭夭、小鶯二人。她倆是關外人,始終不見親戚父母來尋。加之夭夭出宮時染病,小鶯悉心照料,在魏太監府上住了三四個月,待夭夭病愈,兩人又恢複了豐潤模樣。
一日,掌宮監魏荊玉的好友、錦衣衛指揮使韋元貞前來拜訪。韋元貞年近四十,妻子始終未能生育,魏監此前多次想幫他納個小妾,都被他拒絕。這天兩人在書房小酌,聊起放出宮女之事,魏監勸道:“韋老弟尚無子嗣,聽說弟妹又賢惠,前日為何不來挑個合適的宮女,也好為韋家傳宗接代?”元貞擺手道:“妻子能生便生,不能生也就罷了,強求不得。”魏監笑道:“如今還剩兩個宮女,生得如同雙胞胎一般標致,讓她們出來給你瞧瞧。”說著便讓小太監去傳喚。
不一會兒,夭夭和小鶯走進書房,朝著韋元貞盈盈下拜。元貞慌忙起身回禮,隻見她二人身材婀娜,肌膚勝雪,忙道:“請進請進。”魏監在旁揶揄:“韋老弟覺得如何?”元貞卻麵露難色:“使不得,這是宮裡出來的女子,我們做官的娶回家為妾,怕是有失體統。”魏監大笑:“你這話說得迂腐!前日李大人娶了蔡修容,張大人也納了趙玉嬌,偏你娶不得?”元貞笑笑,並未接話。喝完酒便告辭離去。
次日,魏監打聽到韋元貞不在家,便派了輛馬車,讓夭夭、小鶯坐上去,又吩咐一個小太監:“你到韋府見到夫人,就說我家公公念韋老爺無子,特送這兩個美人過來。”二人到了韋府,拜見韋夫人,韋夫人見她們生得端莊秀麗,十分歡喜,趁元貞未歸,將她們藏在書房碧紗窗後。元貞回家後,在書房見到二人,心知是夫人美意,便在書房歇了一晚,隨後同夫人致謝。自此妻妾和睦,後來夭夭和小鶯各生子女:小鶯生下一女,後來成為唐中宗的皇後,韋元貞被封為上洛王——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卻說房玄齡因直言進諫觸怒太宗,漸漸被疏遠,於是告老還鄉。貞觀十年六月,長孫皇後病重,日漸沉屙,便對太宗囑咐道:“臣妾病情危重,料難痊愈。陛下當保重龍體,以安天下。房玄齡侍奉陛下多年,小心謹慎,並無大錯,不可輕易舍棄。臣妾家族因裙帶關係得享祿位,並非因德行而居高位,易招禍患,望陛下保全他們,切勿授予要職。臣妾生前無益於百姓,若死後切勿厚葬,勞民傷財,隻需依山為墓,用瓦木為陪葬器物即可。更望陛下親君子、遠小人,納忠言、斥讒佞,減少勞役、停止遊獵,如此臣妾雖死無憾。”又對太子說道:“你當竭儘心力,報答陛下托付之重。”太子叩首道:“定當謹遵母後教誨。”皇後囑咐完畢,當晚崩逝於仁靜宮。
次日,官員將皇後采集自古得失事跡編纂而成的《女則》三十卷進呈太宗。太宗覽畢悲痛不已,對近臣道:“皇後此書,足以成為後世典範。朕並非不知天命,隻是從此入宮再無規諫之言,痛失良佐,難以忘懷。”於是派宦官召回房玄齡,官複原職。這年冬十一月,將文德皇後安葬於昭陵,靠近竇太後的獻陵。太宗思念皇後不已,便在禦苑中修建層樓,登樓眺望昭陵。一日,太宗與魏征同登高樓,讓魏征觀看。魏征凝視許久,說道:“臣老眼昏花,瞧不見。”太宗伸手指引,魏征才道:“臣以為陛下是在眺望獻陵,若說昭陵,臣早已看到了。”太宗聞言落淚,遂命拆毀層樓,但心中悲痛始終難消。
一日,太宗忽然染病,眾臣每日早晚問候,太醫殷勤診治,四五日仍未痊愈,恍惚間似有邪祟纏身。唯有秦瓊、尉遲恭前來問安時,太宗才覺得神清氣爽,於是命人將二人畫像懸掛於宮門以鎮邪。待病情加重,太宗召魏征、李積等大臣入宮,準備托付後事。李積忙道:“陛下正值盛年,何出此言?”魏征則道:“陛下勿憂,臣能保龍體轉危為安。”太宗歎道:“朕病入膏肓,卿如何能保?”說罷轉身麵向牆壁,沉沉睡去。魏征不敢打擾,與李積等退至宮門前。李積疑惑問道:“公有何妙法?”魏征答道:“地府掌管生死簿的崔玨判官,曾是先帝舊臣,生前與我交好,夢中常與我相聚。若修書一封,請他相助,定能讓陛下起死回生。”李積雖點頭稱是,心中卻半信半疑。
不久,宮人急報太宗氣息微弱,危在旦夕。魏征立即在宮門廂房寫下一封書信,親自至太宗榻前焚化,又吩咐宮人:“陛下身體尚溫,切勿移動,靜候至明日此時,必有轉機。”說罷便與眾臣在宮門前等候。
卻說太宗睡到黃昏時分,忽然感到飄飄蕩蕩,一靈魄竟至五鳳樓前。隻見一隻大鷂鳥飛來,口中銜著一物。太宗平日喜愛鷂鳥,見狀心中一喜,定睛細看卻大吃一驚:“怪哉!這鷂鳥正是當年魏征奏事時,被我藏在懷中悶死的那隻,如何又活了?”忙伸手去捉,鷂鳥忽然消失,口中之物墜於地上。太宗拾起一看,卻是一封書柬,封麵上寫著:“人曹官魏征,書奉判兄崔公。”下署:“崔玨係先朝舊臣,伏乞陛下麵致此書,以祈回生。”太宗大喜,將書柬收入袖中,向前行去。
這是一片空曠之地,無山無水,無樹無木,太宗正驚惶間,見一人高聲喚道:“大唐皇帝往這裡來!”太宗抬頭,見來人戴紗帽、著藍袍,手持象笏,腳蹬粉底皂靴,急忙走近,跪拜於地:“陛下恕臣未能遠迎之罪!”太宗問道:“卿是何人?現居何職?”那人答道:“微臣崔玨,生前曾在先皇駕前任禮部侍郎,如今在陰司任豐都判官。”太宗大喜,忙伸手扶起:“先生勞駕,朕駕前魏征有書一封要交給先生,不想在此相遇。”崔判官問:“書在何處?”太宗從袖中取出遞上。崔玨拆書閱畢,說道:“陛下放心,魏人曹書中不過是托臣放陛下回陽。待少時見過十王,臣便送陛下還陽,重登皇位。”太宗稱謝。
正說話間,見兩個生著軟翅的小吏走來,稟道:“閻王有旨,請陛下暫在客館歇息,待勘定隋煬帝一案,即刻來見。”太宗問:“隋煬帝的案子還未結嗎?”二吏答道:“正是。”太宗對崔玨道:“朕正想看看隋煬帝等人,煩先生引路一觀。”崔玨道:“這有何難。”
眾人繼續前行,忽見一座氣勢恢宏的大城,城門上方赫然寫著“幽明地府鬼門關”七個大字。崔玨拱手道:“微臣在前引路,陛下小心腳下,恐有汙穢之物衝撞。”引領太宗入城,順著街道走去,但見城中百姓蓬頭垢麵、赤足而行,形如乞丐。行至裡許,太宗忽見前方出現先帝李淵的身影,身後還跟著已故的弟弟李元霸。太宗心中一喜,正要上前叩拜,眨眼間二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又走了幾步,李建成竟帶著李元吉、黃太歲迎麵而來,三人厲聲喝道:“李世民,你來得正好,還我們命來!”崔判官急忙舉起象笏,正色道:“此乃十殿閻君請來的貴客,不得無禮!”三人聞聲,瞬間化作青煙散去。太宗心有餘悸,問道:“翟讓、李密、王伯當、單雄信、羅士信等人,想必也在此處吧?”崔玨答道:“他們早已托生到太原、荊州等地,至今已有數年了。”太宗還欲詢問太穆皇後、文德皇後的下落,忽見前方一座碧瓦飛甍的樓台,氣勢壯麗非凡,隱約傳來環佩叮咚之聲,空氣中彌漫著奇異的芳香。
正凝視間,見三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被七八個青麵獠牙的鬼差押解而來。崔玨問道:“陛下可認得這三人?”太宗皺眉道:“有些麵熟,隻是叫不出名字。”崔玨解釋道:“第一個披著豬皮的是宇文化及,第二個穿著牛皮的是宇文智及,第三個身著狗皮的是王世充。他們的罪狀已審定,將永墮畜生道,世世化為豬牛狗,遭受千刀萬剮之刑,以償還生前弑君叛國之罪。”正所謂“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
太宗正感歎間,忽聽旁邊有人議論:“又有一案人犯要出來了?”崔玨抬眼望去,見一對青衣童子手持幢幡寶蓋,笑意盈盈地引著一位年輕皇帝模樣的人,身後跟著十餘個身著紗帽紅袍的官吏,另有兩名鬼吏隨行。崔玨喚道:“張寅翁,這一宗是何人?”鬼吏答道:“為首的是隋煬帝的宮女朱貴兒,她生前忠烈,痛罵逆賊而死,曾與楊廣在馬上盟誓,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後麵這些是隨她一同赴難的袁寶兒、花伴鴻等宮人。如今她們將被送往玉霄宮修行一紀,之後再降生到王侯之家。”太宗聞言笑道:“朕聽聞朱貴兒等人殉難時氣節非凡,至今說起仍令人暢快。隻是不知她托生為皇帝,會在何人手中稱尊?”
話音未落,又見兩名鬼卒押著垂頭喪氣的隋煬帝走出,身後跟著三四個黑臉凶神。崔玨向隨行鬼吏打聽押往何處,鬼吏答道:“帶他到轉輪殿,他弑父弑兄的案子尚未了結,須先在畜生道受報。待四十年洗心革麵後,再降生陽世,雖改形卻不改姓,仍投生楊家為女,完成與朱貴兒的前世盟誓。”崔玨又問:“為何他頭頂的白綾還未除去?”鬼吏道:“他日後托生為帝後,享二十餘年富貴,最終仍會以白綾結局。”崔玨點頭歎息。太宗疑惑道:“隋煬帝一生殘虐百姓、穢亂宮廷,為何反得托生帝後?難道淫亂殘忍之舉,反倒無罪?”崔玨搖頭道:“百姓遭此劫難,是劫數使然;至於他犯下的奸佞惡行,陰司自會降罰。如今讓他托生為妃後,不過是了結與朱貴兒的盟誓罷了。”
太宗正要細問,一名鬼吏匆匆走來:“十王爺有請陛下。”太宗忙舉步向前,隻見兩對提燈引路,十位閻王降階相迎,個個躬身施禮。太宗惶恐謙讓,不敢前行。十王齊聲道:“陛下乃陽間人王,我等是陰間鬼王,論名分自當如此,何須過讓?”太宗歎道:“朕有愧於諸位,豈敢以人鬼之分論尊卑?”推辭再三,方才前行,步入森羅殿。
太宗與十王行過禮後落座,秦廣王率先開口:“早年有徑河老龍狀告陛下,言陛下許諾救其性命卻最終使其遭斬,這是為何?”太宗答道:“朕當年確實夢見老龍求救,也答應保它周全,不料它罪孽深重,當由人曹官魏征處斬。朕宣魏征入宮下棋,誰知他竟倚案一夢斬龍。此乃龍王罪有應得,加之魏征神機莫測,非朕之過。”十王聞言,伏地行禮道:“那老龍未降生時,南鬥生死簿已注定其命喪魏征之手,我等皆知此事。隻是它生前爭辯不休,定要陛下至此對質,如今我等已將它送入輪藏轉生。但陛下兄長建成、弟弟元吉,終日在此哭訴陛下害其性命,要求當麵對質,還請陛下解釋一二。”
太宗正色道:“此乃他二人合謀陷害朕。先是假意比槊,派黃太歲行刺,若非尉遲敬德相救,朕早已命喪黃泉;又指使張、尹二妃挑撥父皇與朕的關係,若非父皇仁慈,朕又豈能survive;更在普救禪院設下毒酒,若非飛燕示警,朕再次遭難。屢次加害不成,便想興兵殺朕,朕不得已自衛,實乃勢不兩立,他二人死於戰亂,與朕何乾?昔年項羽以太公要挾漢高祖,高祖尚言‘願分吾一杯羹’,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連父親都可不顧,何況兄弟?望諸位明察。”十王歎道:“我等亦曾反複勸解令兄令弟,無奈他們執意控訴。如今暫將他們安置在閒散之地,容後再議。今日勞煩陛下親臨,還望恕罪。”說罷,命掌生死簿判官:“速取簿來,查看唐王陽壽天祿幾何。”
崔判官急忙轉入司房,翻開天下萬國之王天祿總簿,隻見南贍部洲大唐太宗皇帝名下赫然注著“貞觀一十三年”。崔判官大吃一驚,急忙取筆蘸墨,在“一”字上添了兩畫,改為“三”字,這才匆匆出來將文簿呈上。十王從頭閱畢,見太宗名下改為“三十三年”,便問:“陛下登基幾年了?”太宗答道:“已十三年。”十王笑道:“陛下尚有二十年陽壽,今日對案已明,請歸陽世。”太宗起身稱謝,十王差崔判官、朱太尉護送太宗還魂。
太宗辭彆十王,出了森羅殿。朱太尉手持引魂幡在前引路,行至一座陰山腳下,隻見山勢險峻,陰氣森森。太宗問道:“此乃何處?”崔判官答道:“此乃枉死城,昔日六十四處草寇頭目、枉死的孤魂野鬼皆聚於此,無人管束,又無錢鈔度日,不得超生。陛下若能賞些盤纏,方可安然通過。”太宗麵露難色:“朕空身至此,何處尋錢鈔?”崔判官道:“陛下的朝臣尉遲恭在陰司寄存了三庫製錢,陛下若肯出名立契,微臣作保,暫借一庫散給餓鬼,待回陽間再行償還,這些冤魂便可超生,陛下也能順利通過。”太宗大喜,欣然應允。崔判官呈上紙筆,太宗立下文書,崔判官將文書收入袖中。
行至山邊,忽聽得鬼哭狼嚎,無數冤魂蜂擁而出,個個缺胳膊少腿,有的無頭,有的無腳,齊聲喊道:“李世民!還我命來!”太宗嚇得渾身戰栗,緊緊拉住崔判官。崔判官高聲喝道:“爾等不得無禮!我已替大唐皇爺借得一庫銀子的票契在此,速叫魔頭來領取分發給眾鬼!唐皇爺陽壽未儘,回陽後還會設水陸道場超度你們!”眾鬼聞言,急忙飛去喚來魔頭。崔判官叮囑幾句,將票契交給魔頭,眾鬼歡呼散去。
三人又走了一裡多地,見一座青石大橋,橋麵光滑如鏡。太宗小心翼翼踏上橋,剛要下橋,忽然天際一聲霹靂,太宗一驚,猛然跌倒,連聲喊道:“跌死我也!”睜開眼時,隻見太子、嬪妃皆在床前伺候。太子急忙傳召魏征等人,魏征快步走到禦床前,輕輕牽住太宗衣袖:“陛下醒了!終於回陽了!”
太宗緩過神來,太醫忙進獻定心湯。太宗起身,將陰司所見所聞細細告知眾人,眾人聽罷,紛紛拜賀。太宗隨即傳旨,宣隱靈山法師唐三藏、竇巨德進京。不料使者抵達時,竇巨德已圓寂四五日,遂隨唐三藏一同返京,設水陸道場超度幽魂。太宗又命取金銀一庫償還尉遲恭,尉遲恭推辭不受,太宗再三勸說,方才拜受。庫吏交割銀盤時,發現賬冊短缺五百貫,正驚慌間,忽見梁上飄下一紙票契,取來一看,竟是大業十二年尉遲恭打鐵時,支付給一位書生的憑證,眾人皆稱奇異。
太宗在宮中調養三四日,身體比從前更加康健。不料此時大盈庫突發大火,魏征奏道:“天災頻發,皆因宮中陰氣鬱結。懇請陛下將先帝遺留的老嬪妃儘數放出。”太宗深以為然,當即將老宮女全部放出,竟有三千餘人,連張、尹二妃也出宮歸家,宮禁為之一空。太宗遂派唐儉到民間挑選良家女子,限定年十四五歲,僅選百人,命太常少卿祖孝孫教習禮樂。
四五月間,唐儉選美歸來,太宗將秀女分散至各宮,唯獨選中武媚娘為才人,安頓在福綏宮,寵愛有加。
第69回馬賓王香醪濯足隋蕭後夜宴觀燈
宋代時,揚州有個叫秦君昭的年輕人,青春正好,前往京城遊曆。臨行前,好友鄧某備酒為他餞行,還喚來一位容貌出眾的小丫鬟,讓她上前拜見。鄧某指著丫鬟介紹道:“這是某郡主事買來的妾室,希望你乘船時順路將她帶到目的地。”秦君昭起初拒絕,經鄧某再三懇求,才勉強答應。乘船行至臨清,天氣漸熱,夜裡蚊蟲肆虐,秦君昭讓丫鬟進帳同睡,一路平安抵達京城。主事得知後將丫鬟接走,三日後才登門道謝:“您真是正人君子,我已寫信向鄧公致謝了!”秦君昭這般不為女色所動,堪稱奇男子。還有商朝時的九侯,他的女兒容貌絕美且舉止端莊,被進獻給紂王。無奈此女性情貞靜,不願迎合紂王的不良喜好,觸怒紂王,不僅女兒被殺,九侯也被剁成肉醬。鄂侯為九侯進諫,同樣被紂王烹殺。這位女子堪稱不喜親近男子的貞烈美人。由此可見,男女之間的喜好,本就有許多難以言說的緣由。
唐太宗李世民本是一代豪傑,向來不為色欲所困。然而,自從長孫皇後離世後,選入宮中的武氏,卻讓他寵愛至極。武氏的父親名叫武士彠,字行之,家住荊州。唐高祖在位時,武士彠曾任都督。他天性淡泊名利,厭煩官場的繁雜,便辭官歸家。妻子楊氏賢良能乾,年過四十還未生育,於是為丈夫納鄰家張氏為妾。一個多月後的夜裡,張氏入睡後感覺身上沉重,伸手一推,竟將自己推醒,此後便有了身孕。懷胎十月臨盆之際,武士彠夢見李密前來拜訪,說道:“想借住十餘年,望你好生撫養,日後定當報答。”醒來才知是一場夢。隨後張氏順利生產,武士彠本以為會是兒子,沒想到卻是女兒。張氏因產後患病,不久便離世。武士彠夫婦對這個女兒視若珍寶,七歲時就請來先生教她讀書。先生見她麵容秀麗,為她取名媚娘。等到十二三歲時,媚娘出落得愈發嬌豔動人,與一同讀書的夥伴相處親密,整日形影不離。又過了一年多,命運的轉機降臨,唐儉奉旨挑選宮女,武媚娘被選入宮,獲賜才人封號。她生性聰慧,各種音樂一學就會,行事果敢大膽,在宮中毫無畏懼。太宗臨幸時,她與太宗相處親昵,如同多年知己,太宗從未有過這般體驗,相處越久越覺難以自拔,從此對她片刻也離不了。
再說太子李承乾,是長孫皇後所生,自幼患有腳疾,喜好聲色犬馬,沉迷打獵騎馬,甚至影響農事。魏王李泰是太子的弟弟,為韋妃所生,多才多藝,深受太宗寵愛。見皇後去世,李泰暗中覬覦太子之位,便放下身段結交賢士,博取名聲,還秘密結交黨羽作為心腹。太子察覺後,暗中派刺客紇乾承基去謀殺魏王。此時,吏部尚書侯君集對朝廷心生不滿,見太子庸碌無能,便想趁機圖謀不軌,勸說太子謀反,太子竟欣然應允。於是,太子用金銀財寶賄賂中郎將李安儼等人,讓他們作為內應。不料事情敗露,太宗得知後,將太子李承乾廢為庶人,侯君集等人也被依法懲處。
此後,魏王李泰每日入宮侍奉太宗,太宗當麵許諾立他為太子。但褚遂良、長孫無忌堅決請求立晉王李治為太子。太宗對大臣們說:“昨日青雀李泰)投入我懷中說:‘兒臣今日才真正覺得是陛下的兒子,我有一個兒子,等我死後,定會為陛下殺了他,將皇位傳給晉王。’我聽了很是感動。”褚遂良急忙諫言:“陛下此言不妥。這是國家大事,關係社稷存亡,望陛下慎重考慮。陛下百年之後,魏王若繼承皇位,怎會殺了自己的愛子,將皇位傳給晉王?若一定要立魏王為太子,希望先安置好晉王,才能確保他的安全。”太宗聽後流下眼淚,起身回宮。想起太子、魏王和晉王的事,心中懊惱悔恨,不禁捶床長歎。徐惠妃和武才人見狀,問道:“陛下為何事如此長歎?”太宗便將幾個兒子的事情說了出來,又感慨道:“我征戰沙場,曆經無數危險,從未放在心上,沒想到家中之事,反而讓我如此煩惱,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徐惠妃勸慰道:“陛下平定四海,統一天下才有今日,何必為家中瑣事憂愁。”太宗說:“愛妃難道不知,先前李建成、李元吉行為不端,如今這兩個兒子又想效仿,如此行事,真讓我心灰意冷。”說著便倒在床上,拔出佩刀想要自刎。武才人急忙上前奪下佩刀,勸道:“陛下怎能如此輕率!犯錯的已經被廢,圖謀不軌的也未能得逞,陛下何不坐收漁翁之利。晉王也是皇後所生,立他為太子未嘗不可。”徐惠妃也說:“晉王仁愛孝順,立他為太子,可保社稷無憂。”太宗聽後轉憂為喜,當即前往太極殿,召集群臣問道:“李承乾叛逆,李泰也居心不良,眾卿認為哪個兒子可以立為太子?”群臣齊聲回答:“晉王仁愛孝順,應當立為太子。”於是,太宗立晉王李治為皇太子,此時李治年僅十六歲。太宗對大臣們說:“如果立李泰為太子,那就意味著太子之位可以通過謀劃獲取。從今往後,太子失德、藩王覬覦皇位的,都要一並舍棄,這個規矩要傳給子孫,作為萬世法則。”晉王被立為太子後,對太宗極儘孝道,朝廷上下也因此安定和睦。
九月,正值秦叔寶母親九十歲大壽,太宗親自前往祝賀。看到秦瓊家中沒有正堂,便下令用小殿的材料為其建造,五天就完工了。太宗還親手寫下“仁壽堂”的匾額賜給秦家,另外賞賜了錦屏、被褥、幾案、手杖等物。徐惠妃也送上豐厚的賀禮。秦瓊上表感謝,太宗親自下詔回複:“你能有今日,都是因為太上皇報恩,何必如此感謝?”
另一邊,清河荏平有個名叫馬周,號賓王的人,自幼父母雙亡,家境貧寒卻熱愛學習,尤其精通詩賦。他性格灑脫不羈,不被同鄉敬重。曾補任博州助教,卻每日飲酒作樂,不專心教學,多次遭到刺史責備。馬周一怒之下,離開博州,前往長安遊曆。途經新豐集市時,客棧老板隻顧招待商販,對他頗為怠慢。馬周心中煩悶,用青田石雕刻了漢朝李陵、戰國孫臏的牌位,供在桌上,買酒喝得大醉,一邊拍桌大哭:“李陵啊,你有什麼過錯,卻連累妻兒受辱;漢王為何如此狠心,讓你客死沙漠!”哭一陣,喝幾杯酒,又對著孫臏的牌位哭訴:“孫臏啊,你做了什麼,竟讓好友對你心生怨恨;你又犯了什麼罪,要遭受一生的磨難!”就這樣邊哭邊喝。身處逆境的人,往往情緒激動,時而癲狂時而癡傻,就像丟了魂兒,坐立不安。心中悲憤時,恨不得化作博浪沙的鐵椎、秦朝宮殿的築具、田光的眼淚;感慨激昂時,又恨不得化作斬馬劍、捕盜的刑具、荊軻的匕首。正因如此,他與世俗格格不入。
一天,馬周遇見中郎將常何。常何雖是武官,不通文墨,卻有識人之明,看出馬周日後必成大器,便將他請到家中,奉為上賓,所有文書筆墨之事,都交給馬周處理。當時天象異常,太宗下詔讓文武百官直言朝政得失。常何便請馬周代筆,寫下二十多條建議進呈給太宗。馬周在旅店中閒來無事,揣著些錢出門散步。這天恰逢三月初三上巳節,全城男女都到曲江參加祓禊活動,街頭雜耍、樂曲演奏不斷,酒樓茶館都張燈結彩。馬周也到這裡遊玩,走進一家酒樓,獨自占據一張桌子,暢快飲酒。許多公侯駙馬、皇室子弟都換上便服前來嬉戲。隻見一位宦官帶著幾個朋友,身後跟著眾多仆人,也在酒樓裡飲酒。他們見馬周喝酒喝得痛快,便對馬周說:“你這個狂生,獨自喝著粗劣的酒,還這麼有興致;我這裡有一瓶葡萄禦酒,送你喝吧。”仆人隨即將酒送到馬周桌上。
馬周接過酒瓶,揭開一看,裡麵足有七八斤酒,香氣撲鼻。他直接對著瓶口喝了幾口,隨後瞥見桌邊有個拌麵的瓦盆,便將酒倒進盆裡,口中說道:“高陽知己,沒想到今日得見。”說著,他脫下雙襪,把雙腳放進盆中清洗。周圍眾人驚呼:“這是珍貴的禦酒,怎能如此糟蹋!”馬周正色道:“我豈敢糟蹋?曾參說過:‘父母給我的身體發膚,不敢損傷。’《孝經》也講要愛護自身,我怎敢隻討好上位而輕慢自己?”洗完腳,他擦乾後拿起瓦盆,將酒一飲而儘。剛喝完,七八個人衝進店裡,喊道:“馬相公在這裡!”馬周問:“找我何事?”常何家中的仆人說:“聖上宣您進朝!”
原來,太宗在宮中翻閱大臣奏章時,看到常何所奏的二十條建議,論述詳儘,切中時政。太宗心想常何是武臣,哪有這般才學,便召來常何詢問。常何如實奏道:“這是門客馬周代筆所寫。”太宗大喜,立即派太監宣召馬周。此時馬周聽說皇帝召見,急忙回到常何府中,換上整齊的衣衫靴帽,來到文華殿。太宗就二十條建議逐一詳細詢問,馬周直言對答,分析透徹,果然是學識淵博、才華橫溢。太宗十分欣喜,當即任命他為刺史,又賞賜常何二十匹彩絹,君臣這才退朝。
太宗散朝後回宮,行至鳳輝宮前,聽見裡麵笑聲不斷。他帶著兩名宮奴轉身進入,隻見垂柳枝條如絲絛拂動,環境清幽雅致,姹紫嫣紅的鮮花間,鳥兒迎風飛舞,彆有一番賞心悅目的意境。循著笑聲靠近,一隊宮女笑著跑出來,有的說“打得真好,像紫燕斜飛”,有的說“這般年紀還這麼利落,如孤鶴朝天盤旋”。太宗叫住一個宮奴詢問:“你們從哪兒來?為何這麼開心?”宮奴回奏:“在倚春軒院子裡看蕭娘娘蕩秋千呢。”太宗問:“現在還在蕩嗎?技術如何?”宮奴答:“還在玩,蕩得可好了!”
太宗聽後,悄悄走到鳳輝宮,下了輦車躲在一旁偷看。隻見院子裡許多宮女站著大笑,秋千架上有個女子,穿著淺色小龍團襖,鬆色長裙扣在兩邊,中間紮著大紅緞褲。她飛速蕩下來,做出“蝴蝶穿花”的姿勢,又蕩上去,化作“丹鳳朝陽”之態,接著變作“饑鷹掠食”,迅猛撲下,姿態輕盈曼妙,風流倜儻。太宗側身躲在石屏後看得入神,忽然一個宮奴瞥見,驚呼:“萬歲爺來了!”宮女們頓時一哄而散。
此時太宗不好退走,隻得走進院子。蕭後急忙跳下秋千板,小喜連忙取下她頭上的防塵帕,解開裙扣。蕭後快步走到太宗膝前跪下:“臣妾不知聖駕光臨,未能迎接,罪該萬死!”太宗伸手扶起:“蕭娘娘好興致,竟在此享受這半仙之樂。”蕭後道:“隻是偶爾消遣解悶,沒想到驚動聖駕,實在惶恐。”太宗攙著蕭後走進宮殿,聞到一股濃鬱的異香。坐下後,蕭後含淚說道:“臣妾年老色衰,承蒙陛下寵愛,實出意外。隻希望生前能常得陛下眷顧,死後能葬在吳公台下,便心願已了。”太宗答應下來,又說:“今日是清明佳節,宮中張燈設宴,娘娘可一同賞玩。”蕭後歎道:“清明本是民間掃墓的日子,可臣妾先帝的陵墓卻無人祭掃,想想就讓人痛心。”太宗道:“朕會為陵墓設置三百戶守墓人,撥五頃田地供春秋祭祀。”蕭後連忙謝恩。太宗又說:“稍晚朕來宣你。”接著疑惑地問:“剛才還聞到香氣,怎麼現在沒了?”蕭後笑而不答——原來這香是外國進貢的“結願香”,是她從突厥可汗那裡帶來的。
太宗回宮後傳旨,宣蕭後前來觀燈。蕭後帶著小喜來到太宗宮中,行過禮後,與徐惠妃、武才人等相見。太宗坐主位,請蕭後坐左邊第一席。武才人說道:“娘娘何不與陛下同席?”蕭後推辭:“臣妾年老體弱,勉強陪伴陛下已是不妥,這席次都不該坐。”太宗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推辭。”於是眾人坐定,飲酒奏樂。到了晚上,全宮張掛花燈,光彩奪目。蕭後問:“清明不過是個小節,為何宮中如此大設名燈?”太宗道:“自四方平定後,每逢節日,除夜、上元都如此擺設慶祝。”蕭後說:“燈火輝煌,亮如白晝,甚是華美。隻是若能消去燈焰的煙氣,就更妙了。”
太宗問蕭後:“朕的排場與隋主相比如何?”蕭後笑而不答。太宗再三追問,蕭後才說:“他是亡國之君,陛下是開基之主,奢靡與節儉本就不同。”太宗道:“但奢儉終究各有特色。”蕭後歎道:“隋主在位十餘年,臣妾曾隨侍左右。每逢除夕,殿前及各院設數十座‘火山’,每山焚燒數車沉香。火光暗時,就用甲煎油澆灌,火焰騰起數丈,香氣遠飄數十裡。一夜要用沉香二百餘車、甲煎二百餘石。殿內宮中不燃燈火,懸掛一百二十顆大珠照明,光亮比白天還強。還有外國每年進獻的明月寶、夜光珠,大的六七寸,小的也有三寸,一顆價值數十萬金。如今陛下所設,沒有這些珠寶,殿中燈燭都是膏油,煙氣熏人,實在稱不上清雅。不過,亡國之事,也望陛下引以為戒。”太宗雖未言語,卻暗自思索良久,內心歎服隋主的奢華,暗想:“夜光珠、明月寶,日後定要為娘娘尋來。”
席間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不知不覺已是二更時分。武才人看著蕭後,見她舉止間無限婉轉風情,絲毫不像五十多歲的人,心中暗想:“她那姿態,不知還有多少勾人的本事。”蕭後也打量著武才人,越看越覺得她豔麗動人,卻少了幾分窈窕嫻靜的韻味。徐惠妃和其他嬪妃見三人相談甚歡,便借口更衣,悄悄散去。蕭後也想告辭,太宗卻挽住她和武才人的手,說道:“且到寢室中,再看一回燈吧。”
第70回隋蕭後遺梓歸墳武媚娘被緇入寺
人與人之間的聚散離合,冥冥中自有定數。即便再聰明機巧、深諳世事,也難以預判命運的走向。蕭後在隋朝滅亡時,隻道能隨波逐流、得過且過,卻不知後來竟曆經諸多坎坷。如今她年近遲暮,輾轉來到唐宮,雖受禮遇,卻身不由己。那日太宗突然臨幸,對尋常女子而言是難得的恩寵,蕭後卻已心如止水——她曾經曆過巔峰繁華,如今深知太宗寵愛年輕貌美的武媚娘,自己難再返老還童去爭寵。因此,太宗雖偶爾臨幸,她隻覺平淡。不料太宗觀燈時將她接去共度整夜,武媚娘見狀心生妒忌,暗中設法讓太宗漸漸冷落了蕭後。武媚娘還將蕭後的貼身侍女小喜換成兩個愚笨宮奴,甚至讓太宗寵幸了這兩個宮奴。蕭後每日含恨,眉頭不展,麵對山珍海味難以下咽,聽聞歌舞也興致索然,隻能時常讓宮奴請來小喜,想傾訴心事。可武媚娘派心腹跟隨監視,蕭後滿腔衷腸無從訴說,兩人匆匆慰問幾句便無奈分彆。蕭後唯有自嗟自歎,擁被痛哭,久而久之染上重病,不久便在唐宮香消玉殞。太宗得知後深感惋惜,以厚禮殯殮,下詔恢複她的位號,諡號“湣”,命行人司以皇後儀仗,將靈柩送往吳公台下,與隋煬帝合葬。小喜想送葬到陵墓,卻被武媚娘阻止,隻得回宮。
武媚娘因蕭後離世而歡喜不已,越發將太宗迷得神魂顛倒,太宗甚至常服金石丹藥。恰逢高士廉去世,太宗欲前往哭喪,長孫無忌、褚遂良勸諫道:“陛下服用金石丹藥,按藥方不宜臨喪,為何不為宗廟社稷保重身體?”太宗不聽,無忌中途伏地流淚固諫,太宗才返回宮中,到東苑向南遙哭,淚如雨下。隨後,太宗命人在淩煙閣繪製二十四功臣畫像,標注姓名、官爵和鄉裡,已故者注明諡號。此時徐積患病,太醫稱需用胡須灰入藥,太宗竟親自剪下自己的胡須為他和藥,徐積叩頭泣謝。太宗又念及徐積妻子袁紫煙剛逝,姬妾稀少,無人侍奉,想選兩名宮女賜給他作伴。徐積再三推辭,太宗道:“朕此舉為社稷考慮,非為卿個人,何須謝辭?”當日便命太監選了兩名年長宮女賜予徐積。
當時太白星多次在白晝出現,太史令占卜稱“女主昌”;民間又流傳秘記“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太宗聽聞後深為厭惡。一日,太宗召集群臣在宮中宴飲,行酒令時讓大家說小名。左武衛將軍李君羨自稱小名“五娘”,且他的官職、封邑中都帶“武”字,後來他出任華州刺史。禦史彈劾他圖謀不軌,李君羨因此被誅殺。太宗又秘密詢問太史令李淳風:“秘記所言當真?”淳風答道:“臣仰觀天象,俯察曆數,此人已在陛下宮中,不出三十年將坐擁天下,大肆屠戮唐室子孫,如今征兆已現。”太宗問:“將可疑之人全部殺掉如何?”淳風勸阻:“天命難違,王者不死,濫殺隻會無辜遭殃。且三十年後此人已年老,或許會有慈心,為禍較輕。若今日殺了她,上天或會降下更狠辣的人,恐怕陛下子孫將無幸存者。”太宗這才作罷。他雖知武才人姓武可疑,但見媚娘性格柔順,自己無論多心煩,一見她便轉怒為喜,片刻不舍分離,因此雖心存芥蒂,卻也暫且擱置。武才人也知曉大臣們的議論,料想太宗不會輕易殺她,卻苦於無法避禍,隻能日複一日拖延。太宗因沉溺色欲,身體漸衰,太子李治朝夕入宮侍奉,瞥見武才人容貌,驚歎道:“怪不得父皇染病,原來身邊有這般尤物,夜間怎能安睡?”心中暗生愛慕,卻苦無機會親近,隻能與武才人眉目傳情。
一日,晉王在宮中,武才人用金盆盛水,捧來請晉王洗手。晉王見她容顏嬌豔,便將水灑在她臉上,戲謔吟詩:“乍憶巫山夢裡魂,陽台路隔恨無門。”武才人立刻接口吟道:“未曾錦帳風雲會,先沐金盆雨露恩。”晉王大喜,握住她的手,一同到宮後小軒偏僻處。武才人擔憂道:“若被陛下知曉,罪責不輕。”晉王笑道:“你我相遇是天定緣分,何人能知?”武才人扯住晉王衣袖哭泣道:“臣妾雖微賤,卻侍奉陛下多年,今日若順了殿下心意,便犯了私通之罪;倘若日後殿下登基,又將臣妾置於何地?”晉王聞言,立下誓言:“若有朝一日父皇龍禦歸天,我定冊封你為後,若違此誓,願遭天譴。”武才人叩謝道:“話雖如此,但朝臣議論難堵,若皇爺降罪於妾身,可有解救之法?”晉王思索片刻道:“有了!若父皇嚴厲追問,你便如此這般說,既可免禍,又可靜待時機。”武才人點頭應允,晉王解下九龍羊脂玉鉤相贈,才人收下後,二人方才分彆。
此時京城科舉開考,放榜日期未定。太宗病中召見李淳風,問道:“今年科舉取士,不知狀元是何地何人,想必卿已知曉。”淳風道:“臣昨夜夢入天庭,見天榜已放,臣看完後,見迎榜首的彩旗上有一首詩。”太宗追問詩句,淳風朗吟道:“美色人間至樂春,我淫人婦婦淫人。色心若起思亡婦,遍體蛆鑽滅色心。”太宗疑惑:“後兩句不知所雲,不知是何處人士、什麼姓名?”淳風道:“陛下洪福齊天,今科前三名都是忠直之士,於社稷大有裨益;姓名雖已知曉,但不便泄露,唯恐觸怒上天。懇請陛下賜臣密室,寫下姓名籍貫,封入盒中,待揭榜後便知分曉。”太宗命太監取來小盒,淳風寫好密封,太宗又加了一道封條,藏於櫃中。淳風告辭而出。不久放榜,太宗取出櫃中淳風所封之盒,見上麵寫著狀元狄仁傑,山西太原人;榜眼駱賓王,浙江義烏人;探花李日知,京兆萬年人。太宗驚歎不已,這才相信淳風所言非虛,讖語果然靈驗。他轉念一想:“如今我已病入膏肓,何苦留此隱患,為禍後人?”便對武才人說道:“外朝議論紛紛,說你姓氏應了讖語,你打算如何自處?”武才人跪地哭奏:“臣妾侍奉陛下多年,從未有過差錯。如今陛下無故要置臣妾於死地,讓我含恨九泉,死不瞑目!況且臣妾當年與百位女子一同進宮,陛下獨賜我為才人,恩寵無比。今日若賜我一死,隻會讓他人笑話陛下薄情。望陛下心懷慈悲,讓臣妾剃度出家,長齋拜佛,為陛下祈福,修得來世福報,陛下隆恩將不朽於世。”說罷悲痛大哭。太宗本就不想殺她,如今見她願出家為尼,大喜道:“你肯出家,真是萬幸。速速收拾宮中財物,回家與父母一見,隨後即刻返京,朕賜你到感業寺削發為尼。”武才人同小喜謝恩,收拾行囊出宮。正所謂:“玉龍且脫金鉤網,試把相思忖與誰。”
武士彠得知女兒媚娘要出宮為尼,趕忙派人將她接回家中團聚。家人領命出發,沒過幾日便將媚娘和小喜接回府中。母親楊氏見媚娘當年風光進宮,如今卻以這般模樣歸來,不禁大哭一場。小喜想到父母早已離世,如今想見也再無可能,也跟著ept。眾人相互拜見後,武媚娘問道:“聽說父親過繼了個侄兒叫三思,怎麼沒見著?”楊氏道:“他哪像從前,近來每日都有許多朋友往來,不是聚會做文章,就是談論學問,天天在外麵喝得大醉才回來。”媚娘問:“我忘了他今年幾歲了?”楊氏答:“當年你父親過繼他時才三歲,如今已經十五歲了,看著倒像個大人樣,隻是不知他肚子裡有多少學問。”
正說著,隻見武三思帶著幾分醉意走了進來。楊氏忙說:“三思,你家姑娘回來了,快來拜見。”媚娘和小喜趕忙起身與三思見禮。三思說道:“姑娘在宮裡享儘榮華富貴,怎麼朝廷聽信大臣們的議論,把姑娘逐出宮外,還要去削發為尼?這皇帝也太無情了,虧他舍得放你出來。”媚娘聽了,忍不住落下淚來。三思又道:“姑娘彆愁,我看那些尼姑過得挺快活的,沒什麼憂愁。”媚娘剛出宮時心裡本就難過,如今見三思相貌清秀,心中的愁緒竟也減輕了幾分。吃過晚飯,見父母和小喜走開了,三思便借著醉意走近媚娘身邊,說道:“姑娘,我看你這一頭烏黑細發,日後怎麼舍得剃掉呢?”媚娘念及他是自家晚輩,又年紀輕輕,便將他摟在懷裡。三思問:“姑娘睡在哪兒?”媚娘答:“就在母親房裡。”三思道:“我有好多話想跟姑娘說,今晚我陪姑娘睡吧。”媚娘道:“有話等母親睡著了,你可以進房來說。”三思連忙點頭:“那你可千萬記住,彆閂門。”媚娘輕輕點了點頭。
當晚,武三思等父母睡熟後,悄悄溜進媚娘房中。此後幾日,武士彠擔心會鬨出事情,隻好打發媚娘和小喜出門。武三思送了一兩裡路,媚娘輕聲對他說:“侄兒,你若想念我,等考試的時候,就到感業寺來見我。”三思連聲答應,灑淚而彆。一行人在路上走了幾日,終於到達感業寺。庵主法號長明,出來將武媚娘和小喜迎了進去。長明見媚娘千嬌百媚,如鮮花般嬌豔動人,又看到小喜二十四五歲,風姿綽約,心想:“這般風流模樣,怎麼能安心出家?”她領著媚娘到佛堂,四五個徒弟正在那裡演奏法器。長明讓武媚娘參拜佛像,然後為她剃度。小喜也改了裝扮,在佛前懺悔。法器聲停下後,眾人上前見禮。小喜看到第四個徒弟,竟宛如女貞庵裡的二師父,心裡雖這麼想,但初次見麵不好說破,隻是和對方相互定睛看了一會兒。長明介紹道:“這四個都是我的徒弟。”指著懷清說:“這位是去年冬底來的。”隨後領武媚娘進去,說:“這兩間是夫人和喜姐住的房間,隔壁就是這位四師父的臥室。”媚娘暫時收拾妥當,安心住下。
到了黃昏時分,隻見小喜笑嘻嘻地走進來。媚娘問:“你這丫頭,倒像是慣做尼姑的,都到這地步了,還有什麼好笑的?”小喜道:“夫人有所不知,那位四師父,就是女貞庵裡李夫人的妹妹懷清,我認得她。剛才不好直接叫出來,現在在她房裡問了彆後的事情,所以覺得好笑。”媚娘問:“什麼女貞庵李夫人?”小喜便把當初隋朝蕭後回南方上墳,到女貞庵與隋朝南陽公主、秦、狄、夏、李四位夫人相會的事,說了一遍。媚娘又問:“既然這樣,她過得好好的,為什麼又到這裡來了?”小喜答道:“濮州連年饑荒,又流行瘟疫,秦、夏、李三位夫人相繼病死。她被一個讀書人帶著想一同進京,沒想到中途讀書人被盜賊殺害,她跳河後被商船救起,帶到京都,暫時住在了這裡。”媚娘點點頭問:“她還有人來往嗎?”小喜說:“她說有個姓馮的表弟,在藍橋開藥店,經常來走動。”媚娘聽了,默默點頭。
一日,媚娘正在佛堂看懷清寫對聯,忽然聽到外麵有人敲門。恰巧長明老尼不在庵中,帶著眾徒弟到彆人家念經去了。懷清出來問道:“誰呀?”外麵的人答道:“妹妹,是我。”懷清一聽是馮小寶,滿心歡喜,趕忙開門迎他進來。懷清問:“怎麼這麼久沒來?”馮小寶說:“聽說你們庵裡來了什麼朝廷送來的武夫人出家,所以我一直不敢來。今天見寺門緊閉,猜想徒弟們不在家,就悄悄來見見你。”懷清道:“那武夫人在佛堂裡,你要去見見嗎?”馮小寶便跟著懷清來到佛堂,隻見武媚娘正倚在桌上看懷清寫的榜文對聯。懷清介紹道:“五師父,這是我表弟。”媚娘轉過身來一看,隻見這人:身材單薄文弱,神態文雅嫻靜。鼻梁挺拔如美玉,雙目含情似秋水。眉毛不用描畫自然翠綠,嘴唇不用塗抹自然嫣紅。一頭秀發自然垂落,足以盤成一窩雲髻;天生嬌美容姿,最可愛的是那兩頰如桃花般粉嫩。莫道是水中望月般的虛幻夢境,此刻真像是要譜寫一段巫山雲雨的情緣。
媚娘趕忙回禮道:“這就是令弟嗎?”恰好小喜來找媚娘回房,小寶見到小喜,也與她行了禮。小喜問:“這位尊姓大名?”懷清道:“就是之前說的馮家表弟。”小喜道:“原來是令弟,失敬了。”說完,懷清便帶著小寶走到自己房中。隻見小寶走到桌邊,拿起一張花箋,寫了一首絕句:“天賦癡情豈偶然,相遇已自各相憐。笑予好似花間蝶,才被紅迷紫又牽。”懷清笑道:“我也有一首絕句贈給你。”提起筆來,寫在後麵:“一睹芳容即耿然,風流雅度信翩翩。想君命犯桃花煞,不獨郎憐妾亦憐。”寫完,懷清出門到廚房收拾酒菜,和小寶在房中飲酒玩耍。
媚娘在自己房裡細細思索了一會兒,便和小喜走到懷清房門口,悄悄站在那裡。隻聽見外麵又有敲門的聲音,知道是老師父帶眾徒弟回來了。媚娘便回到自己房裡,小喜出去開門,懷清也走了出來。隻見長明領著四個徒弟,婆子背著經懺法器。懷清和其他徒弟說了些閒話,小喜擔心媚娘冷清,便回到房中,隻見媚娘展開一幅華美的箋紙,上麵寫道:“花花蝶蝶與朝朝,花既多情蝶更妖。竊得玉房無限趣,笑他何福可能銷。從來享樂恨難長,倏爾依回恣采香。討儘花神許多債,慢留幾點未親嘗。”
兩人正看著詩,懷清走進來說:“武上師,你和六師父到我房裡聊聊吧。”媚娘推辭道:“你表弟在那兒,我去不太方便。”懷清笑道:“自古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何況你我呢?”媚娘便說:“既然這樣,不如一起到我房裡坐坐,我泡好茶招待你們。”懷清說:“我和六師父去叫他一起來。”說著拉著小喜出了門。不一會兒,先有人把酒菜送到媚娘房裡,小喜也跟著進來。媚娘問:“你拿了我的詩嗎?”小喜答:“詩在桌上,沒人動過。我剛才在懷清房裡,看見桌上有幅字,也是首詩,被我藏在袖子裡了,給夫人看看。”放下東西後,小喜從袖子裡掏出詩來,媚娘接過來仔細一看,原來是懷清和小寶的唱和之作。這時,懷清和小寶走了進來,媚娘悄悄把詩藏好,說道:“四師父,我在這兒沒什麼能招待的,怎麼好意思讓你破費?”懷清道:“幾樣小菜,彆見笑。”她把蠟燭放在桌子中央,讓小寶朝南坐下,自己和媚娘對麵而坐,又叫小喜坐在旁邊,四人便開始斟酒暢飲,席間言語親昵、笑聲不斷,儘情歡樂,暫且按下不表。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唐太宗病情加重,召長孫無忌、褚遂良、徐積等人到床前,感慨道:“朕與諸位愛卿,平定各方勢力,曆經無數艱難,才統一天下。如今四方安定,正想與你們共享太平,不料病魔纏身。魏征、房元齡先我而去,最近又痛失李靖、馬周,朕今日與你們訣彆,彆無他言。太子為人仁厚節儉,言行合乎禮儀,堪稱佳兒佳婦,望諸位共同輔佐他。”說罷痛哭不已。無忌等人拜謝道:“陛下正值壯年,正當勵精圖治,如今龍體隻是偶有不適,何出此不祥之語?”太宗歎道:“朕已預知天命,所以才再三叮囑。”眾臣含淚辭彆出宮。當晚,太宗駕崩,太子李治即位,是為唐高宗,向天下頒布喪詔,下詔明年改為永徽元年。此時武氏在感業寺得知消息,也為之痛哭流涕。
後來,到了太宗的忌日,高宗前往感業寺進香。恰巧馮小寶當時也在庵中,來不及回避。長明老尼無奈,隻得讓小寶臨時剃發充作僧人。高宗問及此人,長明謊稱是自己侄兒,在土地堂出家,特來看望自己。高宗道:“白馬寺田地眾多,僧眾卻少,朕賜他一道度牒,命他明日就前往白馬寺居住。”武氏見到高宗後悲痛難抑,高宗也不禁落淚,他悄悄囑咐長明,讓武氏留起頭發,自己會派人來接她。囑咐完畢,高宗便起駕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