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題是“美人睡”:
羅家夫婦太輕狂,如許終育一半忙。
晚起自嫌裡眼倦,午餘猶覺錦衾涼。
朦朧楚國行雲雨,撩亂梁家裡馬妝。
耳畔俏呼身乍轉,粉腮凝汗枕痕香。
眾人正在那裡讚美,隻見張昌宗與婉兒的詩也寫完了。太後先把張昌宗的詩拿來看,是“美人坐”:
咄咄屏窗對落暉,飛花故故點春衣。
支頤靜聽林鶯語,抱膝遙看海燕歸。
愛把王釵撩鬢發,閒將金尺整腰圍。
賣花牆外聲聲喚,懶得抬身問是非。
再有第二首是“美人憶”:
記得離亭折柳條,風姿何處玉驄驕?
春情得夢虛鴛枕,世態依人幾銻袍?
其雨日高誰適沐,曰歸河廣不容刀。
金錢卜慣難憑準,亂剪燈花帶淚拋。
太後稱讚道:“這二首深得題目的神韻,清新俊逸,兩者兼具。”再看婉兒的詩,第一首是“美人浴”:
秋炎扶夢倚闌乾,小婢傳言待浴蘭。
絛脫漸鬆衫半掩,步搖徐解髻重盤。
春含豆蔻香生暖,而暈芙蓉膩來乾。
怪底小姑垂劣甚,俏拈窗紙背奴看。
第二首是“美人謔”:
盈盈十五慣嬌癡,正是偷閒謔浪時。
方勝疊香移月姊,繡裙固樹笑風姨。
申嚴仲子三章法,細數諸姑百兩期。
何事俏將巾帶裹?教人錯認是男兒。
太後看了笑道:“我說你是行家,自然和彆人不同;即使把這些詩印行於世,人們也不會認為是宮闈中寫的。”隻見三思也寫完了,呈了上來。太後一看,卻是“美人語”:
何人輸卻口脂香,罵儘東風負海棠。
連袂踏青憶款曲,臨池對影自商量。
頻嫌東陸行長日,未許西鄰聽隔牆。
不儘喁喁繡幕外,細教鸚鵡數檀郎。
第二題是“美人病”:
悄裹常州透額羅,畫床綺枕皺淩波。
原因憶夢成消瘦,錯認傷春受折磨。
翦彩情懷今寂寞,踏青竟況久蹉跎。
兒家夫婿誰知道?減卻腰圍剩幾多?
隻見太平公主也呈了上來,卻是“美人影”:
何事追隨不暫離?慣將肥瘦與人知。
日中斜傍花陰出,月下橫移草色技。
避雨莫窺眉曲曲,搖風多見袖垂垂。
堪憐臨水萍開處,白小吹波亂唼伊。
第二題是“美人步”:
款蹴香塵冉冉移,畏行多露滑春泥。
花陰點破來無跡,月影衝開去有期。
覓句推敲何黨懶?尋芳搖曳故教遲。
玉奴步步蓮花地,應為東風異往時。
太後還沒來得及品評,張易之也寫完呈上,卻是“美人立”:
凝睬中天顧影明,遲回卻望最合情。
斜抱琵琶空占影,穩垂環佩不聞聲。
閒將衣帶和衫整,懶為花枝繞砌行。
露濕弓鞋猶待月,小鬟頻喚未將迎。
第二題是“美人歌”:
雍門三日有餘聲,不為驪駒唱渭城。
子夜言情能婉轉,羅敷訴怨最分明。
朱唇午啟千人靜,皓齒才分百媚生。
譜儘香山長恨句,聽來真與燕鶯爭。
太後看了他們的詩後笑道:“你們四人的詩,不僅儘得閨閣詩歌的體式,還如同出自一人之手。”正說著,隻見宮奴捧著三四枝蓮花進來,武三思拿過一枝放在張昌宗耳邊戲謔道:“六郎的麵容就像蓮花一樣。”太後笑著說:“還是蓮花像六郎的麵容呢。”眾人飲酒談笑了一陣,武三思、張昌宗、張易之等人便告辭離去,太後命內監牛晉卿去召馮懷義。
誰知馮懷義自封為鄂國公後,積蓄了大量財富,倚仗權勢驕橫跋扈,私下藏匿了極為美貌的女子,日夜尋歡作樂。這天他正喝得大醉,忽然見牛晉卿傳太後旨意宣召,便怒道:“這裡的嬌花嫩蕊我尚且無暇攀折,何況是老樹枯藤呢?你先回去,我自會前來。”牛晉卿無奈,隻得回宮將馮懷義的話如實稟報。太後聽了,不覺大怒道:“禿子如此無禮!之前火燒天堂,延及明堂,都是因為這個禿子;如今又如此可惡!”
正在太後大怒之時,恰好太平公主進來,見太後動怒,忙問原因。牛晉卿將馮懷義的話告知,太平公主說:“禿奴無禮至極!母後不必動怒,待女兒明日處死他便是。”太後道:“處置時需做得毫無痕跡。”太平公主領命而出。
第二天太平公主絕早起身,挑選了二三十個壯健宮娥到苑中埋伏,又讓兩個太監去召馮懷義,哄他進苑。馮懷義因昨晚酒醉失言,懊悔不已,又聽聞差人來召,正想粉飾前非,便同兩個太監從後宰門進宮。太平公主先令宮娥在半路傳諭道:“太後在苑中等著,可快進去。”馮懷義並不疑心,急忙進苑,宮娥將他引到幽僻之處,隻見太平公主坐著,遞給他一張紙讓他看。馮懷義拿來一看,竟是王求禮請求閹割他的奏疏。兩個內監隨即動手,又痛打一番,不消半刻,馮懷義便氣絕身亡。眾人將他的屍首裝入蒲包,送到白馬寺中放火燒了,然後回奏太後。
且說太後因明堂火災,天堂中所供佛像都已損壞,又逢四方水旱頻發,各處奏報災異,便下詔令百官修身反省,禁止民間屠宰,甚至魚蝦之類也不許捕捉。這禁屠之令一下,軍民士庶無不凜遵。
當時翼國公秦叔寶退休在家,尚有老母在堂,叔寶極儘孝養。其子秦懷玉蒙高祖賜婚,娶了單雄信之女,生有二子,長名秦琮,次名秦璵。秦璵娶了拾遺張德之女,一胎雙生二子,秦叔寶與祖母都十分歡喜。到滿月時舉辦湯餅之會,朝中各官都去稱賀。秦叔寶父子開筵宴客,張德也在座,傅遊藝與杜肅也隨眾前往,一同飲宴。
隻見宴席上杯盤羅列,山珍海味俱全,極其豐盛。張德對著眾官說:“若論奉詔禁屠,今日本不該有此陳設。隻因親家翁老年得此曾孫,不勝欣喜,又承諸公枉顧,不敢簡慢,故設此席。違禁之過,還望諸位包容。”秦叔寶父子也一齊拱手道:“總求諸兄見諒。”眾官都點頭答應,隻有傅遊藝、杜肅這兩個小人,口雖答應,心裡卻想著去太後麵前出首獻功。傅遊藝不時看著杜肅微笑,杜肅心領神會,乘著眾人酌酒應酬之時,暗中將盤中一枚肉餡包子藏於袖內。至晚散席,各自離去。
次日早朝罷,百官俱退,傅遊藝、杜肅獨留身奏事,隨太後至便殿。太後問道:“二卿欲奏何事?”杜肅奏道:“陛下遇災修省,禁止屠宰,人人都奉法不敢犯。大臣之家尤應凜遵詔旨,可翼國公之子秦懷玉因次子秦璵生男宴客,臣與傅遊藝俱往赴宴,見其珍饈畢備,乾犯明禁。臣已偷藏一物為證,乞陛下治其違旨之罪,庶使臣民知畏,詔令必行。”奏罷,將昨日所袖的肉餡包子獻上。傅遊藝亦奏道:“拾遺張德徇庇姻親,囑托眾官相容隱,殊屬不法,亦宜加罪。”
太後聞奏,微微而笑,即傳旨召秦懷玉、張德。少頃,二人宣至。太後問秦懷玉道:“聞卿次子秦璵之妻張氏連舉二雄,秦家得子,張家得甥,大是喜事。”懷玉與張德俱頓首稱謝。太後道:“昨日在家宴客了?”懷玉奏道:“臣父因祖母年高,欲弄孫娛之,偶召親故小飲,不知陛下何以聞知?”太後命左右將肉餡包子給他看,笑道:“這不是你家筵上之物嗎?張拾遺雖想為你隱蔽,可奈何有懷肉出首之人呢?”
懷玉與張德俱大驚,叩頭道:“臣等乾犯明禁,罪當萬死。”太後道:“朕禁止屠宰,是為小民無端聚飲、殘害物命。至於吉凶慶吊所需,原本不在禁內。卿父為開國功臣,且又年老,況有老母在堂,今喜連得二曾孫,湯餅嘉會,烹肥宰牲,理應如此,豈在朕禁止之列?但卿自今請客,也須擇人。”因指著傅遊藝、杜肅道:“如此等輩,不必再請了。”懷玉、張德叩頭謝恩而退。傅遊藝、杜肅羞慚無地,太後揮手讓他們出去。二人出得朝門,眾官無不唾罵。
太後思念昔日功臣,死亡殆儘,又聞程知節亦謝世,淩煙閣上二十四人,唯有秦叔寶一人尚在。太後喜其得了曾孫,特命賜彩緞二十端、金錢二貫給新生的兩個小兒,又賜二名,一名思孝,一名克孝。秦叔寶父子俱入朝謝恩。
不及一月,秦叔寶之母身故,叔寶因哭母致病,未幾亦亡。太後聞訃,為之輟朝三日,賜祭賜諡。正是開國元勳都物故,空留畫像在淩煙。
第75回釋情癡夫婦感恩伸義討兄弟被戮
天下的安定與混亂常常相互承接,長期的安定或許不至於立刻混亂,但混亂到了極點則必然會重新走向安定。即使沒有應世而出的開國帝王,也必定會有撥亂反正的英主在其間誕生。有英主,就會有一兩位持正不阿的宰相、遇事敢言的侍從應時而興,足以挽回天意、維持世道,這其中的關係難道還不重大嗎?
如今暫且不說中宗回到京城後還在東宮的事。太後依舊執掌朝政,年紀雖然大了,卻越發追求享樂。她任命張昌宗為奉宸令,每次在內廷舉行私宴,就帶著武氏族人、張氏兄弟飲酒賭博、嘲笑戲謔,還挑選了許多美少年作為奉宸內供奉,品評他們的美醜,日夜與他們嬉戲。魏元忠擔任宰相時,上奏說:“臣擔任宰相,卻讓小人在陛下身邊,這是臣的罪過。”魏元忠秉性忠誠正直,不畏懼權勢,因此武氏族人、張氏兄弟對他深惡痛絕,太後也不喜歡他。
張昌宗於是誣陷魏元忠私下議論說:“太後年老,還如此追求享樂;不如扶持太子,這樣才能長久,太子一旦掌權,那些奸邪小人就都要讓位了!”太後知道後大怒,想要治魏元忠的罪。張昌宗擔心事情不能成功,就秘密找來鳳閣舍人張說,用大量金錢賄賂他,答應給他高官,讓他作證指控魏元忠。張說心想如果推辭不管,張昌宗就會變臉,大家麵子上不好看;倘若張昌宗再找彆人,魏元忠作為宰相,處境就危險了。自己暫且先答應下來,到時候再從長計議,於是就含糊地答應了張昌宗。
第二天太後臨朝,眾臣退下後,隻留下魏元忠和張昌宗在朝堂上詢問。太後問:“張昌宗,你什麼時候聽到魏元忠私下議論的?又對誰說了?”張昌宗回答:“魏元忠和鳳閣舍人張說關係好,前麵的話是對張說說的,陛下可以召張來問,就知道臣沒有說謊。”太後立即命令內監去召張說。
當時大臣們還在朝房探聽消息沒有離開,聽說太後來召張說,張說知道是為了魏元忠的事。他正要進去,吏部尚書宋璟對他說:“張老先生,名譽和道義至關重要,鬼神難測,不能為了苟且免罪而違背道義。即使獲罪被流放,也比違背道義光榮得多。如果事情有不測,我等會叩擊宮門力爭,與您同生死,您要努力去做,流芳萬代就看這一舉了!”左史劉知幾也說:“張先生不要讓自己的行為被寫進史書,給子孫留下汙點。”張說點頭答應,然後進入內庭。太後問他,張說沉默不語。張昌宗在旁邊催促他說。張說這才說道:“臣實在沒有聽到魏元忠說過這樣的話,隻是張昌宗逼迫臣作證罷了。”太後生氣地說:“張說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應該一起治罪!”於是退朝。
過了幾天,太後又叫來張說詢問,張說的回答和之前一樣。太後大怒,把魏元忠貶為高要縣尉,張說流放到嶺表。張昌宗因為張說不肯誣陷魏元忠,就倚仗太後的權勢,連夜催促他啟程。
張說有個愛妾姓寧,名懷棠,字醒花。她出生時,母親夢見有人送給她一枝海棠,於是懷孕生下了她。她的伯母開玩笑說:“海棠還沒睡夠嗎!”她的母親說:“名花應該清醒著而不是睡著。”所以給她取號醒花。醒花嫁給張說時十七歲,容貌豔麗,文才敏捷,張說所有的機密事情都由她掌管。
有一天,張說一個同年的兒子來拜訪他,這個人名叫賈全虛,父親賈格官拜禮部尚書。賈全虛剛二十歲,來京城應試,特意來拜望張說。張說見他年少有才,就留他擔任書記,凡是書信往來都由他代筆。賈全虛住在張說家中,一晃過了一個夏天,秋天的風景很是宜人:梧桐落葉,桂花飄香。
賈全虛偶然到園中綠玉亭前閒玩,迎麵撞見了醒花。他色膽包天,竟上前深深作揖說:“小生是蘇州的賈全虛,偶然在這裡走動,沒有及時回避,希望娘子恕罪。”醒花也沒說話,回了一禮,就朝裡麵走去了。醒花心裡想:“我家老爺隻說賈相公文學出眾、家世顯貴,卻沒提起他容貌俊秀、性格溫和。看他舉止穩重,絕不像個落魄的人,我如今在這裡,雖然生活優渥,卻終究沒有出頭之日。”心裡便有了幾分看上他的意思。賈全虛雖然隻見了一麵,不知道她是什麼人,也無從打聽,但心裡時刻想念著她,隻能無可奈何。
過了一天,正好張說有事外出,賈全虛出去打聽消息回來後,獨自坐在書齋裡。月色明亮如晝,他聽見窗外有人咳嗽。出去一看,見一個女郎緩步走來,賈全虛驚訝地詢問。女郎回答說:“我是醒娘的侍女碧蓮。之前醒娘在亭前和你一見,偶然對你產生了感情,至今不忘。現在因為老爺即將啟程,醒娘想見你一麵,特意讓我先來通報。”
話還沒說完,隻見醒花邁著步子走來,身上香氣濃鬱。賈全虛迎上去作揖說:“在綠玉亭前匆匆相遇,我猜娘子絕非凡人,所以才敢冒昧表達心意。如今有幸娘子降臨,這是上天賜予的緣分;如果娘子不嫌棄,我們就結下百年之好。”醒花舉止文雅,緩緩回答說:“我在府中一兩年,見過的往來貴人很多,卻沒有像你這樣的。你如果不把我當作殘花敗絮,我願意長久地侍奉你。在這多變的時候,就像李衛公帶著張出塵一樣,我們一起飄然遠走,不知道你覺得怎麼樣?”
賈全虛說:“承蒙娘子錯愛,我有什麼不可以的呢?隻是在年伯麵前不好意思。”醒花說:“你我的終身大事,哪裡還顧得上這些,必須自己做主。”碧蓮拿來酒肴,二人相對飲酒。賈全虛說:“你字醒花,隻是擔心夜深了花會睡去怎麼辦?”醒花笑著說:“今夜和你不須睡,否則恐怕要辜負這一刻千金的時光了。”兩人相視大笑。碧蓮說:“隔牆有耳,如今之計,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於是急忙收拾東西,連夜逃走了。
很快有人把這件事報告給了張說,張說派人四處追捕,把他們抓了回來見自己。張說想要把賈全虛置於死地,賈全虛厲聲說:“看到美色不能抑製,也是人之常情。男子漢死有什麼可惜的,隻是您如此名望顯著、爵祿尊榮,如今雖然暫時被貶,不久之後自然會升遷。怎麼知道以後不會再有意外情況,需要用人的時候呢?何必吝惜一個女子而把大丈夫置於死地,我認為您不應該這樣做。況且楚莊王不追究絕纓的事情,袁盎不追捕竊姬的書生,楊素也不追究李靖的去向,後來都得到了回報,難道您要因為一個女子而殺國士嗎?”
張說覺得他的話很奇特,就轉怒為喜說:“你說的話好像也有道理,現在把醒花送給你,並且讓家人準備豐厚的嫁妝送給你們。”賈全虛也沒有推辭,帶著醒花離開了。太後聽說這件事後,認為張說能順應人情,不僅不追究以前的事,還任命他以原官兼任睿宗第三子隆基的師傅。這個隆基就是後來中興唐朝的玄宗皇帝,隻是那時他還沒有掌權,太後也沒有重視他。
當時太後寵愛的人,除了武氏族人,隻有太平公主和安樂公主。安樂公主是中宗的女兒,下嫁給太後的侄子武崇訓。太後從武氏一脈推及寵愛,所以也喜歡安樂公主。安樂公主倚仗夫家的勢力,又會諂媚太後,得到了太後的歡心,因此驕奢淫逸,和太平公主一樣橫行無忌。
一天,兩個公主一起在宮中閒坐,偶然看見牆上掛著一幅美人鬥百草的畫圖,畫得很有趣,有一首《西江月》詞寫得好:
春草春來交茂,春閨春興方濃。爭教小婢向園中,偏覓芳菲種種。
各出多般多品,爭看誰異誰同。因何一笑展歡容,鬥著宜男心動。
太平公主看著牆上的美人鬥草圖,對安樂公主說:“美人鬥草是閨閣中的風雅之事。如今才二月,百草尚未完全生長。等春深草茂的時候,我和你辦個鬥草會,大家賭些東西怎麼樣?”安樂公主高興地答應了。
到了三月初,兩人正準備派宮女去禦苑采摘各種奇草,恰逢上官婉兒前來閒聊,聽說此事後便說:“公主如果隻是派人找草,隻怕你能找到的,彆人也能找到,怎麼能取勝呢?必須找到一件彆人肯定沒有的東西才行。”公主問:“你說哪件東西是彆人沒有的?”婉兒說:“這倒不一定必須是草,隻要和草類似就行。”公主追問:“你且說什麼東西與草類似?”婉兒回答:“草是大地的毛發,人身上有五毛,就像大地有草一樣,五毛之中胡須最為珍貴。我聽說南海祗洹寺塑的維摩詰像,胡須是晉朝名士謝靈運的,這真是世間獨一無二的東西,得到它必定能取勝。”
安樂公主聽了十分歡喜。原來晉朝的謝靈運是一代名人,官封康樂郡公,生有一部美髯,不僅人人羨慕,他自己也十分愛惜。後來謝靈運犯罪受刑,臨死前不忍埋沒這部胡須,親自剪下交給眾人。當時恰逢南海祗洹寺正在裝塑維摩詰像,他便留下遺命將胡須舍給寺中作為維摩詰法像的胡須,後世便將此視為該寺的一件勝跡。維摩詰是與釋迦牟尼佛同時代的人,和文殊菩薩交情最深,他們往來問答的話語記載在佛經中,如今藏經裡還有《維摩詰所說經》。維摩詰是西天一位未出家不落發的居士,所以塑他的像需要用到胡須。
閒話少說。安樂公主聽了上官婉兒的話,立刻秘密派內侍林茂快馬前往南海祗洹寺,剪取維摩詰像的一半胡須,準備用於鬥草。林茂出發後,公主又想:“我若隻取一半胡須,倘若太平公主知道了,也派人去剪剩下的一半,那大家不就扯平了?不如把另一半也一起剪來,一來鬥草必定能贏,二來留下整部胡須作為奇物,豈不是更好?”於是又派內侍陽春景星夜前往。等陽春景走到半路,正好遇見林茂返回。陽春景便自行去剪取剩餘胡須,林茂則帶著先剪下的胡須回宮複命。
此時太平公主正約定這日與安樂公主各出珍奇寶玩,在長春宮內的滿綠軒中鬥草賭勝,並請上官婉兒做裁判。見林茂回來,安樂公主料想胡須已取到,心中暗喜,卻沒有說破,先將各樣異草拿出來相比。隻見太平公主有的異草,安樂公主也有;安樂公主有的,太平公主也不缺,兩家賭了個旗鼓相當。
安樂公主見狀說:“地上的草,不如人身上的‘草’。我有一種‘草’,是古人身上遺留下來的,難道不是世上無雙之物嗎?”太平公主問是什麼,安樂公主答道:“是晉人謝靈運的胡須。”太平公主說:“我聽說謝靈運死時,已將胡須舍給祗洹寺裝塑在維摩詰像上了,你從哪裡得到的?”安樂公主笑道:“靈運能舍,我就能取,如今已經取到了。”隨即讓林茂把胡須拿出來看。
林茂捧過一個錦囊,從中取出胡須放在桌上。那胡須果然不凡,如同從生人下巴上剪下一般,極其光潤。正當眾人觀看時,怪事發生了:軒前忽然刮起一陣香風,把胡須吹向空中,悠悠揚揚地飄散了。林茂不知輕重,追著風往空中抓取,指望搶回幾根,卻被階石絆倒,跌壞了右臂,躺在地上起不來。眾內侍將他扶出宮去。太平公主說:“佛麵上的胡須,原本就不該去剪,如今這報應,必定是佛心不悅。”上官婉兒聽了,心想此事是自己提起的,心中十分驚駭不安,默默無語。安樂公主卻還強辯道:“先彆閒聊,鬥草要算我贏了。”太平公主笑道:“彆說胡須原本當不得草,如今胡須又在哪裡呢?不如大家不算輸贏吧。”眾人當時笑著宴飲一番後散去。
安樂公主雖然沒贏,但也沒輸,隻是可惜胡須被風吹走,沒能留下,她還盼著另一半胡須即日取到,好留作珍秘之物。又過了好幾天,陽春景才帶著剩下的胡須回來。原來陽春景在路上也跌壞了右臂,所以回來得晚。公主得到胡須後十分歡喜,正拿在手中細看,又發生了怪事:一霎時香風再起,又把胡須吹向空中。香風過後,接著刮起狂風,將庭前樹上盛開的花卉全部吹落,一朵不留,眾人都大為驚駭。有詞為證:“靈運麵,維摩詰,何妨佛麵如人麵。此須借作彼須留,怎因嬉戲輕相剪?才喜見,吹不見,不許妖淫女子見。誰將金剪向慈容,剪得須時兩臂斷。”
當下安樂公主驚懼不已,合掌向空中懺悔。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得知後,更加覺得驚異。於是三個女子各自捐出千金,送給祗洹寺,用於增修殿宇、重整金身,此事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那時朝中大臣,自狄仁傑死後,隻有宋璟最為正直,風采令人敬畏。太後也很敬重他,武氏族人都不敢怠慢。至於張易之、張昌宗二人,畏懼宋璟的程度,和當初畏懼狄仁傑一樣。
當初狄仁傑在世時,恰逢海國進貢一件名為“集翠裘”的裘衣,是用集翠鳥身上的軟毛做成的,極其輕暖鮮麗,是件難得的奇珍。張昌宗見了很想要,便恃寵向太後乞求,太後就把裘衣賜給了他。昌宗謝恩後,立刻在太後麵前穿上,太後看了笑道:“你穿上這件裘衣,更顯得嫵媚了。”昌宗得意洋洋。
恰逢狄仁傑入宮奏事,太後準了他所奏之事,想讓狄仁傑與昌宗親近些,見幾案上有棋局棋子,便命二人對坐弈棋。二人領旨坐下後,太後說:“棋藝高的人用白棋,昌宗棋藝頗高。”狄仁傑起身奏道:“臣自信是精白一心、涅而不淄的人,下棋雖是小技,也願從其類,請用白棋。”太後說:“任你選用。但你二人須各賭一件東西,如今賭什麼呢?”狄仁傑說:“請就賭昌宗身上穿的裘衣。”太後問:“你用什麼來對賭?”狄仁傑答:“臣就用身上穿的紫袍來對賭。”
太後笑道:“這件集翠裘價值超過千金,你的紫袍怎麼能抵得上?”狄仁傑說:“此袍是大臣朝見奏對時穿的衣服,昌宗的裘衣卻是寵臣佞幸之服。用紫袍對裘衣,臣還覺得不屑呢。”太後聽了,笑而不答。張昌宗羞慚氣餒,接連幾局都輸了。狄仁傑當即在太後麵前脫下昌宗的裘衣披在身上,謝恩而出。到了光範門,他便脫下裘衣,讓家奴穿上回家。太後知道後,也沒有過問。因此眾小人都畏懼狄仁傑,在朝的正直大臣如張柬之、桓彥範、敬暉、袁恕己、崔元暐等,又都是狄仁傑所薦引的,他們與宋璟共同立下忠心,發誓要除掉逆賊。
一日,中宗與張柬之等五人同往南山打獵,五人騎馬隨行。行至山中僻靜處,五人下馬奏道:“臣等心中所想之事早欲麵奏,隻因耳目眾多,不敢開口。如今事勢緊迫,不能再隱瞞。臣等認為陛下年富力強、德行兼備,太後卻被張易之、張昌宗的言語迷惑,貪戀權位不肯還政。近來聽聞二張備受寵幸,太後竟想將皇位讓與張昌宗,萬一成真,陛下將置於何地?臣等情急之下,不得不奏請陛下定奪。”
中宗聞言大驚,問道:“如今該怎麼辦?”張柬之道:“必須除掉張、武亂臣,陛下才能複位。”中宗說:“太後還在,如何殺得?”張柬之道:“臣已定下計策,無需陛下憂慮,隻是擔心驚動陛下,故先告知。”中宗說:“二張可殺,但武氏族人是我的表親,望看在太後的麵上留下他們。”張柬之道:“臣等率兵至宮闈,若未遇則罷,若遇著恐刀劍無情,難以自主。”中宗說:“若我能得位,恢複大唐,定封你們為王。”張柬之道謝,眾人草草結束打獵返回,至朝門各自散去。
中宗回到宮中,恰逢武三思得知他出獵,正與韋後在宮中玩耍,聽聞王爺回來,武三思嚇得渾身戰栗。韋後說:“不必害怕,我同你去外頭書室打一盤雙陸,他進來看見,包管不會說什麼,還會替我們指點。”武三思無奈,隻得隨韋後出來對局。中宗走進來見狀笑道:“你兩個好自在,在此打雙陸。”武三思忙上前見禮。中宗問:“你們賭什麼?”韋後說:“賭一件玉東西。”中宗坐在旁邊說:“我來幫你們點籌,看誰贏。”
下了兩局,兩人一勝一負,第三盤武三思輸了。中宗說:“什麼玉東西,拿出來。”武三思道:“是粗蠢之物,陛下看不得,改日再與娘娘複局,天已黑,臣該回去了。”中宗說:“今夜在此用了夜宴再回吧。”兩人到內書房,隻見燈燭輝煌,宴席已備,便相對而坐。中宗想:“我且卜一卦,看宮外之事如何。”便說:“擲個狀元吧!”武三思道:“狀元雖好,兩人玩有何趣味?”中宗說:“你我總是親戚,叫娘娘與上官昭儀出來,四人共擲更有趣。”武三思心中大喜稱妙。
不一會兒,韋後與上官婉兒素淨打扮前來,另有一番嫋娜風韻。眾人坐下擲骰子,沒擲幾輪,中宗便擲出“麼渾純”,三人鼓掌道:“妙!狀元歸殿下了。”中宗道:“好是好,隻是麼色,若是純六更無人能及。”武三思道:“何出此言,一是數之始,正合‘一元複始,萬象更新’,快敬殿下一大杯。”中宗飲下,三人繼續擲。上官婉兒擲出四個四,稱是榜眼,韋後道:“不管榜眼探花,先喝一杯,看我擲六個四,把殿下也比下去。”
中宗見已初更,仍無動靜,心想:“若他們事不成,不如讓三思回去,我先派人打聽。”便對婉兒說:“你們接著擲,等有了探花我再考校,我去去就來。”中宗離開後,武三思將椅子移近韋後,雖在擲骰子,難免有親昵舉動。上官婉兒知趣道:“娘娘,我去看看王爺。”韋後巴不得她離開,便遣開侍女,正欲與武三思親近,婉兒突然嚷著進來:“娘娘不好了!”二人慌忙分開坐好,問怎麼了,話未說完,中宗已到麵前,對武三思說:“武大哥,讓婉兒陪你去後邊閣中坐會兒。”
武三思問:“為何外麵人聲鼎沸?”中宗便說張柬之等五人要鏟除張、武二氏,自己再三勸說不要加害於他,如今二張想必已被誅殺。武三思聞言跪地求饒:“萬歲救臣性命!”渾身抖個不停。韋後道:“皇爺留你在此自有主意,不必驚慌。”此時宮奴跑進來稟道:“眾臣在外請皇爺出去。”中宗忙讓婉兒將武三思推到閣中,自己來到外麵。
原來張柬之等已統兵到中宮,二張正與武後安寢,躲避不及被軍士斬殺。太後大驚,張柬之等請她即日遷入上陽宮,取來玉璽見中宗奏道:“太後已遷,玉璽在此,眾臣在殿上請陛下登位。”中宗升殿,張柬之等獻上玉璽、二張首級,百官朝賀,恢複國號為唐,複立韋後為後,封後父為上洛王,母為榮國夫人,張柬之等五人封王。
張柬之道:“武三思一門罪同二張,本應誅殺,前蒙陛下吩咐姑且免死,如今若仍居王位,臣等難以與之為僚。”中宗不得已將武三思降為司空。洛州長史薛季昶對五王說:“二凶雖除,武氏猶存,去草不除根,終會複生。”五王卻道:“大事已定,他們如案上魚肉,還能如何?”季昶歎道:“三思不死,我輩不知葬身何處!”
中宗改元神龍,尊武後為則天大聖皇帝,封弟旦為湘王,大赦天下。太後被遷至上陽宮,回想前事恍如一夢,時常流淚,病情日重。武三思進宮問候,見她麵色黃瘦,心疼道:“臣因事務繁忙不便常來,不想聖容消瘦至此。”伸手輕撫她身體。太後道:“我的兒,你許久不來,我已病入膏肓,恐時日無多,不知武氏宗族能否保全?”
三思道:“陛下勿憂,聖上已應允保全武氏,您隻需安心調養。”又訴說張柬之等凶惡,故無法時常進宮,說罷大哭。太後歎道:“我近來聽聞韋後與你情投意合,你去告訴她,讓她設計除掉五王,我族方可高枕無憂。”三思點頭,太後讓他請中宗來,有話吩咐。兩日後太後駕崩,中宗頒詔整治喪禮。
武三思門下,兵部尚書宗楚客、禦史中丞周利用等人為其耳目,稱“五狗”,與韋後、婉兒日夜讒毀五王。三思暗中讓人將皇後穢行寫成榜文貼於天津橋,請求廢後。中宗大怒,命姚紹之追查,紹之奏稱是敬暉等五王主使,名為廢後實則謀逆,請求族誅。中宗命法司定案,將五王流放邊遠各州,三思又派人假傳聖旨途中將其殺害,這才放下心來,自此權傾天下,無人不懼。
中宗遇事反去問他,聽其節製。韋後一心愛他,常說:“我想像你姑姑那樣登臨寶位,才遂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