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回結彩樓嬪禦評詩遊燈市帝後行樂
人們常說“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大概是因為有德的男子往往兼具才華,而有才華的女子未必都有德行。雖說如此,有才華的女子難道真的不如愚鈍的婦人嗎?周朝的邑薑能位列“十亂”輔佐周武王的十位治國能臣),正是因為她的才華。才華又怎會成為女子的負累呢?隻是擔心她們依仗才華肆意行事,讓人感歎其有才無德,這才令人惋惜。男子若才華勝過德行,尚且不足稱道,更何況身為女子,若德行穢亂卻廣為人知,即便早有卓越才華、創造風雅之事、流傳為佳話,終究不值得認可。所以,有才華的女子若能不炫耀自己的才華,這便是德行;然而女子炫耀才華,往往是男子縱容的緣故——縱容她們炫耀才華,就如同縱容她們炫耀姿色。這在普通家庭尚且不可,何況是皇家的嬪禦,更應懂得自重,怎能輕易炫耀才華,以至於褻瀆文人士大夫、輕慢國家體統呢?無奈唐朝宮禁不嚴,朝臣都能見到後妃公主,陪宴賦詩也不覺得奇怪,更何況是嬪禦之流呢?甚至宦官、官妾與俳優、侏儒混雜在一起戲謔,言語輕狂無忌,不忌憚帝王尊嚴,實在令人嗤笑。
如今暫且不說中宗昏聵、韋後弄權,且說當時朝臣中有兩位有名的才子:一位姓宋,名之問,字延清,汾州人,官任考功員外郎;另一位姓沈,名佺期,字雲卿,內黃人,官任起居郎。若論這兩人的文才,可謂八兩與半斤,不相上下。宋之問更生得豐神俊朗、文雅俊秀,加之性格風流,在男女之事上也頗有手段。他在武後時期就已為官,見張易之、張昌宗等人都因容貌俊美受武後寵幸,富貴無比,便心生羨慕。又常在禦前奏對時,見武後目光頻頻流轉,看向自己,似有愛慕之意,卻始終不見召他入內侍奉。他心癢難耐,托一位極相熟的內監在武後麵前從容舉薦,說他內外才學都很出色。武後笑道:“朕並非不欣賞他的才華,但聽說他有口臭,所以不便讓他入侍。”原來宋之問雖容貌俊雅,卻自小患有口臭,曾有人在武後麵前提及,因此武後不願與他親近。內監將武後所言告知宋之問,他十分羞慚惱恨,從此每日口含雞舌香,希望能獲得寵幸。僅從這一點,就可知他是個有才卻無品行的人。沈佺期也曾與張易之等人交往,後來又在安樂公主門下走動,曾因受賄被彈劾,長期流放歡州,後攀附安樂公主才得以重新被召用。
安樂公主強行奪取臨川長寧公主的舊宅,改建成新府第,邀請中宗駕臨遊賞,召沈佺期陪同侍宴,命他賦詩紀此事,限押“天”字韻。沈佺期應命立即寫成一首七律:
“皇家貴主好神仙,彆業初開雲漢邊。
山出儘如鳴鳳嶺,池成不讓飲龍川。
妝樓翠晃教春住,舞閣金鋪借日懸。
敬從乘輿來至此,稱觴獻壽樂鈞天。”
中宗與公主看了十分讚賞。公主說:“你與宋之問齊名,外人都稱‘沈宋’,今日賦詩,有沈就不能無宋。”於是派內侍立刻宣宋之問前來,也要他作詩一首,並先將沈佺期所作的詩給他看過。公主說:“沈卿已作七言律詩,你就作五言排律吧。”宋之問道:“佺期蒙皇上賜韻,臣今日也請公主賜一韻。”公主笑道:“你才名冠絕一世,就用‘空’字為韻如何?”宋之問領命,當即賦詩曰:
“英藩築外館,愛主出皇宮。
賓至星槎落,仙來月宇空。
玳梁翻賀燕,金埒倚長虹。
簫奏秦台裡,書開魯壁中。
短歌能駐日,豔舞欲嬌風。
聞有淹留處,山阿花滿叢。”
詩成後,公主十分欣賞,中宗看了也極力稱讚,命各賞賜彩幣二端,公主又額外加以賞賜。二人謝恩而出。沈佺期心中卻怏怏不樂,你道為何?因為當時“沈宋”齊名,不相上下,如今見公主獨稱宋之問“才空一世”,因此心中不服。
到景龍三年正月的最後一天,中宗想去昆明池遊賞,大宴朝臣。這昆明池是漢武帝所開鑿,當初漢武帝好大喜功,想征伐昆明國,因該國擁有方圓三百裡的滇池,地勢極為險要,所以特意開鑿此池以練習水戰。此地廣闊壯觀,池中有樓台亭閣,可供登臨觀景。中宗欲來遊宴,提前兩天傳諭朝臣,當日每人各獻即事五言排律一首,選中的佳作將作為新翻的禦製曲詞。於是朝臣們都爭相創作,力求勝過他人。
韋後對中宗說:“外朝眾臣自負才高,恐怕不信我宮中嬪禦有才華勝過男子的。依臣妾愚見,明日將眾臣所作之詩,命上官昭容當殿評閱,讓他們知道宮中有有才的女子,以後應製作詩,就不敢不儘心儘力了。”中宗大喜道:“這正合我意。”上官婉兒啟奏說:“臣妾以宮婢之身評品朝臣的詩,怎能讓他們心服口服?”中宗笑道:“隻要你評品得公道恰當,不怕他們不服。”於是傳旨在昆明池畔另設一座帳殿,帳殿之間高結彩樓,等候上官昭容登樓評詩。
這道旨意一下,眾朝臣紛紛私下議論:有的不樂意,認為這是對朝臣的褻瀆;有的卻覺得歡喜,認為這是風流雅事。到了那天,中宗與韋後及太平公主、安樂公主、長寧公主、上官昭容等人都到昆明池遊玩,大排筵宴,眾臣齊聚朝拜,隨後在池畔賜宴。帝後與公主們在帳殿中飲宴,酒過三巡,眾臣各自獻上詩篇。中宗傳諭說:“你們雖都有美才,但所作之詩怎會沒有高下之分?朕一時無暇批閱,昭容上官氏才冠後宮,朕想讓才女評閱你們才子的詩,可成就一段千秋佳話,你們不要認為這是褻瀆。”眾臣叩首稱謝。
中宗命眾臣都在帳殿彩樓前的左邊站立,詩不入選的,逐一站到右邊去。不一會兒,隻見上官婉兒頭戴鳳冠,身穿繡服,輕裙飄飄,長袖搖曳,恍若仙子降臨凡間。她先向中宗與韋後謝恩,然後在內侍宮女的簇擁下登上彩樓,臨著樓檻坐下。樓前掛起一麵朱筆書寫的大牌,上麵寫道:“昭容上官氏奉詔評詩,隻選其中最佳者一篇進呈禦覽;不入選的,即刻發下樓來,付還本官。”
彩樓的欄杆前擺放著書案,文房四寶整齊排列,內侍將眾官的詩篇呈放到案上。上官婉兒提筆開始評閱,樓下的眾官都仰頭望著樓上。不一會兒,那些未選中的詩稿紛紛飄下樓來,每一張紙落下,眾人就爭先搶著觀看。看到自己的名字,便默默將詩稿收進袖中,走到右邊站立。隻有沈佺期和宋之問二人,任憑詩稿如飛雪般落下,依舊站在左邊不動,也不去拾取查看——他們自信詩作與眾不同,必定能中選。
沒過多久,所有詩稿都飄落完畢,果然隻剩下沈、宋二人的詩稿未見落下。沈佺期私下對宋之問說:“旨意說隻選一篇,這兩首詩中必然要再淘汰一首。我們二人向來才名相當,難分優劣,今日就看誰的詩被選中,以此定高下,日後不再爭強。”宋之問點頭應允。很快,又有一張詩稿飄飄落下,眾人爭相取來觀看,竟是沈佺期的詩作,其詩曰:
“法駕乘春轉,神池像漢回。
雙星遺舊石,孤月隱殘灰。
戰蟻逢時去,恩魚望幸來。
山花緹綺繞,堤柳帳城開。
思逸橫汾唱,歌流宴鎬杯。
微臣彤朽質,差睹豫章才。”
詩後有評語寫道:“評閱沈、宋二詩,功力相當。但沈詩結尾辭氣已儘,宋詩卻陡然健舉,故舍去此篇,選取彼篇。”
眾人正聚在一起觀看時,婉兒已下樓複命,將宋之問的詩呈上。中宗與韋後及諸位公主傳閱後,都稱讚是好詩,更讚歎婉兒的評閱才能。中宗隨即召眾臣到禦前,將宋之問的詩傳給大家看,其詩曰:
“春豫靈池會,滄波帳殿開。
舟淩石鯨動,槎拂鬥牛回。
節晦囗全落,春遲柳暗催。
像溟看浴景,燒劫辨沉灰。
鎬飲周文樂,汾歌漢武才。
不愁明月儘,自有夜珠來。”
原來漢武帝開鑿昆明池時,池中掘出數萬斛黑灰,無人知曉其來曆,便召東方朔詢問。東方朔說:“這需等西域梵教中人來才能知曉。”後來西方有位號竺法蘭的人入中國,眾人將黑灰給他看,他說:“世界終儘時,劫火焚燒,這是劫燒後的餘灰。”池中有豫章台,台下刻石為鯨魚,每到雷雨天氣,石魚就會鳴吼震動,旁邊還有二石人,傳聞是隕星所化,因而刻成人像。正因有這些奇跡,所以二詩中都有提及。
當下眾官見了宋之問的詩,無不稱羨,沈佺期也自認不及。中宗又索要沈佺期的詩和婉兒的評語來看,笑道:“昭容評詩,二位以為如何?”二人奏稱評閱公允恰當。中宗又問眾官:“你們的詩多被批落,心服嗎?”眾官都奏道:“昭容高才卓識,連沈、宋二人都服其公明,何況臣等。”中宗大悅,當日宴飲儘歡而散。從此沈佺期每逢此事都讓宋之問一分,不敢再與他爭名。
中宗被韋後等人迷惑,心思蠱惑,又有俳優、謅佞之臣趨承陪奉,因此全不關心國政,隻知每日嬉遊宴樂。時光飛逝,轉眼臘儘春回,又是景龍四年正月。京師風俗,每逢上元燈夕,燈事極盛:六街三市花團錦簇,家家戶戶張燈結彩,遊人往來如織,金鼓喧闐,笙歌鼎沸,通宵達旦,金吾不禁。有“金奴嬌”一詞為證:
“煌煌火樹,正金吾弛禁,漏聲休促。月照六街人似蟻,多少紫騮雕轂。
紅袖妖姬,雙雙來去,嬌冶渾如玉。墜釵欲覓,見人羞避銀燭。
但見回首低呼,上元佳勝,隻有今宵獨。一派笠歌何處起?
笑語徐歸華屋。鬥轉參橫,暗塵隨馬,醉唱升平曲。
歸來倦倚,錦衾帳裡芬馥。”
韋後聽聞宮外燈景盛大,忽發奇想,與上官婉兒及諸公主邀請中宗一同微服出外觀燈,中宗笑著應允。於是眾人換上便裝,打扮成街市男女模樣,又命武三思等近臣也換衣相隨,一夥人遍遊街市,與看燈的人挨擠在一起,毫無顧忌。有細心的軍民士庶竊議:“這班看燈的男女,像是從大內出來的,不是公主嬪妃,就是王孫公侯。可笑大唐皇帝,難道宮中沒有好燈賞玩,卻放他們出來與百姓混雜,如此人山人海、貴賤無分,成何體統!”
眾人雖如此議論,中宗與韋後卻率領眾人專揀熱鬨處遊玩,全不顧旁人矚目。他們還縱放幾千宮女結隊出遊,任其隨意走動。回宮查點時,發現不見了許多宮女,因不便追緝,隻得不了了之,落得個“君王大度”的名聲。
燈事過後,春色漸濃。中宗與後妃公主駕臨玄武門,觀看宮女水戲,賜群臣筵宴,命各人呈獻技藝取樂。於是眾人或投壺、或彈鳥、或操琴、或擊鼓,紛紛獻技。獨有國子監祭酒祝欽明自請表演八風舞,他卷起衣袖走到階前,彎腰屈足,舒臂聳肩,晃目搖身,姿態醜陋。中宗與韋後、諸公主見了撫掌大笑,內侍宮女也無不掩口。吏部侍郎盧藏用私下對同坐之人說:“祝公身為國子先生,卻作此醜態,五經的尊嚴都被掃地儘了!”
當時國子監司業郭山暉也在座,見祭酒如此出醜,不勝慚憤。不久,中宗問:“郭司業可有長技,讓朕一觀?”郭山暉離席叩首道:“臣無他技,請歌詩侑酒。”中宗問:“卿善歌何詩?”山暉道:“臣為陛下歌《詩經》中《鹿鳴》《蟋蟀》之篇。”說罷肅容高聲而歌。
先歌《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萍。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又歌《蟋蟀》: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太康,職思其居。
好樂無荒,良士瞿瞿。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
無已太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太康,職思其憂。
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郭山暉歌罷,肅然退下。中宗聽後,回頭對韋後說:“這是郭司業以詩勸諫,用心深遠啊。”於是不再命他人獻技,撤宴而罷。
安樂公主趁機請求將昆明池作為自己的私沼,中宗說:“先帝從未把它給過彆人。”公主很不高興,於是自己開鑿了一個池子,名叫定昆池,意思是想要勝過昆明池,所以取名“定昆”,表示可以與昆明池抗衡。司農卿趙履溫負責修建,不知耗費了多少民財,動用了多少民力,才把這池子鑿成。又在池上建造樓台,極其巨大華麗。
中宗聽說池子已經建成,就率領後妃以及內侍、俳優、雜技藝人等前來遊玩。公主擺設宴席,款待聖駕,跟隨聖駕的眾臣也都受到賞賜參加宴席。中宗觀賞這個池子,果然宏闊壯觀,勝過昆明池,心中很高興,傳命眾臣就在筵席上各賦一首詩來讚美它。眾臣領命,正要構思,隻見黃門侍郎李日知離席起身,徑直走到禦前啟奏說:“臣奉詔賦詩,還沒寫成,先有兩句俗語,冒昧奏呈。”於是高聲朗誦道:“所願暫思居者逸,勿使時稱作者勞。”
中宗聽了笑道:“你也效仿郭山暉用詩來勸諫嗎!”於是沉吟了半晌,命內侍傳諭:“眾臣不必賦詩了,隻管飲酒。”等到酒喝得很暢快時,優人一起表演回波舞。中宗看了非常高興,就命眾臣各自吟回波辭來勸酒。
那天宋之問因病請假,沈佺期卻在被賜宴的眾臣之中。他原任給事中考功郎,自從落職流放後,雖然有幸被重新召用,但還沒有得到升遷,如今想趁機借回波辭自嘲,來感動君心,於是吟道:“回波爾如佺期,流向嶺外生歸。身名幸蒙齒錄,袍笏未複牙排。”
中宗聽了微微而笑。安樂公主說:“沈卿才學高超,賞他牙笏緋袍確實不過分。”韋後說:“陛下應當立即任命他。”中宗說:“即將提拔他為太子詹事。”沈佺期於是叩首謝恩。
當時有個優人叫臧奉,向中宗、韋後叩頭奏道:“臣也有俗語,但近乎詼諧戲謔,有冒犯聖上之處;如果皇帝皇後赦免臣萬死,臣才敢奏上。”中宗與韋後都說:“你可以奏來,赦免你無罪。”臧奉於是用柔長的聲音吟道:“回波爾如栲栳,怕婆卻也大好。外頭隻有裴談,內裡無過李老。”
原來那時有個禦史大夫裴談,最信奉佛教,而他的妻子極其嫉妒強悍,裴談怕她就像怕嚴厲的君主。他曾說妻子有三怕:當她年輕漂亮時,看她像活菩薩,哪有人不怕活菩薩的;等到兒女滿堂時,看她像九子魔母,哪有人不怕九子魔母的;等到她年紀漸老,薄施脂粉,或青或黑,看她像鳩盤茶,哪有人不怕鳩盤茶的。這話傳在人們耳中,都當作笑談,因此稱他為“裴怕婆”。當時韋後的舉動想要一步步效仿武後,也會挾製丈夫,中宗很怕她,因此臧奉敢於唱這樣的詞,他是在為韋後張威,不怕中宗治罪。
當下中宗聽了放聲大笑,韋後也欣然含笑,顯得很得意。座席間卻惹惱了一個正直的官員,是諫議大夫李景伯,他因為看不順眼,聽不進去,猛然起身,上前奏道:“臣也有一首詞奏上。”詞是:“回波爾持酒卮,微臣職在箴規。侍宴不過三爵,喧嘩或恐非儀。”
中宗聽罷,臉上露出不高興的神色。同三品蕭至忠奏道:“這真是諫官啊,希望陛下想想他說的話。”於是中宗傳命罷宴,起駕回宮。第二天,朝臣中有人想責治優人臧奉,卻聽說韋後已經先派人送金帛賞賜給臧奉,於是歎息著停止了。
第77回鴆昏主竟同兒戲斬逆後大快人心
宮闈之亂在春秋時期較為多見,周襄王娶翟女為後,翟女卻與襄王之弟叔帶私通,最終引發禍患。其他侯國的夫人,像魯國的文薑、衛國的南子等,此類事情更是不勝枚舉。到了秦漢晉以及前五代,這樣的事情也有很多。這些事在當時會讓宮闈蒙羞,傳到後世則會玷汙史冊,但都比不上唐朝武後和韋後時期的混亂程度。有了武後這樣的人,又有韋後接踵而至,再加上太平公主、安樂公主等諸位公主,以及上官婉兒等宮嬪,她們成了一群寡廉鮮恥、敗德喪倫的女人。可笑的是唐高宗與中宗,對此安然處之,不覺得羞恥,不僅不禁止,反而縱容,最終釀成了篡權竊國、弑君叛逆的禍事,前者幾乎讓子孫難保,後者更是自己殞命,被後人嗤笑唾罵,令人歎息痛恨。
如今且說上官婉兒,自從彩樓評詩之後,才名遠揚,中宗對她更加寵愛,將她升為婕妤,她的服飾和宮室都如同妃子一般。她越發恃寵而驕,又倚仗著皇後和諸位公主都喜歡她,更是橫行無忌。中宗還特意設置修文館,挑選公卿中擅長詩文的人,如沈佺期、宋之問、李嶠等二十餘人擔任修文館學士,時常在宮內設宴,讓他們吟詩作賦,爭奇鬥豔,都命上官婉兒評定優劣,將優秀作品傳給文林,或者譜成樂府。因此天下士子爭相崇尚文采,而那些儒學正人和公正直言的人,卻無法得到重用。
上官婉兒又與韋後、公主們私下商議,啟奏中宗,說自己在宮外設立私宅,以便學士們時常能來討論詩文。於是那些品行不端的官員,大多奔走於她的私宅,希望能得到引薦任用。婉兒趁機勾結其中年輕有為的人,讓他們潛入宮中,與韋後、公主們交好。於是朝臣中的崔湜、宗楚客等人,都先與婉兒交好,之後成為韋後和公主們的心腹。
中宗自從去市裡觀燈之後,時常微服出遊,或者去上官婉兒的私宅,或者與韋後、公主們一同前往。婉兒既然在宮外有私宅,宮女們日夜往來,宮門出入沒有節製,眾人議論紛紛,卻沒人敢直言進諫。隻有黃門侍郎宋璟上了一道密疏,大致內容是:“臣之前聽路人說,天子與後妃公主微服夜遊市裡觀燈,士庶百姓都覺得驚異。臣起初以為必定沒有這種事,後來知道人們說的是真的,不勝驚駭。《周禮》說:夫人過市罰一幕,世子過市罰一帟,命夫過市罰一蓋,命婦過市罰一帷,國君過市則刑人赦免。這確實是因為市裡喧囂,是追逐利益的人去的地方,不是君子應該去的。國君、世子、命夫、命婦、夫人等經過市中尚且有罰,何況皇帝、皇後、妃嬪、公主如此尊貴,卻改妝易服,結隊夜遊,招搖過市呢!至於放出三千怨女出宮,是太宗皇帝的美政,陛下不效仿此法,反而縱容數千宮女出遊,導致有逃亡的也無法追查,成何體統?而且宮妃怎麼能住在外第,外臣怎麼能與宮妃往來,這些都是嚴重褻瀆國體的事,懇請陛下立刻改正之前的過失,迅速下令禁止,嚴格區彆內外,稽查宮門出入;更不可化身平民,不合時宜地出遊;也不可無端宴集,讓諂媚之徒閒吟浪詠,相互唱和;尤其不可讓俳優侏儒與朝臣在帝後妃主麵前混雜,戲謔無忌。看輕帝王身份而褻瀆百官,導致眾人議論紛紛。”
中宗看了奏疏,既不批發,也不召問,竟然置之不理,宋璟也無可奈何。韋後等人更加肆無忌憚,太平公主、安樂公主都已奉詔各自開府第,自行設置官屬。這班無恥的鑽營之徒,大多謀求成為公主府中的官員。
安樂公主府中有兩個年輕官員,一個姓馬名秦客,一個姓楊名均。馬秦客精通醫術,楊均則最善於烹調。二人都生得英俊,被安樂公主寵愛,安樂公主將他們推薦給韋後,他們也極受韋後喜愛。於是馬秦客憑借關係升為散騎常侍,楊均也升為光祿少卿。崔湜與宗楚客既與上官婉兒交好,又轉而求助韋後、公主,在中宗麵前交口稱讚,說這二人可以做宰相。中宗於是任命宗楚客為中書令,崔湜為同平章事。自此小人各自援引黨羽,濫竽充數的官員日益增多,朝堂都被擠滿了,當時的人認為“三無坐處”,就是說有三種官因為做的人多,朝堂中坐不下。你知道是哪三種官嗎?就是宰相、禦史、員外郎。這三種官是何等重要的職位,竟然因人多而坐不下,那麼其餘官員的泛濫程度就可想而知了。當時吏部侍郎鄭愔掌管選官,貪贓枉法,聲名狼藉。有個候選官員在靴帶上係了百錢,鄭愔問他原因,他回答說:“當今選官,沒有錢是不行的。”鄭愔默默無言。
中宗又被小人的話迷惑,認為朝廷應當破格用人,於是在吏部銓選之外,另用墨敕授官。於是太平公主、安樂公主與長寧公主、上官婉兒都開始攬權。當時突厥默啜侵擾邊界,多次被朔方總管張仁願打敗。默啜秘密與宗楚客勾結,宗楚客接受了他的重賄,阻撓邊防事務。監察禦史崔琬上疏彈劾宗楚客,當殿朗讀彈章。按照唐朝舊例,大臣被言官當殿彈劾,就應俯身退出,立於朝堂待罪。這一天宗楚客竟然不退出,而且麵帶怒色,自稱忠誠卻被崔琬誣陷。宋璟厲聲說:“宗楚客怎麼能強辯,故意違反朝廷法製!”中宗卻不追問,隻命崔琬與宗楚客結為兄弟來和解此事,當時的人傳為笑談,稱中宗為“和事天子”。
當時處士韋月將上疏直言,說武三思與宮中有私情,必定會引發叛亂。韋後聽說後大怒,勸中宗趕緊殺了他。宋璟說:“他說中宮與武三思有私情,陛下不追究他說的話,卻要殺他,如何讓天下人信服?如果一定要殺韋月將,請先殺了臣,不然臣終究不敢奉詔。”中宗於是下令赦免韋月將的死罪,將他長期流放到嶺南。自此中宗心裡也有些懷疑,傳旨查察宮門出入的人,群小因此也大多不安。太子李重俊有明斷,中宗卻隻是應著,沒有決斷。
次日魏元忠入內殿奏事,中宗秘密詢問他立太女、廢太子的事。魏元忠說:“太子起初沒有失德的行為,陛下怎麼能輕易動搖國本。‘皇太女’的稱號以前從未有過,而且公主稱太女,駙馬該作何稱號?這絕對不行。”中宗醒悟,將這兩件事都擱置不辦。韋後與公主很不高興,安樂公主又急切地希望韋後專政,讓自己成為皇太女,卻一時沒有辦法。
一日,楊均因烹調之事入宮供應,韋後將他召至密室,屏退左右後私下商議。韋後說:“皇上近來聽信外臣之言,對宮中之事多有疑惑,這不可不慮。”楊均道:“我看娘娘容貌光彩,將來必有喜慶。待皇上百年之後,娘娘自然能臨朝稱製,何必多慮。”韋後驚訝道:“若他心意已變,我怎能等到他百年之後?”楊均沉吟片刻說:“若按娘娘所說,此事便需謀劃一番了。”韋後附耳問道:“有沒有好藥可以解決此事?”楊均道:“藥需問馬秦客便有,但此事非同小可,需相機而行,不可輕率。”
且說太子李重俊聽聞韋後欲謀廢黜自己,心中疑慮恐懼,又擔心被武三思、上官婉兒等人陷害,便決定先發製人。他與東宮屬官李多祚等人假傳聖旨,率領禦林軍殺入武三思私宅。恰逢武崇訓在三思處飲酒,二人都被擒住,太子仗劍親手斬殺了他們,又命軍士將其屍體亂剁,武家合家老幼男女儘皆被誅。隨後太子勒兵至直門,欲殺上官婉兒。中宗聞變大驚,急忙登上玄武門樓宣諭軍士,同時令宮闈令楊思勖與李多祚交戰。李多祚戰敗兵潰,自刎而死,太子也死於亂軍中。
武崇訓被誅後,中宗命武延秀為安樂公主駙馬。武延秀是武崇訓的弟弟,以嫂妻叔,倫常掃地。自此韋氏與武氏的權勢更加深重。許州參軍燕欽融上疏,稱韋後淫亂乾政,宗楚客等人圖謀危害社稷。中宗覽疏尚未批發,韋後便傳旨將燕欽融撲殺。中宗心中怏怏不悅,神色間難免流露,韋後十分疑忌,密對楊均說:“皇上漸已心變,此前所說進藥之事,若不緊急施行,恐將有不測之禍。”楊均道:“馬秦客有一種末藥,人服後腹中作痛,不能言語,再飲人參湯便會身死,不露傷跡。”韋後道:“既有此藥,可速取來。”楊均笑道:“事成之後,要封我為武安君。”韋後道:“不必多言,自會與你同享富貴。”楊均遂與馬秦客密謀取藥進宮。
韋後知中宗喜吃三酥餅,便將藥放入餅餡,乘中宗在神龍殿閒坐未進膳時,親自將餅獻上。中宗連吃幾枚後,頓覺腹脹微痛,少頃便劇痛難忍,坐立不寧,倒在榻上亂滾。韋後佯裝驚問,中宗說不出話,隻以手指口。韋後急忙呼內侍道:“皇爺想是要進湯,速取人參湯來!”此時人參湯早已備好,韋後接過灌入中宗口中。中宗喝下人參湯後便不再滾動,至晚間便駕崩了。
韋後弑君後秘不發喪。太平公主聞中宗暴死,明知死得不明不白,卻難以發覺,隻得隱忍,急忙與上官婉兒商議草擬遺詔,意欲扶立相王,但韋後與安樂公主都不肯,最終議立溫王李重茂。遺詔草定後,韋後召大臣入宮,托言中宗暴疾而崩,稱遺詔立李重茂為太子嗣,即皇帝位。李重茂年方十五,由韋後臨朝聽政。宗楚客勸韋後效仿武後故事,以韋氏子弟掌管南北軍,又深忌相王與太平公主,謀欲除去他們,還妄引圖讖稱韋氏當革唐命,於是與安樂公主及都知兵馬使韋溫等人密謀作亂,約定日期舉事。
相王第三子臨淄王李隆基曾為潞州彆駕,罷官回京後見群小猖獗,便暗中聚集才勇之士,誌在匡正。兵部侍郎崔日用此前依附韋黨,今畏臨淄王英明,又忌宗楚客獨擅大權,得知其有逆謀,恐日後連累自己,便密遣寶昌寺僧人普潤至臨淄王處告變。臨淄王大驚,即刻報知太平公主,一麵與內苑總監鐘紹京、果毅校尉葛福順、禦史劉幽求、李仙鳧等人計議,決定乘其未發先事誅之,眾人皆奮然願以死效命。太平公主亦遣其子薛崇行、崇敏、崇簡來相助。葛福順道:“賢王舉事,當啟知相王殿下。”臨淄王道:“我舉大事為社稷計,事成則福歸父王;如不成,我以身殉之,不累及父親。今若啟奏,若父王聽從,便讓他預危事;若不從,將壞大事,不如不啟。”
於是眾人易服,潛入內苑。時近夜半,忽見天星落如雨。劉幽求道:“天意如此,時不可失。”葛福順拔劍爭先,直入羽林營,典軍韋溫、韋浚、韋璿、高嵩等人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俱被福順所殺。劉幽求大呼道:“韋後鴆弑先帝,謀危宗社,今夜當共誅奸逆,立相王以安天下。敢有懷兩端助逆黨者,罪及三族。”羽林軍士叩首聽命。臨淄王引眾出南苑門,鐘紹京率苑中匠丁二百餘人,執斧鋸跟隨,諸衛兵俱來接應。
其時中宗梓宮停於太極殿,韋後亦在殿中。臨淄王勒兵至玄武門,斬關而入,宿衛梓宮的軍士鼓噪響應。韋後大駭,一時無措,隻穿小衣單衫奔出殿門,正遇楊均、馬秦客,便急呼救援。二人左右攙扶,走入飛騎營,指望暫避,卻被本營將卒先將楊均、馬秦客斬首,砍為肉泥。韋後哀求饒命,眾人嚷道:“弑君淫賊,人人共憤!”一齊舉刀亂砍,韋後登時死於亂刀之下。
臨淄王聞韋後已誅,傳令掃清宮掖。武延秀正與雲從在玉樹軒私宿,被李仙鳧搜出,雙雙斬首。劉幽求將上官婉兒挾至臨淄王前,說她曾與太平公主共草遺詔,議立相王,可免一死。臨淄王道:“此婢妖淫,瀆亂宮闈,不可輕恕。”即命斬訖,隨遣劉幽求收捕安樂公主。時天已破曉,安樂公主深居彆院,尚未知外變,正早起新沐,對鏡畫眉,劉幽求率眾突入,揮兵從後砍去,安樂公主頭破腦裂而死,家屬儘皆被誅。宗楚客逃奔至通化門,被門吏擒獻,即時腰斬於市。
內外既定,臨淄王叩見相王,謝不先稟白之罪。相王道:“社稷宗廟不墜於地,皆汝之功。”劉幽求等請相王早正大位。是日早朝,少帝李重茂方將升座,太平公主手扶他下座道:“此位非兒所宜居,當讓相王。”於是眾臣共奉相王為皇帝,是為睿宗,改號景雲元年。重茂仍為溫王,進封臨淄王為平王,祭故太子重俊,贈恤李多祚、燕欽融等,追複張柬之等五人官爵,追廢韋後、安樂公主為庶人,搜捕韋黨諸人。惟崔日用以出首叛逆有功,仍舊供職,其餘俱治罪。
韋後之妹崇國夫人為秘書監王邕之妻,王邕恐因妻被禍,以鴆酒毒死其妻,自白於官。禦史大夫竇從一之妻是韋後乳母,俗呼乳母之夫為“阿奢”,竇從一每自稱“皇後阿奢”,恬然不以為恥,至此竟自殺其妻以獻。
景雲元年議立東宮,睿宗以宋王成器居嫡長,而平王隆基有大功,遲疑不決。宋王涕泣叩首固辭道:“從來建儲之事,國家安則先嫡長,國家危則先有功。今隆基功在社稷,臣死不敢居其上。”劉幽求奏道:“平王有大功,宋王有讓德,陛下宜報平王之功,以成宋王之讓。”睿宗乃降詔立平王隆基為太子。後人有詩稱讚宋王之賢,言儲位本應推嫡長,然論功辭讓最為稱賢,若建成昔日知此,同氣三人或可保全。
第78回慈上皇難庇惡公主生張說不及死姚崇
酒、色、財、氣這四個字,世人都難以超脫,而財與色更是如此。無論富貴貧賤、聰明愚鈍,好色貪財的念頭幾乎人人都有。貪財之人,既愛自己的財物,又想奪取他人的財物,於是在不知不覺中被人籠絡。好色之人,不僅男子喜好女色,女子也喜好男色;男子喜好女色尚可理解,女子喜好男色,竟至無恥喪心、滅倫敗紀,無所不為,像武後、韋後、安樂公主、太平公主等人便是如此。
太平公主與太子李隆基共同誅殺韋氏,擁立睿宗為帝,功勞卓著。睿宗既看重她的功績,又念及她是親妹妹,對她極其憐愛。太平公主生性聰慧,多有權謀韜略,朝廷之事睿宗必定與她商議。自宰相以下,官員的進退都由她一句話決定。她所引薦的人,很多都驟然登上顯要職位,依附權勢謀求晉升的人,像鬨市一樣聚集在她門下。薛崇行、崇敏、崇簡都被封為王,他們的田園家宅遍布京城附近。太平公主依仗恩寵獨攬大權,生活驕奢放縱,私下將美貌少年帶到府中,與他們交往密切。奸僧慧範尤其受她喜愛。那些倚仗權勢作威作福的小人,總是生事擾民。幸虧朝中有姚崇、宋璟等剛正不阿的大臣,直言敢諫,不畏強權。太子李隆基更是嚴明英察,令群小畏懼,因此他們還不敢太過橫行。
太子原本憑借兵威平定叛亂,所以即便在平靜時期,也不忘武事。一日閒暇,他率領內侍及護衛東宮的軍士前往郊外圍獵。一行人來到曠野,布下一個大大的圍場。太子傳令,眾人各自放馬射箭,縱鷹驅犬,喧鬨了許久,獵得許多飛禽走獸。正馳騁間,隻見一隻黃獐遠遠地在山坡下奔跑。太子勒馬向前,親自射了一箭,卻沒有射中,那黃獐向前亂跑。太子不舍,緊緊追趕,一直追到一個村落,黃獐不見了蹤影,隻見一個女子正在那裡采茶。太子勒馬問道:“你可曾看見一隻黃獐跑過去?”那女子並不回答,隻顧采茶。此時太子隻有兩個內侍跟隨,內侍便喝道:“你這婦人好大膽,殿下問你話,怎麼竟不回答!”女子不慌不忙,指著茶籃說:“我心思隻在茶上,哪裡顧得上獐,又怎知什麼殿下?”說罷,便提著籃子走進一個柴門裡去了。太子見那女子舉止不凡,吩咐內侍不許無理,又望見那柴門內景致頗為雅致。
正看著,隻見一個書生騎著蹇驢走來。他見太子頭戴紫金冠,身披錦袍,知道是貴人,急忙下驢拜謁。內侍道:“這是東宮千歲爺。”書生叩拜道:“臣身處偏僻鄉村,愚昧無知,不知殿下駕臨,未能迎接,乞請寬恕。”太子道:“我因出獵,偶然來到這裡。”於是指著柴門內問道:“這是你居住的地方嗎?”書生道:“臣暫時住在這裡,雖然草廬簡陋,但若殿下鞍馬勞頓,稍作停留,便是臣的榮幸。”太子聞言,欣然下馬,走進柴門。隻見花石錯落有致,庭院台階幽雅彆致,草堂之上,圖書滿案,琴匣寶劍排列整齊。太子滿心歡喜地坐下,便問書生姓名。書生答道:“臣姓王名琚,原籍河南。”太子道:“看你器宇軒昂,門庭雅致,定然是位才士。剛才見到采茶的女子,言行謹慎,想必是你的妻子吧。”王琚叩首道:“村婦無知,應對不當,罪該萬死。”太子笑道:“你家既然以采茶為業,必定擅長烹茶,希望能借一杯茶解渴。”王琚領命,急忙進去取茶。太子偶然翻看他案上的書籍,見書中夾著一張紙,是姚崇勸他出仕寫的信,大致內容是:“足下奇才異能,我早已知曉,把握時機出來做官,正是時候。如果始終隱藏才能,將才能棄之不用,這不是有誌之士所希望的。我一言勸你出來做官,希望你能幡然醒悟。”
太子看罷,仍舊把信夾在書中,心想:“此人與姚崇相知,被姚崇賞識,必定是個奇人。”不一會兒,王琚捧出茶來獻上,太子飲了一杯,賜王琚坐下,問道:“士人懷才想要施展,正應及時出仕,為何隱居山野?”王琚道:“大凡士人出仕與否,不可苟且,必須審時度勢,覺得能夠實現自己的誌向,才可以出仕。我私下聽聞古人不輕易出仕、但一旦出仕就不輕易退隱的氣節,不敢輕易求官,並非故意隱居來傲視世人。”太子點頭道:“你真可說是有品節的士人了。”正閒話間,那些射獵的人馬轟然而至,太子便起身出門,王琚拜送到門外。太子上馬,珍重道彆。
太平公主畏懼太子的英明,圖謀廢黜他,日夜在睿宗麵前進讒言,說太子許多不好的地方,又虛妄地稱太子私結人心,圖謀不軌。睿宗心中懷疑,一日坐在便殿,秘密對侍臣韋安石道:“近來聽聞朝廷內外多傾心於太子,你應當察訪此事。”韋安石道:“陛下怎麼會有這亡國之言,這必定是太平公主的陰謀。太子仁愛明智、孝順友善,對社稷有功,希望陛下不要被讒言迷惑。”睿宗驚覺道:“我知道了!”從此讒言不得施行,但太平公主的陰謀更加急切,她派人散布流言,說眼下將有兵變。睿宗聞知,對侍臣道:“術士說五日內必有急兵入宮,你們要為我做好準備。”張說奏道:“這必定是奸人造謠,想要離間東宮。陛下若讓太子監國,流言自然平息。”姚崇也奏道:“張說所言,真是安定社稷的良策,希望陛下聽從。”睿宗依奏,即日下詔,命太子監理國事。
太子受命監國後,便派遣使臣帶著禮物,前往聘請王琚入朝。王琚不敢違命,立即同使臣來見。當時太子正與姚崇在內殿議事,王琚進入殿庭,故意慢行。使臣搖手製止道:“殿下在殿內,不可怠慢。”王琚大聲說道:“今日哪裡知道什麼殿下,隻知道有太平公主罷了!”太子聽聞此言,立即快步出簾外相見。王琚拜罷,太子道:“恰好有你的故人在此,可與他相見。”便引王琚入殿內,指著姚崇道:“這不是你的故人嗎?”王琚道:“姚崇確實與臣有交情,不知陛下如何知道?”太子笑道:“前日在你家,見案頭有姚卿的信,所以知道。信中所說的話,你如今能聽從嗎?”王琚叩首道:“臣並非不想做官,隻是未遇知己。如今蒙陛下恩遇,怎敢不獻身報國。但我剛才所說的話,殿下也聽到了嗎?”太子道:“聽到了。”王琚於是奏道:“太平公主擅權放縱,所寵信的奸僧慧範,倚仗權勢橫行霸道,路人都敢怒不敢言。公主凶狠無比,朝臣多被她利用,她將謀劃對殿下不利,怎麼能不早做打算?”姚崇道:“王琚初到,就能進獻這忠言,這就是我樂意與他交往的原因。”太子道:“所言甚是,但父皇隻有這一個妹妹,若有傷害,恐怕有虧孝道。”王琚道:“孝道中最大的,應當以社稷宗廟為重,怎能顧及小節。”太子點頭道:“應當從長計議。”於是任命王琚為東宮侍班,常與他商議事情。
太極元年七月,西方天穹出現彗星,其軌跡延伸至太微垣。太平公主授意術士向睿宗呈遞密啟,稱:“彗星乃除舊布新之兆,如今逼近帝座,此星象示有變故,皇太子將繼登天子之位,陛下應早做防備。”她本想借此激怒睿宗,借機中傷太子,卻不料睿宗正因天象變異心懷憂懼,聽聞術士所言反而欣然道:“天象征兆如此,天意已然明晰。傳位給有德之人以消除災異,朕意已決!”於是降詔傳位於太子。太平公主聞訊大驚,極力勸諫不可,太子亦上表力辭,睿宗皆未應允,擇定八月吉日,命太子登基為帝,是為玄宗。玄宗尊睿宗為太上皇,冊立妃王氏為皇後,改太極元年為先天元年,重用姚崇、宋璟等賢臣,任命王琚為中書侍郎。此時朝政廢黜奸佞、提拔賢能,氣象一新,天下百姓欣然期盼治世。唯有太平公主仍依仗太上皇權勢,肆意妄為不守法度。玄宗對其稍加約束,公主便心生怨恨,遂與朝臣蕭至忠、岑羲、竇懷貞、崔湜等人結為黨羽,私下謀劃假傳太上皇旨意,廢黜玄宗另立新君。她密召侍禦史陸像先共謀,陸像先大驚失色,連聲道:“不可!這等逆謀大事,怎可妄為?”公主道:“棄長立幼本就於禮不順,何況當今聖上德行有失,廢黜又有何不可?”像先反駁道:“若因功績而立為君主,必當因罪愆而廢黜。今上剛登帝位,天下歸心,且並無失德之舉,何罪之有?此事我不敢參與。”說罷拂袖離去。
太平公主與崔湜等人商議,擔心假傳旨意廢立之事會引發眾怒,恐生變故,便圖謀暗下毒藥行弑逆之舉。她們私結宮人元氏,計劃在禦膳中投放毒藥。王琚得知此陰謀,於開元元年七月初一早朝後,趁玄宗駕臨便殿時密奏:“太平公主謀逆之事已迫在眉睫,陛下不可再遲疑!”玄宗仍在猶豫,此時張說正出使東都,特意派人獻上佩刀,長史崔日用奏道:“張說獻刀,是望陛下行事果斷!陛下往昔身為東宮太子時或有舉動不便,如今大權在握,下令誅討逆黨,名正言順,為何如此遲疑?”玄宗道:“卿言有理,但唯恐驚動太上皇。”王琚進言:“若讓奸人得逞,國家社稷危殆,太上皇又豈能安心?”正議論間,侍郎魏知古急趨殿階,稱有密報上奏。玄宗召至案前,知古道:“臣探知逆黨將於本月四日舉事作亂,陛下應立即派兵誅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