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回縱嬖寵洗兒賜錢惑君王對使剪發
人生在世有七情六欲,其中好色之念最難祛除。麵對豔麗容貌而不動心的人,若不是大聖賢、大英雄,就一定是愚夫呆漢。所以古人原本不禁止人好色,但好色之中也要符合禮儀規範。如果隻是放縱男女情欲,不顧名義、褻瀆體統,上下荒淫導致醜聲傳播,那怎麼能行?
且說秦國模、秦國楨兄弟二人都在翰林院供職。秦國模為人剛正,從他不肯占用弟弟的科名就能看出他是有品德、有誌向的人。他見楊貴妃獨受寵信,楊氏家族權勢顯赫,安祿山行為放縱,宮廷規矩不再嚴謹,便激起了嫉惡如仇、愛國憂君的心思。他同弟弟商議後,聯名上奏疏,稱朝廷封爵賞賜過於泛濫,寵信女色太過,還說安祿山本是塞外武夫,卻輕率地賦予他兵權,應該讓他在邊疆效力,不能放任他出入宮廷,以免引來非議,奏疏言辭十分懇切率直。
奏疏呈上後,玄宗很不高興,奸佞小人又紛紛進讒言,說他們言語中有毀謗之意,應該從重處罰。皇帝下旨讓朝臣商議如何處置,多虧賀知章和吳筠上奏極力營救,玄宗才降旨說:“秦國模、秦國楨超越職權妄加進言,本應當治罪,念及他們是功勳之臣的後代,又是新進官員不懂規矩,姑且免於深究,立即退休回家。今後如果再有人輕率上奏,一定從重處罰。”這道旨意一下,朝中大臣都不敢多言。
當時奸相李林甫想趁機蒙蔽君主、獨攬大權,對眾諫官說:“當今聖上英明,臣子隻應該順從,怎麼能多言?諸位沒見過皇宮前儀仗隊的馬嗎?每天吃著三品官的糧料,如果一叫就會被趕走。”從此諫官們都閉口不言。玄宗以為天下太平無事,又曾親自查看國庫,見財貨充盈,越發誌驕意滿,把金銀布帛看得如同糞土,賞賜沒有限度,一切朝政都交給李林甫處理。
李林甫奸猾異常,心裡雖然很嫉妒楊國忠,外表卻和他友好相處;又害怕太子英明,常常想和楊國忠暗中謀劃陷害。他還能揣摩到安祿山的心意,用隱晦的話語說中他的心事,讓安祿山內心驚歎佩服,卻又用好言好語撫慰他,讓他感激不忘,於是他們結黨營私,迎合君主心意來鞏固自己的恩寵。玄宗深居宮中,每日沉迷於聲色,以為天下太平無事,卻不知道楊貴妃竟然和安祿山有不正當往來。
從此安祿山更加肆無忌憚。玄宗又命安祿山和楊國忠兄妹結為親屬,他們時常往來,玄宗賞賜極為豐厚,一時之間尊貴顯赫無人能比。玄宗又額外賞賜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每月各十萬錢,作為買脂粉的費用。三位夫人中,虢國夫人尤為妖豔,她不施脂粉,天生麗質。當時杜甫有詩寫道:“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一日,正值安祿山生日,玄宗和楊貴妃都有賞賜,楊氏兄弟姊妹各自設宴慶祝。熱鬨了兩天後,安祿山入宮謝恩,當時玄宗在宜春院,安祿山朝拜完畢,就想拜見母妃楊貴妃。玄宗說:“妃子剛才還在這裡陪宴,現在已經回宮了,你可以自己去見她。”安祿山領命,便到楊貴妃宮中。
楊貴妃此時剛陪宴回來,正帶著幾分醉意,見安祿山來拜謝恩情,口中還聲聲自稱“孩兒”,便借著酒興開玩笑說:“人家生了孩子,第三天照例要洗兒,今天正好是你生日的第三天,我今天應當按照洗兒的習俗來做。”於是她讓太監宮女們都過來,把安祿山的衣服脫掉,用錦緞將他渾身包裹起來,做成繈褓的樣子,又立刻紮起一個彩轎,讓安祿山坐在裡麵,宮女們簇擁著在宮中遊行,一時之間宮中多人喧嘩嬉笑不止。
那時玄宗還在宜春院閒坐看書,遠遠聽到喧鬨笑聲,就問左右:“後宮為什麼這麼喧鬨?”左右回奏說:“是貴妃娘娘在玩洗兒的遊戲。”玄宗大笑,便乘小車來到楊貴妃宮中觀看,一同取樂,還賞賜楊貴妃金錢銀錢各十千,作為洗兒錢。
話分兩頭,楊貴妃的恩寵日益深厚,而梅妃江采蘋卻獨居上陽宮,十分寂寞。一日,她偶然聽說有海南驛使到京,就問宮人:“是不是來進貢梅花的?”宮人回答說是進貢荔枝給楊貴妃的。原來梅妃喜愛梅花,她得寵時,四方爭相進貢稀有品種的梅花,如今失寵,就再也沒有進貢梅花的了。楊貴妃是蜀地人,愛吃荔枝,海南的荔枝比蜀地的更好,她一定要吃新鮮的,於是設置驛站,不惜千裡迢迢快馬加鞭進貢荔枝,這正是杜牧詩中所寫的“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當時梅妃聽聞梅花不再進貢,荔枝卻從遠方運來,不禁傷感不已,就召來高力士問道:“你日日侍奉皇上,可知道皇上心裡還記得有個江采蘋嗎?”高力士說:“皇上並非不思念娘娘,隻是礙於楊貴妃罷了!”梅妃說:“我本來就知道那個胖婢嫉妒我,但皇上一定不會對我忘情。我聽說漢朝陳皇後被貶後,用千金賄賂司馬相如作《長門賦》獻給漢武帝,陳皇後於是得以重新受寵。如今難道沒有像司馬相如那樣的才人,為我作賦來邀取皇上的心意嗎?我也不吝惜千金的饋贈,你試著為我謀劃一下。”
高力士畏懼楊貴妃的權勢,不敢答應,隻推說一時沒有擅長作賦的人。梅妃歎息道:“為何古今之人如此不同啊!”高力士說:“娘娘才華遠超漢皇後,何不自作一篇賦進獻給皇上?”梅妃笑著點頭,高力士退出後,宮人呈上紙墨筆硯,於是梅妃親自作《樓東賦》一篇,大致內容是:
玉鏡生塵,鳳奩中的香料也已陳舊。懶得精心梳理蟬鬢,輕軟的綢衣也緊閉不穿。在蔥蘢的宮殿裡忍受寂寞,隻能在蘭殿中思念往事。確實看到梅花全部飄落,隔著長門宮見不到皇上。況且花心飛揚著怨恨,柳眼含著憂愁。暖風習習,春鳥啾啾。黃昏時在樓上,聽著鳳吹之聲回首;碧雲日暮時,對著明月凝神遠眺。溫泉不再去,回憶起拾翠的舊事;閒庭深深關閉,歎息青鳥的信使長久不來。
回想太液池的清波,水光蕩漾;在船上聽歌賞宴,陪從皇上。君情繾綣,深情綿綿,發誓如山海常在,似日月永不停止。怎料嫉妒者庸碌,妒心衝衝,奪走我的愛幸,把我斥逐到幽宮。思念舊歡卻不能得到,隻能在朦朧的夢中相見。度過花朝月夕,慵懶地獨自麵對春風。想讓相如那樣的人奏賦,無奈世上的才子文筆不佳。愁吟還未結束,已聽到稀疏的鐘聲。空自長歎掩袖,在樓東徘徊不前。
賦寫成後上奏給玄宗,玄宗見了,沉吟讚歎,想起舊情,不覺悵然若失。楊貴妃聽說後大怒,氣忿忿地來奏道:“梅精江采蘋這個庸賤婢子,竟敢公然表達怨恨,應該立即賜死。”玄宗沉默不答,楊貴妃不停地上奏,玄宗說:“她百無聊賴作賦,全沒有傲慢的言語,怎麼能誅殺呢?我隻當置之不理罷了。”楊貴妃說:“陛下還對這個婢子念念不忘嗎?為何不再有翠華西閣的相會?”玄宗又被提及舊事,又羞又惱,隻是因為寵愛楊貴妃已成習慣,姑且忍耐著。楊貴妃見玄宗不肯按她的話處置梅妃,心中很不高興,侍奉時全沒有好臉色,常常使性子,不言不語。
一日,玄宗在內殿宴請諸王,諸王請求拜見楊貴妃,玄宗應允並傳命召見。多次傳召後,楊貴妃才來到殿中,與諸王相見完畢便坐在彆席。酒過三巡,寧王吹奏紫玉笛為歌女念奴伴奏。宴罷席散,諸王紛紛謝恩退去。玄宗暫時起身更衣,楊貴妃獨自坐著,看見寧王剛才吹奏的紫玉笛放在禦榻上,便用玉手拿起把玩,還按著曲調吹奏起來,這正是詩人張佑所寫的“深宮靜院無人見,閒把寧王玉笛吹”。
楊貴妃正吹奏時,玄宗恰好出來看見,開玩笑說:“你自己也有玉笛,為何不拿來吹?這枝紫玉笛是寧王的,他剛吹過,唇印還在,你怎麼能就拿來吹?”楊貴妃聽了毫不在意,慢慢放下玉笛說:“寧王吹過很久了,我就算吹了,想來也不妨事。還有人曾被人勾踹雙腳,導致鞋幫脫線,陛下也置之不問,為何獨獨苛責我呢?”
玄宗本就因她對梅妃過於嫉妒,又見她連日來態度傲慢,心裡著實有些不悅。今日酒後跟她玩笑,她不僅不認錯,反而出言不遜,還牽涉到梅妃舊事,不覺勃然大怒,厲聲喝道:“阿環怎敢如此無禮!”隨即起身入內,同時口宣聖旨:“著高力士即刻用輕車送她回楊家,不許再入宮侍奉!”
楊貴妃平日恃寵慣了,沒想到今日天子突然震怒,此時想當麵謝罪哀求,又怕盛怒之下禍事不測。況且奉旨不許入侍,也無從進見,隻得含淚登車出宮,私下托高力士照管宮中物件。她來到楊國忠家,訴說了事情原委。楊家兄弟姊妹聽聞此訊,吃驚不小,相對流淚,不知如何是好。安祿山在旁想進言相救,又怕惹上嫌疑,不敢輕奏,既不敢入宮,也不敢親自到楊家麵候,隻能秘密派人探問消息。
玄宗一時發怒將楊貴妃逐回,入內後便覺得宮闈寂寞,舉目沒有可心之人。想再召梅妃入侍,卻不想她因聽聞楊貴妃要陷害自己,心中又惱恨又感傷,染病在床多日,無法起身。玄宗寂寞難耐,焦躁異常,宮女內監多遭鞭撻。高力士暗中窺知皇上心意,便私下對楊國忠說:“若想讓妃子再入宮,須得外臣上奏請求為好。”
當時法曹官吉溫與殿中侍禦史羅希爽執法嚴苛,人人畏懼,被稱為“羅鉗吉網”。二人都是酷吏,而吉溫性情更為殘忍狡詐,宰相李林甫尤其喜愛他,因此也為玄宗親信。楊國忠便求他救援,許諾重賄。吉溫在便殿奏事之餘,從容進言:“貴妃楊氏婦人無識,得罪聖上,但向來蒙受恩寵,如今即便罪該萬死,也該死於宮中,陛下何必吝惜宮中一席之地,忍心讓她在宮外受辱?”玄宗聽後慘然點頭。
退朝回宮後,左右進膳時,玄宗命內侍霍韜光撤下禦前美食及珍玩寶貝,送到楊家賞賜楊貴妃。楊貴妃對使者謝恩,流淚說:“妾罪該萬死,蒙聖上洪恩從寬遣放,未即處死。但妾向來受寵,今忽遭棄置,更有何麵目偷生人世?今當即死以謝聖上,妾一身衣服之外,無不是聖上所賜,隻有發膚為父母所生,謹剪一綹,聊報萬歲。”說罷引刀自剪一縷頭發,交給霍韜光:“為我獻給皇爺,妾從此死矣,望勿再勞聖念。”
霍韜光回宮覆旨,詳述楊貴妃所言並呈上頭發。玄宗大為惋惜,立即命高力士乘夜用香車召楊貴妃回宮。楊貴妃素麵朝天入見,拜伏認罪,隻嗚咽流淚,無一言辯解。玄宗心疼不已,親手扶起,命侍女為她梳妝更衣,溫言撫慰,又命擺宴。楊貴妃捧杯跪拜進酒:“不料今夕能再睹天顏。”玄宗扶她起身就坐,當夜同寢,恩愛更勝從前。
次日,楊國忠兄弟姊妹與安祿山都入宮叩賀,太華公主與諸王也來稱慶,玄宗賜宴儘歡。楊貴妃得罪被遣,若玄宗從此割愛禁絕她入宮,便可使群小失勢、宮闈清淨,何致釀禍。無奈玄宗心誌已被蠱惑,一時難以擺脫,致使宦官能窺視其舉動,交通外奸逢迎進言。他心中對楊貴妃藕斷絲連,遣而複召,終留後患。這雖是二人前生孽緣未儘,也關乎國家氣數。
楊貴妃入宮後,玄宗寵幸比從前更勝十倍,楊氏兄弟姊妹作威作福也更甚於前,自不必多言。
第82回李謫仙應詔答番書高力士進讒議雅調
自古道:“凡人不可貌相。”何況文人才子更非普通人可比,他們的才華更是不可限量。當他們不得誌時,世俗之人往往不識奇才,儘情奚落。誰能想到他們一朝發達,便會揚眉吐氣,而那些曾經奚落他們的人,昔日信口雌黃的誹謗之言,日後往往自己也會經曆。要知道有才之人,原本就是不能隨意奚落的。即便他們命途多舛、遇人不淑,終究可能遭受壓抑,但人們隻能讓他們身形受屈,卻無法遏製其才華、損害其聲譽。他們即便時運不濟,聲名卻能不朽,而那些奚落壓抑他們的人,隻會被天下後世所譏笑。
且不說楊貴妃重新入宮後,玄宗對她更加寵愛,單說當時四方州郡的節鎮官員,聽聞楊貴妃獨受恩寵,天子喜好奢華,都紛紛迎合上意,進貢的隊伍在路上絡繹不絕。就連偏遠異域也聞風而動,許多人將靈禽怪獸、異寶奇珍及土產食物,翻山越嶺、漂洋過海地送來進貢。玄宗見狀十分歡喜,以為天下各地都來歸順。
忽然有一天,有一個番國名叫渤海國,派遣使者前來,卻沒帶什麼特產貢品,隻有一封國書,想要入朝呈進。沿邊官員先快馬加鞭上奏朝廷。沒幾天,番使到了京城,照例安頓在館驛。玄宗命少監賀知章擔任館伴使,詢問來意。通事番官回答:“國王寫信的意圖,使臣並不知曉,等朝中天子啟書觀看,自然能明白。”
到了上朝的日子,賀知章引領番使入朝麵聖,呈上一封國書。閥門舍人接過,遞到禦前。玄宗命番使先回館驛等候諭旨,一麵讓當值的宣奏官將番書拆開宣讀。當天當值的宣奏官是侍郎蕭炅。蕭炅拆開番書一看,大吃一驚,隻見那番書上的字:“非草非隸非篆,跡異形奇體變。便教子雲難識,除是蒼頡能辨。”他看了好幾次,一個字都不認識,隻得叩頭奏道:“番書上的字跡都如蝌蚪形狀,臣才疏學淺,不能辨識,伏候聖裁。”
玄宗笑道:“聽聞你曾把‘伏臘’誤讀為‘伏獵’,被同僚嘲笑。漢字尚且多有不識,何況番字呢?交給宰相看看吧。”於是李林甫、楊國忠二人一起上前觀看,結果也如盲人一般,一個字都不認識,顯得十分局促。玄宗又讓專掌翻譯外國文字的官員來看,還命人傳給滿朝文武官僚看,可終究沒有一個人能認得。
玄宗發怒道:“堂堂天朝,人才濟濟,怎麼一紙番書竟無人能識一字!不知書中是什麼言語,該如何批答?這豈不是要被小邦恥笑!限三日內若沒有回奏,在朝官員無論大小,一概罷職。”這日朝罷,各官都悶悶不樂地散去。
賀知章暫且去館驛陪侍番使,隻字不提番書之事。晚上回家,他鬱鬱不樂。當時李白正寓居在賀知章家中,見他納悶,便問緣故。賀知章把上述事情述說了一遍,道:“如今欽限緊迫,急切之間怎麼回奏?若有能識此字的人,不管是什麼身份,舉薦上去,便可消釋皇上的怒氣。”
李白聽了,微微笑道:“番字有什麼難識的,可惜我不是朝臣,不能親自見到此書。”賀知章驚喜地說:“太白果真能辨識番書,我當即上奏。”李白笑而不答。次日早朝,賀知章出班啟奏:“臣有個布衣之交,是西蜀人士,姓李名白,博學多才,能辨識番書,乞陛下召來,把書給他看。”玄宗準奏,派內侍到賀家,立即召李白見駕。
李白對天使拜辭道:“臣乃遠方賤士,學識淺陋,所寫文字尚且不足以入朝貴之眼,怎能麵對天子?謬蒙寵命,不敢奉詔。”內侍將此言回奏。賀知章又啟奏:“臣知此人文章蓋世,學問驚人,諸子百家無所不曉。隻因去年應試,被外場官抹落卷子,沒有錄送,所以未能及第。如今以布衣身份入朝,心中十分慚愧,所以才不立即應召。乞陛下特恩,賜以冠帶,再派一位朝臣前往宣召,以顯示聖主求賢下士的至意。”
楊國忠與高力士聽了,正想進讒言阻撓,隻見汝陽王李璡、左相李適之、京兆尹吳筠、集賢院待製杜甫一齊同聲啟奏:“李白奇才,臣等早已知曉,乞陛下速召勿疑。”玄宗見眾多大臣舉薦李白的才華,便傳旨賜李白五品冠帶朝見,讓賀知章速去宣召。楊國忠、高力士二人於是不敢再開口。
賀知章奉旨到家,向李白宣諭,並且詳述天子求賢若渴之意。李白不敢再推辭,當即穿上禦賜的冠帶,與賀知章乘馬一同入朝。三呼朝拜完畢,玄宗見李白一表人才,器度超俊,滿心歡喜,溫言撫慰道:“卿高才卻未及第,實在可惜。但朕自知卿不會一直屈居人下。如今番國派使臣上書,字跡怪異,無人能識,知卿見多識廣,必定能為朕辨識。”便命侍臣將番書交給李白觀看。
李白接來看了一遍,啟奏道:“番字各不相同,這正是渤海國的文字。但按舊製,番書上表都需遵依中國字體,另用副函寫本國文字,送中書省存照。如今渤海國不具表文,竟以國書上呈禦覽,已屬非禮之極,何況書中語言傲慢無禮,十分可笑。”玄宗道:“書中所求何事,所說何言?卿可明白奏來。”
李白領命,當時手持番書,立在禦座之前,將番文用唐音一一譯出,高聲朗誦道:“渤海大可毒,書達唐朝官家。自你占卻高麗,與我國逼近,邊兵屢次侵犯疆界,想來是出自官家之意。俺如今不可忍耐,差官齎書來說,可將高麗一百七十六城讓與我國,我有好物相送:太白山之兔、南海之昆布、柵城之鼓、扶餘之鹿、郊頜之豕、率賓之馬、沃野之綿、河沱湄之鯽、九都之李、樂遊之梨,你家都有分,一年一進貢。若還不肯,俺國即起兵來廝殺,且看誰勝誰敗。”
眾文武官員見李白看著番書宣誦流暢,無不驚異。玄宗聽聞書中內容,麵露不悅,問眾官:“番邦無道,竟想爭奪高麗,若因此耗費財力,該如何應對?”李林甫奏道:“番人雖大話連篇,但估量其兵力,怎能與天朝抗衡?如今隻需宣諭邊將嚴加防守,若他們敢侵犯,便興師征討。”楊國忠則說:“高麗地處偏遠,本就在疆域之外,與其與他們兵連禍結,爭奪這鞭長莫及之地,不如舍棄極邊幾座城池,專心固守內邊。”此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恰在朝中,聽聞二人所言,便奏道:“昔日太宗皇帝三征高麗,耗儘財力;至高宗皇帝時,大將薛仁貴率數十萬雄兵,曆經大小數十戰,才將其平定,今日怎能輕易商議舍棄?但如今太平日久,人們幾乎忘了戰事,倘若再次動武,也不可輕視小邦而輕敵。”眾臣議論紛紛,玄宗沉吟未決。
李白上奏道:“此事無需陛下憂慮,臣料番王用傲慢之詞上奏,不過是試探天朝的態度罷了。明日可召番使入朝,命臣當麵草擬答詔,另用一張紙,也用他們國家的文字書寫,詔書中恩威並施,震懾其心,務必讓可毒拱手歸順。”玄宗大喜,問道:“可毒是他們國王的名字嗎?”李白答:“渤海國稱其王為可毒,就像回紇稱可汗、吐蕃稱讚普、南蠻稱詔、訶陵稱悉莫威一樣,各隨其俗。”玄宗見他應對自如,十分歡喜,當即提拔他為翰林學士,在金華殿賜宴,命教坊樂工陪酒,當晚還讓他在殿側寢宿。眾官見李白如此受寵,無不歎羨,隻有楊國忠和高力士心中不快,卻也無可奈何。
次日清晨,玄宗升殿,百官齊集,賀知章引領番使入朝候旨。李白頭戴紗帽,身穿紫袍,佩戴金魚袋,手持象牙笏板,雍容立於殿階,飄飄然有神仙淩雲之姿。他手執一封番書,對番使說:“你們小國上書,詞語傲慢無禮,本當派兵征討,如今我皇聖度如天,姑且不予計較,現有詔書批答,你且靜候恭聽。”番使戰戰兢兢,如鶴般立於殿前台階下。
玄宗命在禦座旁設七寶文幾,鋪好文房四寶,賜李白坐在錦繡墩上草擬詔書。李白上奏:“臣所穿靴子恐怕不淨,怕玷汙茵席,懇請陛下恩準,容臣脫靴換鞋再登座。”玄宗隨即傳旨,讓小內侍取來禦用的吳綾巧祥雲頭朱履給李白穿上。李白叩頭道:“臣有一言,望陛下恕臣狂妄,才敢奏聞。”玄宗準奏,李白說:“臣之前應試,遭右相楊國忠、太尉高力士斥逐,如今見二人列班陛下之前,臣氣勢不旺。況且臣今日奉命草詔,代天言宣諭外國,此事非同一般,懇請陛下命楊國忠為臣磨墨,高力士為臣脫靴,以顯示恩寵殊異,這樣才能讓遠人不敢輕視詔書,自然誠心歸附。”
玄宗此時正需用人,又深愛李白之才,便準了他的奏請。楊、高二人暗想:“前日科場中輕視了他,今日他便借此報複,心中甚是怨恨。但番書滿朝無人能識,皇上全靠他,不敢違旨。”隻得一個為他脫靴,一個為他磨墨,二人侍立相候。李白見此情景,才欣然就坐,舉起兔毫筆,手不停揮,片刻之間便草成詔書,另取一張紙寫成副封,一並呈於龍案。
玄宗覽畢大喜:“詔語言辭堂皇,足以震懾遠人。”取過副封一看,更是嘖嘖稱奇,原來那字跡與番使所呈國書無異,一字不識,傳給眾官看,無不駭然。玄宗道:“學士可向番邦使官宣示詔書,然後用玉璽封入函中。”遂命高力士為李白換回原靴。
李白下殿,呼番使聽詔,朗聲宣讀:“大唐皇帝詔諭渤海可毒:本朝應天命開太平,撫有四海,恩威並用,中外皆從。頡利背棄盟約,很快就被擒縛。因此新羅進獻織錦之頌,天竺送來能言之鳥,波斯進貢捕鼠之蛇,拂菻獻上曳馬之狗,訶陵送來白鸚鵡,林邑進貢夜光珠,骨利乾進獻名馬,泥婆羅送來美味醃魚。凡此遠人,皆獻方物,無不是畏我天威、感我仁德,求一方安寧。高麗抗拒王命,天討再加,傳國九百年,一朝覆滅,這難道不是逆天背道的明鑒嗎?何況你小國是高麗附庸,比起天朝,不過一郡之地,士馬糧草,萬不及一。若螳臂當車、狂妄不遜,天兵一到,玉石俱焚,君將如頡利般被俘,國將如高麗般滅亡。如今朕體上天好生之德,恕你狂妄,你應儘快悔過自新,勤修歲貢之事,不要此前自取羞辱,後又悔被誅戮,被同類恥笑。你所上書不遵天朝書法,大概是因你邦居處荒僻,未見中華文字,因此朕答你詔書,另賜副封,即用你國字體,你當知悉,敬讀不怠。”
李白宣讀詔書聲音洪亮,番使俯首跪聽,不敢仰視。聽畢受詔辭朝,賀知章送出都門。番使私下問:“學士是何官職,竟能讓右相磨墨、太尉脫靴?”賀知章道:“相臣、太尉不過是人間貴官,李學士乃是上界謫仙,偶來人間讚助天朝,自當以特殊禮遇相待。”番使驚歎不已,回國後向國王備述前事。可毒看了詔書及副封字跡大驚,與朝臣商議:“天朝有神仙相助,如何能敵?”於是寫下降表,派使臣入朝謝罪,情願按期朝貢,不敢再萌異心。
玄宗敬愛李白,欲賜金帛珍玩,又想重加官職,李白都辭謝不受:“臣一生但願逍遙閒散,侍奉陛下左右,如東方朔事漢那般,且每日能痛飲美酒便足矣。”玄宗遂下詔命光祿寺每日供給李白上等佳釀,不限製其職業,聽任他到處遊覽、飲酒賦詩,還時常召入內庭賞花賜宴。
當時宮中最受重視的是芍藥花,由揚州進貢,即今之牡丹,有大紅、深紫、淡黃、淺紅、通白等各色品種,都植於興慶宮東邊的沉香亭下。時當清和之際,花開正盛,玄宗命內侍在亭中設宴,同楊貴妃賞玩。楊貴妃看著花說:“此花乃花中之王,正該為皇帝所賞。”玄宗笑道:“花雖好卻不能言,不如妃子是‘解語花’。”
正說笑間,樂工李龜年引著梨園新選的一十六色子弟,各執樂器前來承應,叩拜畢便待皇上與貴妃飲酒後奏樂唱曲。玄宗道:“且住,今日與妃子賞名花,怎能用舊樂?”即命李龜年:“騎朕的玉花驄馬,速去宣召李白學士前來,作新詞慶賀。”
李龜年奉旨飛奔出宮,牽了玉花驄馬,自己也騎一匹,同幾個夥伴直往翰林院,卻聽院中役吏說:“李學士今晨已微服出院,獨往長安市上酒肆吃酒去了。”李龜年便讓院中當差人役拿上李白的冠袍玉帶象笏,一同到市中找尋。許久,忽從前街一座酒樓上傳來高聲狂歌:“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但得酒中趣,莫為醒者傳。”
李龜年聽聞歌聲,當即說道:“這高聲放歌的,莫不是李學士?”說罷翻身下馬,與眾人一同踏入酒肆,大步流星地登上樓去。隻見李白獨占一副臨街的座頭,桌上花瓶裡插著一枝繡球花,他正獨自對著鮮花飲酒,早已喝得酩酊大醉,手中依舊握著酒杯不肯放下。李龜年上前高聲宣道:“奉陛下聖旨,即刻宣李學士前往沉香亭見駕!”周圍的酒客這才知曉眼前之人竟是李學士,又聽聞是聖旨傳喚,紛紛起身退到一旁。
李白卻全然不理會,放下手中酒杯,朝著李龜年念出陶淵明的詩句:“我醉欲眠君且去。”念罷便昏昏沉沉地睡去。李龜年無奈,隻得急忙招呼隨從眾人上前,將李白簇擁著下樓,攙扶他登上玉花驄馬。眾人左右護持,李龜年則策馬緊隨其後。行至五鳳樓前,有內侍傳下聖旨,特許李白騎馬入宮。李龜年連忙讓隨從在馬上為李白穿戴冠帶袍服,連衣襟上的紐扣都來不及一一扣好。
片刻之間,眾人穿過興慶池,直至沉香亭才扶李白下馬。此時他醉得厲害,連朝拜之禮都無法完成。玄宗見狀,命人在亭畔鋪好紫氍毹毯子,讓李白稍作休息,還親自上前探視,解下自己的禦袍蓋在他身上。見李白口流涎沫,玄宗竟親自用衣袖為他擦拭。楊貴妃在一旁說道:“臣妾聽說用冷水洗臉可以醒酒。”於是命內侍取來興慶池中的水,讓念奴含在口中輕輕噴灑。李白在睡夢中驚醒,微微睜開雙眼,見是皇上親臨,才掙紮著俯伏在地奏道:“臣罪該萬死!”
玄宗見他雙眼朦朧,尚未完全清醒,便命左右內侍將李白扶起,賜座亭前。同時傳旨禦廚,讓光祿寺的庖人用越國進貢的鮮魚,速速烹製三份醒酒湯。不一會兒,內侍用金碗盛著魚羹湯呈上。玄宗見湯氣太燙,親自用牙筷攪拌許久,才遞給李白飲用。李白喝下湯後,頓覺心神清爽,立即叩頭謝恩:“臣貪杯醉酒,以致潦倒不醒,陛下不僅不怪罪臣的疏狂之態,反而如此恩眷,臣感激涕零,縱使日後肝腦塗地,也難以報答陛下今日萬分之一的恩情。”
玄宗說道:“今日召卿前來,彆無他意。”隨即指著亭下盛開的芍藥花,“隻因這幾株芍藥花開得正盛,朕與妃子賞玩,不想再聽舊樂,故而讓樂工停奏,專等卿來作新詞。”李白領命,不假思索,立刻賦出《清平調》一章呈上: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玄宗看後龍顏大悅,讚歎道:“學士真乃仙才!”隨即命李龜年與梨園子弟立刻將此詞譜成新曲,讓李謨吹羌笛、花奴擊羯鼓、賀懷智擊方響、鄭觀音撥琵琶、張野狐吹觱篥、黃幡綽按拍板,眾人一同和唱,樂聲果然悅耳動聽。一曲唱罷,玄宗說道:“卿的新詞妙極,但正聽到興頭上便結束了,學士才思敏捷,可再賦一章。”李白奏道:“臣尚有醉意,望陛下賜酒,以助詩興。”玄宗笑道:“卿剛醒酒,如何又要飲酒?倘若再次喝醉,還怎能作詩?”李白答道:“臣有詩句‘酒渴思吞海,詩狂欲上天’,臣自稱為‘酒中仙’,唯有醉酒之後,詩興才愈發高昂豪邁。”
玄宗大笑,命內侍取來西涼州進貢的葡萄美酒,賜給李白一金鬥。李白叩拜接受,一口氣飲儘,隨即舉起兔毫筆,再次揮毫寫道: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玄宗覽畢,更是歡喜,讚歎道:“此篇更顯清新俊逸,如此佳詞雅調,無需眾多樂工合奏。”於是讓念奴清唱,自己親自吹玉笛伴奏,樂聲悠揚婉轉,悅耳至極。一曲終了,玄宗又笑著對李白說:“朕興致正濃,煩請學士再賦一章,以儘今日之歡。”說罷,命人取來禦用的端溪硯台,讓楊貴妃親手捧著,懇請李白揮毫。李白略作推辭,頃刻間便握筆題詩一章獻上: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玄宗大喜道:“此詩將花容與人麵一同寫儘,更是妙不可言!此次歌唱,妃子也需一同相和。”隨即命永新、念奴同聲歌唱,玄宗自吹玉笛,楊貴妃彈奏琵琶伴奏。唱和完畢,又命李龜年用絲竹樂器將三首詞重新演奏一遍,為楊貴妃勸酒。玄宗依舊親自吹笛伴奏,每當一曲將換調時,便故意放慢節奏,以取悅眾人。樂曲終了,楊貴妃再次拜謝玄宗。玄宗笑道:“莫謝朕,該謝李學士才是。”楊貴妃於是用玻璃盞斟滿酒,恭敬地敬向李白,斂衽致謝其絕妙詩思。李白連忙轉身退避,跪地飲下美酒,叩首拜謝恩賜。玄宗仍命人用玉花驄馬,送李白返回翰林院。自此,李白的才名愈發卓著,不僅玄宗對他寵愛有加,楊貴妃也十分看重他的才華。
然而,高力士卻對脫靴之事懷恨在心,暗自思忖:“我深受聖上恩寵,極有威勢,皇太子都常稱我為兄,諸王伯侯也都喚我‘翁’或‘爺’。可恨李白不過一個小小學士,竟敢記恨前事,當殿羞辱我。如今天子對他極為敬愛,連貴妃娘娘也看重他的才華。萬一此人將來得到重用,於我們極為不利,如何設個法子,阻止他晉升才好?”他轉念又想:“我隻需從他所作的《清平調》中,尋出一個破綻,惹得貴妃娘娘心生怨恨,即便天子想重用他,有貴妃娘娘從中阻撓,不愁他不日漸被疏遠。”
計策既定,一日,高力士見楊貴妃獨自憑欄賞花,口中正低聲吟誦《清平調》,麵帶得意之色。他四顧無人,趁機奏道:“老奴原以為娘娘聽聞李白此詞,會對他怨恨刻骨,為何反如此喜愛?”楊貴妃驚訝地問:“有何可怨恨之處?”高力士道:“他說‘可憐飛燕倚新妝’,這是將娘娘比作趙飛燕。試想趙飛燕當年做了何等事,竟用她來相比,這分明是在譏刺娘娘,難道娘娘不曾察覺?”
原來玄宗曾讀過《趙飛燕外傳》,見書中說趙飛燕體態輕盈,臨風而立時常常擔心會被風吹走,便曾對楊貴妃戲言:“若換作你,任憑風吹多少都無妨。”這實則是嘲笑楊貴妃豐腴。楊貴妃本就體態豐滿,梅妃曾譏諷她為“肥婢”,她最恨彆人說她胖。李白以趙飛燕相比,她原本心中暗喜,卻被高力士這般曲解,暗指趙飛燕私通燕赤風之事,影射她與安祿山的傳聞,正戳中她的隱憂。楊貴妃頓時變了臉色,心中對李白生出怨恨。
自此,楊貴妃每逢在玄宗麵前,便說李白縱酒狂歌、放浪不羈,毫無君臣之禮。玄宗屢次想提拔李白,都被楊貴妃阻攔。楊國忠也因曾為李白磨墨而深以為恥,時常進獻讒言。玄宗雖極其欣賞李白,卻因宮中眾人不喜他,便不再召他參加內宴,也不讓他在殿中留宿。李白明知是小人從中作梗,便上疏請求辭官歸鄉。玄宗哪裡舍得放他離去,下旨溫言撫慰,不允所請。此後,李白更是狂飲放歌,隻願在醉鄉中忘卻塵世紛擾,正應了那句:安得山中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時。
第83回施青目學士識英雄信赤心番人作藩鎮
古來成就鴻功大業、享受高爵厚祿的英雄豪傑,往往起初困頓最終亨通,先處危難後顯榮耀。正所謂上天要降下大任,必定先擾亂他的所作所為。不僅大才常被屈於小用,甚至無端遭遇重禍,險些斷送性命,卻能絕處逢生,遇到有眼光、有識見的人傾力相救,才得以安然無恙。隨後漸漸時來運轉,建功立業,加官進爵,天下後世無不讚歎其功高一代,羨慕其位極人臣。卻不知這全虧了昔日救他的君子,能識人、愛惜人才,為國家留住英雄豪傑,以扶危定亂。而那些小人,起初互相依托,後來互相猜忌,起初養癰遺患,後來縱虎為患,隻顧用巧言迷惑君主,利己害人,哪管國家後患,實在令人痛心可恨。
話說李白被高力士進獻讒言,致使楊貴妃心生嗔怪,因此玄宗不再召他到內殿供奉。李白見此情形,便上疏請求辭官。玄宗原本極其愛惜他的才華,下旨溫言撫慰挽留,不準他辭官。李白於是更加放縱飲酒,以此躲避嫌怨。他的酒友除了賀知章,還有汝陽王李璡、左相李適之以及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等人,都喜好豪飲,李白時常與他們往來飲酒。杜甫曾作《飲中八仙歌》描述:
賀知章騎馬如同乘船搖晃,醉眼朦朧落入井中竟能在水底眠。
汝陽王飲下三鬥酒才上朝麵聖,路上遇見酒車便流涎不止,恨不得被封到酒泉郡。
左相李適之每日飲酒花費萬錢,飲酒如長鯨吸儘百川,銜杯稱自己是樂聖避賢之人。
崔宗之是瀟灑的美少年,舉杯白眼仰望青天,身姿皎潔如玉樹臨風。
蘇晉在繡佛前長期齋戒,醉中卻常常違背禪規。
李白飲酒一鬥能作百篇詩,在長安市上的酒家眠宿;天子召見他卻不上船,自稱是酒中仙。
張旭飲三杯酒便展現草聖才華,在王公麵前脫帽露頂,揮毫落紙如雲煙般瀟灑。
焦遂飲五鬥酒才精神煥發,高談雄辯令四座驚歎。
李白每日與這幾位酒友飲酒吟詩,不知不覺又在京城度過了一段時間。一日酒後,他在朝門外偶遇安祿山,安祿山欺負他醉酒,言語戲謔,未免有所冒犯。李白乘著酒興,將安祿山痛罵一番,安祿山十分憤怒,無奈他是天子愛重之人,難以加害,隻得隱忍。李白自料被女子小人之輩忌恨,若不早早罷官歸去,必有後禍。又見楊國忠、李林甫等人各自結黨弄權,蠱惑君心,政事日益敗壞。自己並非諫官,按勢不能直言匡救,何必身處朝堂虛備職位,於是懇切地上了一道辭官乞歸的奏疏。
玄宗知道他去意已決,召至禦前當麵諭示:“卿必定要舍朕而去,不便強留,準許卿暫回鄉裡。但卿草詔平定番邦,對國有功,豈能空手而歸?然朕知卿高雅,必定無所需求,卿不可一日缺少的,唯有酒罷了。”於是親自禦筆書寫敕書賜給他,敕書大致內容為:
敕賜李白為閒散逍遙學士,所到之處,官府供給酒錢,文武官員及軍民人等不得怠慢。若遇有事應當上奏之事,仍聽憑他具疏奏聞。
李白拜受敕命,玄宗又賜給他錦被、金帶與名馬安車。李白謝恩辭朝,他本無家眷在京,隻有仆從人等,當下收拾行裝,告彆眾僚友出京而去。在朝各官都在長亭設宴餞行,唯有楊國忠、高力士、安祿山三人懷恨在心,沒有前來送行。賀知章等數人一直送到百裡之外,才揮手告彆。
李白因聖旨準許他閒散逍遙,出京後沒有立即還鄉,而是往幽燕一路前行,隻要是有名山勝景之處,便任意行遊。真個是逢州支取酒錢,過縣供給費用,觸景題詩,隨地飲酒,好不快意。一日行至並州地界,當地官員都來迎候,李白一概辭謝,隻借公館安頓行李,帶了幾個從人騎馬出郊外,想要遊覽本地山川。
正行進間,隻見一夥身著軍牢服飾的人,執戈持棍押著一輛囚車飛奔而來,見李學士馬到,便閃到一邊讓路。李白看那囚車中囚著一個漢子,頭如圓鬥,鬢發蓬蓬;麵似方盆,目光閃閃。雖身遭束縛,若站起長約丈餘;手被拘攣,倘若伸開大拇指也有尺許。儀容十分雄偉,不知為何陷入困境;相貌非同尋常,可料他將來必成大器。
原來此人姓郭名子儀,華州人氏,骨相魁梧奇特,熟諳兵法韜略,素來有建功立業、忠君愛國的誌向。怎奈未遇時機,暫時屈身在隴西節度使哥舒翰麾下做個偏將。因奉軍令查視餘下的兵糧,卻被手下人失火燒了糧米,罪及主將,按法當斬。當時哥舒翰出巡已在並州地界,因此軍政司將他解赴軍前正法。
李白見他儀表堂堂,便勒住馬詢問他是何人,所犯何罪,如今解往何處。郭子儀在囚車中訴說原由,聲音洪亮如洪鐘。李白心想:“此人這般儀表,定是英雄豪傑。當今天下將多事端,如此品格相貌,正是為朝廷所用的人才、國家的柱石,豈能輕易斬殺?”便吩咐手下眾人:“你們到節度軍前暫且不要解進去,待我親自見節度,替他說情免死。”眾人不敢違命,連聲應諾。
李白回馬傍著囚車而行,一邊走一邊慢慢試問他些軍機武略,郭子儀應答如流,李白對他越發敬愛。說話間已到哥舒翰駐節之處,李白叫從人把名帖傳給門官,說李學士來拜,門官連忙稟報。哥舒翰也是當時一員名將,平日就敬慕李白的才名,如雷貫耳,今見他親自到訪,隻覺萬分榮幸,隨即大開營門迎接入內。
賓主敘坐,互道寒暄,獻茶畢,李白便自述來意,請求寬釋郭子儀之罪。哥舒翰聽罷沉吟半晌說:“學士公的見教,本當敬從,但我平時節製部下軍將,賞罰必須守信。今郭子儀失火燒了兵糧,按法難以寬恕,且事關重大,理應奏聞天子,我未敢擅專釋放,這可如何是好?”
李白說:“既然如此,我不敢阻撓軍法,隻求寬期緩刑,節度公自具疏請旨;我原奉聖上敕命,聽許飛章奏事,如今也具一小折代奏乞命,如何?”哥舒翰欣然允諾:“若能如此,則情法兩儘了!”於是傳令將郭子儀收禁,等候聖旨定奪。李白辭謝而出。
於是哥舒翰一麵具奏題報,李白也立即繕寫奏疏,極力陳說郭子儀雄才偉略,足以成為國家的扞衛之臣和心腹之選,失火燒糧是手下仆夫不慎,並非郭子儀之罪,乞求聖上賜恩保全,留為後用。將疏章附在驛遞中星馳上奏,自己則暫留並州公館中候旨,每日閒散逍遙。哥舒翰便同手下文官武將,連同本州地方官員,天天設宴款待,李學士吟詩飲酒作樂。
沒過多久,聖旨下達,準了學士李白所奏,隻將郭子儀手下失慎的仆人就地正法,赦免郭子儀之罪,準許他日後立功自效。若不是遇到識人的李學士,險些斷送了落難的英雄,喜今日有幸邀得寬典,且看他將來獨建奇功。
郭子儀對李白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發誓定要結草銜環報答。李白告彆郭子儀和哥舒翰等眾官,前往彆處遊曆。臨行前,他還再三叮囑哥舒翰關照郭子儀。此後,郭子儀憑借軍功逐漸晉升為顯官,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再說朝中自從李白離開後,賀知章也告老還鄉了。左相李適之因為與李林甫有矛盾,被罷相歸家,後來李林甫又羅織罪名陷害他,逼迫其自儘。李林甫依仗著天子的信任,手握重權,連安祿山都十分畏懼他,楊國忠雖然心懷嫉妒,但迫於形勢不得不與他結為黨羽。
玄宗早年連殺三個兒子之後,李林甫勸說立壽王李瑁為太子,而玄宗聽從了高力士的建議,立忠王李璵為太子。李林甫對此心存疑忌,圖謀陷害太子。當時戶曹官楊慎矜依附楊國忠,自認是楊氏同族,又和羅希爽、吉溫等人一樣,都是李林甫門下的爪牙。李林甫便與他們商議,讓楊慎矜上密疏,誣告刑部尚書韋堅與節度使皇甫惟明同謀廢黜皇帝、擁立太子,並拉楊國忠作為證人。
原來韋堅是太子妃韋氏的兄長,皇甫惟明是邊方節度使,偶然來到京城,曾拜見太子,又曾當麵奏請天子,說宰相弄權。李林甫對此懷恨在心,於是借題發揮捏造罪名,企圖動搖東宮的地位。玄宗覽疏後大怒,幸虧高力士極力辯解,才沒有公開治二人的罪,隻是傳旨貶削了他們的官職。太子得知後驚慌失措,上表請求與韋氏離婚。玄宗也因高力士的勸諫,沒有答應太子的請求。
李林甫又密奏,請求將此事交給楊慎矜、羅希爽、吉溫等人審問,並請楊國忠監審。玄宗降旨,隻將韋堅、皇甫惟明賜死,事情不再深究,太子的心這才安定下來。
過了一段時間,將軍董延光奉詔征伐吐蕃,未能建功,於是將罪責推給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說他阻撓軍事計劃。李林甫趁機讓楊國忠誣奏王忠嗣想擁兵擁立太子。玄宗於是召王忠嗣入京,命三司審問。太子又驚慌失措,幸好王忠嗣是哥舒翰所推薦的,哥舒翰素有威望,玄宗也很看重他的人品,隻是未曾當麵見過。
如今因為王忠嗣的事情,玄宗特地召哥舒翰進宮麵見,想當麵詢問此事的虛實。哥舒翰接到召見,星夜趕往京城,他的幕僚都勸他多帶些金帛到京城活動,以救王忠嗣。哥舒翰說:“我豈是吝惜金帛的人?但如果公道還在,君主必定不會冤死好人;如果沒有公道,金帛再多又有什麼用?”於是輕裝前往京城。
到了京城麵見君主,玄宗先問了一些邊務事情,哥舒翰一一奏對,玄宗十分歡喜。哥舒翰於是極力陳說王忠嗣的冤屈和太子被誣陷的情況,言語十分激切,玄宗深受感動,說:“卿先退下,朕會考慮的。”
第二天,玄宗召來三司官員麵諭道:“我兒居於深宮之中,怎麼會與外藩勾結,這必定是虛妄之說!你們不要再問了。但王忠嗣阻撓軍事計劃,應該貶官以示懲罰。”於是貶王忠嗣為漢陽太守,將軍董延光也被削爵。
哥舒翰回到並州鎮守,太子匍匐在禦前痛哭流涕,叩首謝恩,玄宗好言安慰,從此父子相安無事。可恨這李林甫屢次製造大案,因為楊國忠有宮廷內的關係,凡是有稍微涉及東宮的事情,就讓他彈劾上奏,或者作為證據。幸虧太子是高力士勸玄宗立的,高力士常在天子麵前保護他,太子又仁孝謹慎,不敢得罪楊貴妃,因此才平安無事。
卻不知楊家兄弟姊妹驕奢橫肆的行為一天比一天嚴重,總之都是倚仗著楊貴妃的勢力。當時民間有幾句謠言說:“生男勿歡喜,生女勿悲酸。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是門楣。”
楊國忠、楊銛與韓、虢、秦三夫人的宅院都在宜陽裡,府第的豪華堪比皇宮。楊國忠和這三個夫人原本就不是親兄妹,三個夫人中,虢國夫人尤為生活不檢點且奢靡無度,每建造一堂一閣,都要花費巨萬資財。如果看到彆人家建造的有超過自己的,就立刻拆毀重新建造,土木工程的勞作從不停歇。
她的宅院與楊國忠的宅院相連,往來最為便捷,於是便與楊國忠有了不正當的關係。楊國忠入朝時,有時竟然與虢國夫人同乘一輛車,見到的人無不暗中嘲笑,而二人卻泰然自若,不以為恥。
安祿山也趁機與虢國夫人往來密切,夫人私下將自己生平最喜愛的一枚玉連環贈給他。安祿山欣喜若狂,將其佩戴在身旁,沒想到在一次宴會中更衣時,被楊國忠看到。楊國忠因為安祿山近日對自己態度傲慢,心中本就不平,如今見到這枚玉連環,認出是虢國夫人的物品,知道他們二人有私情,於是對安祿山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