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時常在言語之間,隱晦地用安祿山與楊貴妃暗中往來的事情作為危言來恐嚇他,又常常秘密對楊貴妃說,安祿山行為不端,外麵議論紛紛,萬一被天子察覺,這可不是小事,為禍非同小可。楊貴妃聽了楊國忠的話,心中著實疑慮恐懼。
一日,玄宗在昭慶宮閒坐,安祿山侍坐在旁邊,玄宗見他肚子大得超過膝蓋,便指著開玩笑說:“你這肚子大得像抱著個甕,不知裡麵藏著什麼?”安祿山拱手回答:“這裡麵沒有彆的東西,隻有一顆赤心罷了!臣願儘這顆赤心來侍奉陛下。”玄宗聽了安祿山的話,心中十分高興。
卻不知人心難測,安祿山自稱有赤心,可他的心卻黑如墨汁。玄宗待安祿山如同腹心,而安祿山對玄宗卻全是賊心、狼心、狗心,真是負心喪心。人們正對此切齒痛心,恨不得立刻剖開他的心看看,他卻還哄騙彆人說是赤心,可笑玄宗還沒察覺他的狼子野心,竟然相信他是真心,真是癡心。
閒話少說,且說當日玄宗與安祿山閒坐了半晌,回頭問左右:“妃子在哪裡?”此時正值春深時節,天氣還很暖和,楊貴妃正在後宮沐浴,宮人回報玄宗說:“妃子洗浴剛完。”玄宗微微笑著說:“美人新浴,如同出水芙蓉,讓宮人立刻宣妃子來,不必再梳妝了。”
不一會兒,楊貴妃來到,你道她新浴之後是什麼模樣?有一曲《黃鶯兒》描繪得好:“皎皎如玉,光嫩如瑩。體愈香,雲鬢慵整偏嬌樣。羅裙厭長,輕衫取涼,臨風小立神駘宕。細端詳,芙蓉出水,不及美人妝。”
當時楊貴妃以慵懶的妝容和隨意的服飾翩翩而至,更顯得風姿豔麗非同尋常。玄宗見狀,滿臉堆起笑意。恰好有外國進貢的異香花露,他便取來賜給楊貴妃,讓她對著鏡子勻麵,自己則移座到鏡台旁觀看。楊貴妃勻麵完畢,將剩餘的花露染在手掌上輕撲手臂,不經意間酥胸微微袒露,衣袖寬退,隱隱露出了雙乳。玄宗見了,讚歎道:“妙啊!軟溫好似雞頭肉。”
安祿山在一旁,不禁脫口而出:“滑膩還如塞上酥。”話一出口,他便自覺唐突,頓時局促不安,楊貴妃也驚於他言語失當,生怕玄宗起疑,暗暗捏了把汗。宮女們聽了這話,也都驚愕變色。然而玄宗全然不在意,反而喜滋滋地指著安祿山說:“可笑這胡兒也知道酥的滋味。”說罷哈哈大笑,楊貴妃也隨之笑了起來,眾宮女們也都含著笑意。唉!若不是親手撫摩過,怎會知道那如酥般的滑膩觸感?隻當他真是滿腹赤心,付之一笑毫不猜疑。
安祿山隻因平時與楊貴妃戲謔慣了,如今在玄宗麵前一時失口,幸好玄宗沒有起疑。但楊貴妃已先被楊國忠的危言觸動,擔心惹出事端。從這天起,每次見到安祿山,她都再三私下叮囑,讓他言語謹慎、出入小心。安祿山也知道楊國忠對自己心懷嗔怪,怕被他算計,又想到楊國忠還不足為懼,那李林甫最能洞察人心隱微,才是不好惹的角色。如今楊、李二人交情正合,倘若他們合謀對付自己,定會十分不利,不如討個外差暫時避開,還能慢慢圖謀遠大之事。隻是擔心楊貴妃與虢國夫人不舍得他走,因此猶豫不決。
另一邊,楊國忠心想:“安祿山將來必定會與我爭權,我必須翦除他。但他正受天子寵幸,又有楊貴妃與虢國夫人等人相助,急切間難以動搖,不如設法把他弄到邊上去,再慢慢算計。”正籌劃時,恰好李林甫上奏疏,請用番人為邊鎮節度使。原來唐朝邊鎮節度使都任用有才略、有威望的文臣,若有功績便可入朝為相。如今李林甫獨自專權,想斷絕邊臣入相之路,便奏稱文人為邊帥會怯於矢石,無法禦侮,不如儘用番人,他們勇猛善戰,可為國家扞衛。玄宗準奏,於是邊鎮節度使都改用番人。
楊國忠趁機想遣發安祿山出去,便上疏說:“河東是重地,固然需用番人為帥,但必須選番人中有才略、有威望者鎮守,非安祿山不足以當此重任。”玄宗覽疏後深以為然,立即召安祿山來麵諭:“你以滿腹赤心事奉朕,本應留你在京做侍衛,但河東重鎮非你不可,今暫遣你出為邊帥,仍許不時入朝奏對。”隨即降旨任命安祿山為平盧、範陽、河東三鎮節度使,賜爵東平郡王,限期赴任。
安祿山聽聞任命,倒也符合他的心意,叩頭領旨後即日入宮拜辭楊貴妃,兩人依依不舍。楊貴妃將他叫入密室,執手私語:“你此次遠行,皆因我兄長猜忌。我們歡敘多時,一旦遠離實在不忍。但你在京日久易起嫌疑,出為外鎮未必不是福氣。你放心前去,我自會派心腹與你通信,早晚在天子麵前留心照顧你,你隻管去圖功立業不必疑慮。”安祿山點頭應諾。正說間,宮人傳報三位夫人入宮,楊貴妃與她們接見敘禮,安祿山也一一相見。虢國夫人得知安祿山即將遠行,心中怏怏不樂,無奈朝命已下無可挽回。安祿山不敢在宮中久留,隨即告辭出宮。
臨行時,玄宗在便殿設宴,安祿山謝恩辭朝赴鎮,李林甫等人設席餞行。飲酒間,李林甫舉杯相勸:“安公為節度使出鎮大藩,責任不輕,凡事須熟計詳審、合情中理。我雖身在朝堂,但各藩鎮利弊日夜經心、聲息皆知,今三大鎮得安公為節度使,正足為朝廷屏障,望好自為之。”這幾句話明裡是籠絡,實則是挾製。安祿山平日本就畏懼李林甫,聽後唯有唯唯聽命,還恭謹遜謝:“祿山才短氣粗,擔當此任深懼不能勝任,敢不遵明訓?諸凡不到之處,全賴相公照拂。”說罷作揖拜辭起行。
前一日楊國忠曾設宴為安祿山餞彆,他托故未去,這日楊國忠假意來相送,安祿山心懷怨憤,傲慢地不行禮,楊國忠大怒,心中愈發怨恨。
安祿山到任後,查點軍馬錢糧、訓練士卒、屯積糧草,坐鎮範陽,兼製平盧、河東,從永平以西至太原,凡東北一帶要害之地皆歸其統轄,聲勢日益強盛驕恣。後人有詩歎道:“番人頓使作強藩,隻為奸臣進一言。今日虎狼輕縱逸,會看地覆與天翻。”
第84回幻作戲屏上嬋娟小遊仙空中音樂
自古以來,神怪之事不常見,但也並非完全沒有。正直君子能見到怪異卻不以為怪,怪異之事便不再發生,這是因為正直的心性與浩然正氣能戰勝它們。孔子不談論怪異,也不談論鬼神,因為怪異不值得談論,鬼神也不必談論。人隻要循著正道行事,自然妖孽無法作祟,即便鬼神也會聽從於己。而那些奸邪之輩,平日所作所為違背常理、令人驚駭,他們本身就是家國的妖孽,又何怪乎妖孽突然出現?這就是所謂的“妖由人興,孽自己作”。至於身為天子,不致力於修養實在的德行、推行實在的政治,卻被神仙幽怪之說迷惑,就會有一班方士術者與之周旋,他們或高談長生不老,或故作神通遊戲,這些對身心毫無益處,隻會讓人受到迷惑,前代的秦始皇、漢武帝都可為鑒。
話說楊國忠趁機將安祿山遣發出去,少了個爭權奪寵的人,眼前隻剩李林甫一人難以動搖。李林甫生性陰險,天子又十分信任他,寵眷隆重。一日,玄宗降旨命百官在尚書省公閱歲貢之物,閱畢回奏,之後竟命將本年貢物用車載往李林甫家中賞賜,其寵眷之深可見一斑。李林甫之子李岫也在朝為官,心中很有盈滿招禍的恐懼。他曾隨李林甫在後園閒步,見一役夫在樹下倦臥,便私下對李林甫說:“大人久專朝政,仇怨滿天下,倘若一旦禍患突發,想要像這役夫一樣高臥,怎麼可能呢?”李林甫默然不答。從此他常擔心有刺客俠士暗算自己,出行時步騎百餘人左右護衛,前哨在數百步外辟人除道;居住時重門複壁,如防大敵,一夜多次遷移臥榻,連家人都不知他身在何處。
而楊國忠卻不同,他自恃有後宮的威勢,官居右相之尊,一味驕奢淫逸,既不怕人嗔恨,也不管人恥笑。時值上巳之日,楊國忠奉旨與弟弟楊銛及諸位姨姊妹齊赴曲江修禊。五家各為一隊,各穿一色衣裳,姬侍女從不計其數,新妝炫服,相映如同百花煥發。他們乘馬駕車,不用傘蓋遮蔽,路旁觀者如堵。楊國忠與虢國夫人並轡揚鞭,相互調笑,眾人直遊玩到傍晚,乘燭而歸,一路上遺落了不少簪子鞋子。杜甫在《麗人行》中寫道:“三月三日天氣清,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膚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盍葉垂鬢唇。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韓虢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鞚不動塵,禦廚絡繹送八珍。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當日一行人遊玩過後,次日都入宮見駕謝恩。玄宗在內殿賜宴,楊國忠奏道:“臣等奉旨修禊,並非貪圖宴樂,正是為聖天子及宮中眷屬迎祥納福。昨日赴曲江,威儀美盛,萬裡觀瞻,眾情欣悅,儘顯太平景象,臣等不勝慶幸。”玄宗大喜道:“卿等在遊戲之中不忘君上,忠愛可嘉,當有賞賜。”宴罷次日,玄宗取出內府珍玩頒賜眾人,賜韓國夫人照夜璣,賜虢國夫人鎖子帳,賜秦國夫人七葉冠。當時楊貴妃奏道:“陛下之前賜妾寶屏,屏上雕刻前代美人容貌,妾與她們相對,自覺形穢,今請陛下轉賜妾兄國忠如何?”玄宗笑道:“朕聞國忠婢妾極多,每到冬月,他選婢妾中肥碩者環立於身後,稱為‘肉屏遮風’,今將此屏賜他,遠勝他家的肉屏風。”
原來這屏名為虹霓屏,是隋朝遺物,屏上雕鏤前代美人形象宛然如生,各長三寸左右,以水晶為底,其間服玩衣飾等都用眾寶嵌成,極其精巧,疑似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造作。後人有詞為證:“屏似虹霓變幻,畫非筆墨經營。渾將雜寶當丹青,雕刻精工莫並。試看冶容種種,絕勝妙畫真真。若還逐一喚嬌名,當使人人低應。”玄宗將此屏賜給國忠,又命內侍傳述貴妃奏請之意,國忠謝恩拜受,將屏安放內宅樓上,常與親友族眷家眷等觀玩,眾人無不歎美欣羨,以為是希世之珍。
一日,楊國忠獨坐樓上納涼,看著屏上眾美人,暗想:“世間難道真有此等尤物?我若得一二人,便享樂無窮了。”正想念間,不覺困倦,就在榻上偃臥。剛伏枕,忽見屏上眾美人一個個搖頭動目,恍惚間都走下屏來,頓時長高一尺多,宛如生人,直來臥榻前一一稱名號:“我是裂繒人”“我是步蓮人”“我是浣紗人”“我是當壚人”“我是解佩人”“我是拾翠人”“我是許飛瓊”“我是薛夜來”“我是桃源仙子”“我是巫山神女”,如此之類,不可枚舉。楊國忠雖睜著眼曆曆親見,身體卻動彈不得,口中也發不出聲音。諸美女各搬椅子列坐,少頃,有纖腰倩妝女妓十餘人也從屏上下來,稱是楚章華踏謠娘,於是連袂而歌,歌聲極其清細。
歌罷,諸女皆起,那個自稱巫山神女的指著國忠說:“你自恃權相,實為誤國鄙夫,怎敢褻瀆玩賞我等,還輒作妄想,殊為可笑可惡!”諸女齊拍手笑道:“阿環無見識,三郎又輕聽其言,以致虹霓寶屏見辱於庸奴。此奴將來受禍不小,吾等何必與他計較,且去且去。”於是一一複回屏上。楊國忠方才如夢初醒,嚇得渾身冷汗,急奔下樓,叫家下用人將此屏掩過,鎖閉樓門。自此每當風清月白之夜,就聽聞樓上有隱隱許多女人歌唱笑語之聲,家內大小上下男女無一人敢登此樓。
楊國忠入宮,密將此事與楊貴妃說知,隻隱去了被美人責罵之言。楊貴妃聽聞此等怪異,大為驚詫,即轉奏玄宗,欲請旨毀碎此屏。玄宗說道:“屏上諸女既係前代有名的佳人美女,且有仙娥神女列在其內,何可輕毀?吾當問通元先生與葉尊師,便知是何妖祥。”
你知道通元先生和葉尊師是誰嗎?原來玄宗最喜歡神仙之道,從前唐高宗尊奉老君為玄元皇帝,到玄宗時又求得李老君的遺像,十分恭敬禮拜,下令天下都建立廟宇,招住持侍奉。於是方士之輩競相進獻。有人推薦方士張果,說他是當世神仙,玄宗以禮召至京師,拜為銀青光祿大夫,賜號通元先生;又有人推薦方士葉法善,說他有奇術,擅長符咒,玄宗也以禮召來京師,稱他為尊師。其他方士雖然很多,但隻有這二人最為著名。
當時玄宗把楊國忠所說屏上美人出現的事情詢問他們。張果說:“妖由人興,這必定是楊相看到屏上的嬌容,妄生邪念,所以妖孽應念而生,葉師治理就足夠了!”葉法善說:“凡是寶物容易成為精怪,何況人心感觸,自然顯現靈異。臣應當書寫一道符,在屏前焚燒來鎮住它。今後觀看這屏風的人,不得玩褻。每逢初一、十五,用香花供奉,自然平安無事。”
玄宗便請葉法善親手書寫正乙靈符一道,派內侍交給楊國忠,並且傳述二人的話。楊國忠聽說妖由邪念而生,自己不覺毛骨悚然,隨即登樓展開屏風,將符焚燒。焚燒符的時候,隻見滿樓電光閃爍。從此以後,樓中安靜,絕無聲音。到初一、十五瞻禮的時候,說也奇異,看見屏上眾美人更加光彩奪目,但看去自有一種端莊的氣度,覺得比以前不同了。正是:正能治邪,邪不勝正。以正治邪,邪亦反正。
玄宗聽說後,更加相信葉法善的神術。一天,玄宗私下問葉法善:“張果先生道德高妙,我常常詢問他的生平,但他隻是笑而不答,為什麼呢?”葉法善說:“他的生平,即使是神仙之輩也不能推測。隻知道他在唐堯時,曾官為侍中。至於他的出處履曆,隻有臣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玄宗高興地說:“尊師請試著說說。”
葉法善說:“臣害怕災禍降臨,所以不敢直言奏聞。”玄宗說:“尊師是神仙中人,有什麼災禍可懼,希望不要托詞隱秘。”葉法善沉吟道:“陛下一定要臣直言,臣現在說出來必定立刻死去。陛下如果憐憫臣,可立刻召見張先生,不惜屈體求他,臣或許可以再生。”玄宗連聲許諾,葉法善請屏退左右,秘密奏道:“他是混沌初分時的白蝙蝠精。”話未說完,忽然口吐鮮血,昏絕在地。
玄宗立即呼喚內侍,速傳口敕,立刻召見張果入宮見駕。不一會兒,張果攜杖而至,玄宗降座迎接,說:“葉尊師得罪了先生,都是我的過錯。我現在代他請求,希望看在我的薄麵上寬恕他。”說罷,便要屈膝下去。張果連忙起身說:“怎敢勞陛下屈尊,隻是小子不該饒舌罷了!”於是用手中的杖,連擊葉法善三下說:“可以轉來了!”隻見葉法善蹶然而醒,即時站起,整衣向玄宗謝恩,隨即向張果謝罪。張果笑道:“我的杖不容易得到啊。”葉法善再三稱謝。玄宗大喜,各賜他們茶果而退。
過了幾天,恰好有使者從海上來,帶來一種惡草,其性最毒,海上人傳言,即使是神仙也不敢吃這種草。玄宗給葉法善看,問他是否認識這種草。葉法善說:“這名叫烏堇草,最能毒人,使臣吃了,也會生小病。其他神仙如果中了它的毒,性命不保。隻有張果先生,或許不畏懼這個。”
玄宗於是秘密把這種草放在酒中,立刻召見張果到內殿賜宴,先讓他飲美酒,玄宗問:“先生實在能飲多少?”張果說:“臣飲不過幾杯,臣離中有一個道童,可飲一鬥,多也不能了。”玄宗說:“可以召來嗎?”張果說:“臣請呼喚他。”於是向空中叫道:“童子,可速來見駕!”叫聲未絕,隻見一個童子,從房頭飛下。年齡大約十四五歲,頭尖腹大,整衣肅容,拜於禦前。
玄宗驚異,立即命令用大鬥酌酒賜給他。童子謝了恩,接過酒來,一口氣喝乾。玄宗皇帝見他吃得爽快,命令再飲一鬥,童子又接來便吃。卻吃不上兩三口,隻見那吃的酒,從頭頂上骨都都滾將出來。張果笑道:“你酒量有限,怎麼能多飲。”於是取桌上桃核一枚擲去,閣閣有聲,童子應手而仆,酒流滿地。仔細一看,卻原來不是童子,是一個盛酒的葫蘆,其中僅可容一鬥酒。
玄宗看了大笑道:“先生遊戲,神通甚妙,可再進一杯。”於是密令內侍把烏堇酒,斟給他吃。張果卻不推辭,一飲而儘。過了一會兒,隻見張果垂頭閉目,在坐席上昏然睡去。玄宗當時吩咐內侍說,不要驚動他,由他熟睡。沒半個時辰,張果即欠伸而起笑道:“這酒不是好酒啊,如果其他人飲此酒,就不會醒了!”他從袖中拿出一小鏡子自照道:“惡酒竟壞我齒。”玄宗看時,果然見他的牙齒都黑了。
張果不慌不忙,雙手向兩頤一拍,把口中黑齒儘數都吐出來了,登時又重生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齒。玄宗一見,驚喜讚歎道好。正是:戲將毒草試神仙,隻博先生一覺眠。不壞真身依舊在,齒牙落得換新鮮。自此玄宗更加相信神仙之術。
時至上元之夜,玄宗在內庭高紮彩樓,張燈飲宴。不召外臣陪飲,也不召嬪妃奉侍,隻召張果、葉法善二人。張果偶然到其他地方去了,沒有立即到,葉法善先來。玄宗賜坐首席,舉觴共飲,一時燈月交輝,歌舞間作,十分歡喜。
玄宗酒酣,指著燈彩笑道:“此間燈事,可以說是極盛,其他地方怎麼能有這樣呢!”葉法善舉眼,四下一看,用手向西指道:“西涼府城中,今夜燈事極勝,不亞於京師。”玄宗道:“先生若有所見,我卻不能看見。”葉法善道:“陛下欲見,又有什麼難的。”玄宗連忙問道:“尊師有什麼法術,可使我一見勝境嗎?”葉法善道:“臣現在侍奉陛下禦風而往,轉回不過片刻。”
玄宗欣然而起。旁邊高力士過來,俯伏奏道:“葉尊師雖有妙法,皇爺怎麼可以以身試法,希望不要輕動。”玄宗道:“尊師必定不會誤我,你不要多言,我也不需要你同行,你隻在此候著便了。”高力士不敢再說,唯唯而退。
葉法善請玄宗暫且撤去宴席更換衣服,兩名小內侍也更換了衣物,一同出到庭院中,都讓他們緊閉雙眼。隻覺得雙腳騰空而起,如同在雲霄中行走。片刻之間,腳已著地,耳邊隻聽到人聲喧鬨,全是西涼府的口音。葉法善讓他們睜開眼睛,玄宗睜眼一看,隻見彩燈連綿數裡,觀燈的人往來繁雜,心中又驚又喜,混雜在人群中到處遊看,私下問葉法善:“尊師莫不是用了幻術?”葉法善說:“陛下若不信今夜的遊曆,請留下驗證。”於是問內侍:“你們身邊帶了什麼物件?”內侍說:“有皇爺常把玩的小玉如意在此。”
葉法善便與玄宗進入一家酒肆,喚酒共飲,不一會兒喝完,就用小玉如意暫時抵押酒價,請玄宗寫了一紙手照,約定幾日後派人來贖。出了店門,走到城外,仍讓各自閉目,頃刻之間騰空而回,直到宮殿前落地。高力士上前迎接,叩頭口稱萬歲,看席上所燃的金蓮寶燭,還沒燃到一半。
玄宗正在驚疑,左右傳奏張果先生到,玄宗立即請他進來。張果說:“臣偶然出遊,未能立即應召前來,伏乞陛下恕罪。”玄宗說:“先生輩如閒雲野鶴,怎會受世俗禮法拘束,有什麼可罪的?隻是不知先生剛才去了哪裡?”張果說:“臣剛才去廣陵拜訪一位道友,沒想到陛下召見,以致來遲。”玄宗說:“廣陵離這裡很遠,先生往來怎麼如此迅速!”張果笑道:“朝遊北海,暮宿蒼梧,是仙家的常事,何況西涼、廣陵,簡直就在一步之間。”
張果於是問葉法善:“西涼的燈事如何?”葉法善說:“與京師差不多。”玄宗問張果:“先生剛從廣陵來,廣陵也有燈事嗎?”張果說:“廣陵燈事也極盛,此時正在熱鬨之際。”葉法善說:“臣鬥膽請陛下再以餘興到那裡一觀,也足以怡悅聖情。”玄宗欣喜地說:“如此甚好。”於是問張果:“先生肯同往嗎?”
張果說:“臣願隨聖駕,這次出行可不須騰空禦風,也不須在城市中遊行,臣有小術,上可不至天,下可不著地,任憑陛下玩賞。”玄宗說:“這更奇妙,願先生立即施行神術。”張果說:“請陛下更衣,穿上極華美的冠裳。”又讓高力士也穿華服,還讓幾名梨園伶工都穿錦衣花帽。
張果解下自己腰間的絲絛向空中一擲,化成一座彩橋,從殿庭起,直接雲霄。這橋白玉瑩瑩鋪就,朱欄曲曲遮來,淩雲駕漢近瑤台,一望霞明雲靄。當下張果與葉法善在前引導,引玄宗徐步上橋,高力士及伶工等都跟隨,隻告誡不要回頭反顧,隻管向前行去。
行不數百步,張果、葉法善二人停下腳步說:“陛下請止步,已至廣陵地界。”城中看燈的人往來如織,陳設之盛,不次於西涼。那些看燈的士女們忽然看見空中有五色彩雲,擁著一簇人,各樣打扮,衣冠華麗,懷疑是星官仙子出現,都向空中瞻仰叩拜。玄宗及高力士等立於橋上,仰看天河,月明如晝,低頭下視廣陵城市,燈火璀璨,大喜過望。葉法善請玄宗敕令伶工奏《霓裳羽衣》一曲,奏畢,張果同葉法善仍引玄宗與高力士、伶工等人從橋上步回宮禁。才步下橋,張果即時把袖一拂,橋忽然不見,隻見他手中原拿著的絲帶,仍舊係於腰間,高力士、伶工等人都大驚異。
玄宗讚歎:“先生神術通靈,真乃奇妙!”張果回說:“這是仙家遊戲小術,不足多羨。”玄宗再命洗杯賜酒,直至天曉才罷宴各散。次日,玄宗密遣使者,拿著西涼府酒店主人寫的手照去取贖小玉如意,使者行了幾日,果然贖了回來,更信上元十五夜之遊是真非幻。
過了幾月,廣陵地方官上疏奏稱,本地正月十五夜二更後,天際忽現五色祥雲萬朵,雲中仙靈曆曆可睹,又聞仙樂嘹亮,迥非人間聲調,此誠聖世瑞征。玄宗覽疏暗自稱奇,隻批“知道了”。原來《霓裳羽衣曲》是玄宗開元時夢遊月宮,見數十仙女素練寬衣,環佩丁東,在廣寒宮歌舞,聲調佳妙,醒來後傳示樂工譜成,果然非人間所有。
玄宗益信二人為神仙,又聞張果每出必乘白驢,行如飛,歸則將驢折疊如紙放巾箱中,欲乘以水噴之,依舊成驢,愈奇其術,想將玉真公主下嫁。張果說:“臣在王屋山有彆業,曾以太平錢三十萬聘娶章氏女,今豈容更娶?況臣疏野性成,不慕榮祿,入京已久,念切遠山,伏乞天恩放回。”玄宗說:“先生不肯尚主,朕亦不敢相強,卻如何便欲離去?先生與葉尊師同在朕左右,不可缺一,方思朝夕就教,幸勿萌去誌。”張果感其誠意,遂與葉法善仍留京邸。
葉法善昔年隱於鬆陽,與刺史李邕相契,李邕多才,能作文善寫字,法善曾求他為其祖作碑文。及法善被召入京,李邕也升了京官,卻不喜法善弄術,恐其眩惑君心。法善求他寫碑文,李邕再三不肯:“吾方悔為公作,豈能更為公寫!”法善笑道:“公既為吾作,豈能不為吾寫,今日且不必相強,容後更圖。”
是夜,法善在密室陳設紙墨筆硯,三更時仗劍步罡,焚符一道,口中念念有詞,把令牌一拍,隻見李邕忽從壁間步出。法善不與他言語,隻仗劍指揮,讓他寫碑文,一麵使道童翦燭磨墨,須臾碑文寫完。法善再寫一符焚化,念動咒語,把劍一指,喝一聲,李邕倏然不見。原來因日間求寫不肯,故夜間攝其魂魄來寫。
次日,法善親往拜謝,以其所書示之:“此即公昨夜夢中所書也。”李邕看了嚇得目瞪口呆,通身汗下。法善說:“既重公之文,不欲屑以他人之筆,故求公大筆一書,因公未許,聊以相戲,多有開罪,幸恕不恭。”仍具厚禮為潤筆之資,李邕不肯受。玄宗聞知驚歎:“神仙固不可與相抗也。”李邕所寫此碑,當時就名為“追魂碑”。
自此朝廷益信神仙之道,方士日益進獻。一日,鄂州地方守臣上疏,薦方士羅公遠,說他廣極神通,大有奇術,特送來京見駕。正是:朝裡仙人尚未歸,遠方仙客又來到。莫道仙人何太多,隻因天子有酷好。
第85回羅公遠預寄蜀當歸安祿山請用番將士
自古以來,為人處世最忌諱貪、嗔、癡這三個字,更何況是身為天子呢?自古聖明的帝王,隻會端正自身來做眾人的表率,思考隱患並防微杜漸,勵精圖治,一定不會被異端玄妙虛無的說法所迷惑。如果身為天子,富貴已經到了極點,卻還想追求長生不老的法術,於是遠求神仙,甚至以帝王的尊貴身份,喜好學習彆家的幻術。學不會就心生怨怒,隨意殺戮,這難道不是既貪又嗔嗎?
再說玄宗挽留張果、葉法善,不讓他們回山。鄂州守臣又舉薦了羅公遠,上表奏章說他法術神通,派人把他送到京城。這羅公遠不知是哪裡人,也不知是哪一朝代的人,他的容貌常常像十六七歲的孩子,到處遊曆,蹤跡不定。
有一天他遊曆到鄂州,恰好遇到本州官府因為天氣乾旱,在社稷壇內延請僧道舉行法事祈求降雨。禱告的人很多,人叢中有個穿白衣的人在那裡閒看。這個人身高一丈多,顧盼之間不同尋常,眾人都很驚訝,有人問他姓名住處,他回答說:“我姓龍,是本地人。”正說著,羅公遠恰好到來,看見這個人,怒目嗬斥道:“這麼乾旱,你怎麼不去行雨救濟百姓,卻在這裡閒逛?”那人收起笑容拱手說:“沒有奉上天的符命,無處取水。”羅公遠說:“你隻管快去,我會幫助你。”那人連聲答應著快步離去。
眾人驚訝地問:“這是什麼人?”羅公遠說:“這是本地水府的龍神,我命令他快去行雨救濟乾旱。無奈他沒有奉上帝的命令,不敢擅自取水,我現在用一滴水幫助他,救濟這裡的禾苗。”說著舉眼四下看,見僧道誦經的桌上有一方大硯台,因為剛寫完疏文,硯台裡積了一些墨水。羅公遠上前對著硯台裡的墨水吸了一口,望空一噴,喝道:“快行雨來!”隻見霎時間,烏雲遮蔽太陽,大風頓起。羅公遠對眾人說:“雨要來了,各位避一下,不要被雨打濕衣服。”話沒說完,雨點驟至,頃刻之間如傾盆倒甕般下了半晌,大約下了一尺多深才停。奇怪的是,這雨落在地上、沾在衣服上都是黝黑的。原來龍神全憑仙力,把這口墨水化作雨澤來救乾旱,所以雨色都是黑的。
當下人人嗟歎驚異,個個歡喜,問了羅公遠的姓名,簇擁著去見本州太守,把事情詳細稟報。太守想拿金帛酬謝,羅公遠笑著不接受。太守說:“天子尊信神仙,你既有這樣的道術,我一定推薦你到禦前,必定會受到尊敬禮遇。”羅公遠說:“我本來不喜歡在朝廷遊曆,但聽說張、葉二仙在京城,我正想見識一下他們的真麵目,現在乘便去見他們,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於是太守寫了奏疏,派使者陪伴護送他。
羅公遠來到京中,使者把奏疏投進,玄宗看了奏疏立即傳旨召見。那天玄宗坐在慶雲亭下,看張果和葉法善下棋。內侍引羅公遠進來,快到亭下時,玄宗指著張、葉二人說:“這是鄂州送來的異人羅公遠,二位先生試著和他談談。”張、葉二人抬眼一看,遠遠見羅公遠身體瘦弱、容貌年輕,宛如快要成年的孩童模樣,都笑著說:“小孩子一樣的人,有什麼知識,也稱為異人。”
羅公遠不慌不忙走到亭階下,玄宗下令免他朝拜,命他升階賜坐,又指著張、葉二仙師說:“你認識這兩個人嗎?這就是張果先生、葉法善尊師。”羅公遠說:“聞名不曾見麵,今天有幸得以相見。”張果笑著說:“小輩當然不認識我。”葉法善說:“哪有神仙中人不認識張果先生的呢?”羅公遠說:“世上沒有不知禮讓的神仙,何況如今二位仙師如此簡慢高傲,我不認識,也不值得遺憾。”
張果大笑說:“我暫且不與你深談,人人都稱你為異人,想必有奇異的法術。我現在姑且用極粗淺的技藝試試你,如果能猜中,自然會刮目相待。”於是和葉法善各拿幾枚棋子握在手中問:“猜猜我二人手中各有幾枚棋子。”羅公遠說:“都沒有一枚。”二人哈哈大笑,張開手看時,果然一個棋子也沒有了。隻見羅公遠從袖中伸出雙手,滿把都是棋子,笑著說:“棋子已經到我手中了,二位老仙翁遇到小輩,簡直教你們兩手空空了。”張、葉二仙師這才驚異,各自起身致敬。
當下玄宗大喜,就在慶雲亭上賜宴,給他冠袍,又賜府邸,尊稱他為羅仙師。從此羅公遠常與張、葉二人談論仙家宗旨,彼此敬服。過了幾天,張果、葉法善上奏疏堅決請求還山,說:“羅公遠的道術超過臣等,留他在京足夠供陛下谘詢。臣等出山已久,思歸心切,請求放還,以遂臣等的山野本性。”玄宗知道他們歸意已決,不便強留,準他們暫時回山,有需要詢問之處再等候宣召。二人謝恩出京,凡是玄宗所賜之物及各官員所贈的珍奇,一無所受,便各自飄然而去。
自此之後,在京的方士中隻有羅公遠為玄宗所尊信,時常召見他,叩問長生不死的方法。羅公遠說:“長生沒有方法,隻要清心寡欲,就可以卻病延年。”玄宗勉強聽從他的說法,有時獨處一宮,不與嬪妃同住,後庭宴會也比以前略微稀疏了些,楊妃心裡很不高興。
時值中秋月明之夜,玄宗不召嬪妃宴集,獨自與羅公遠對月閒談,說起去年上元佳節曾同張、葉二位仙師騰空遠遊,很是奇異,於是問:“先生也有這樣的道術嗎?”羅公遠說:“這有什麼難的?陛下往年曾夢遊月宮,卻不曾親身目睹,我現在請陛下親見月宮之景,可以嗎?”玄宗大喜。
羅公遠立即起身,向庭前桂樹上折取幾枝,用彩線打結放在庭中,吹口氣化作一乘彩輿,請玄宗升輿端坐,又將手中的如意化作一隻大白鹿駕車,前往觀月殿。當時高力士奉差到彆處去了,有個得寵的太監叫輔繆琳,叩頭啟奏說:“以前張、葉二仙師奉駕行遊,曾多帶內侍同行,如今奴才們願隨駕前往。”羅公遠說:“月宮不比彆處,你們怎麼能去觀看,隻我一人護駕足夠了!”說罷喝一聲“起”,隻見那白鹿駕著彩輿騰空而起,直上雲霄。羅公遠步行空中緊緊相隨,教玄宗隻把雙眼望著月亮,千萬不要回顧也不要看彆處。
轉瞬間已接近月宮,羅公遠扶住車子,玄宗凝眸一看,隻見月中宮殿重重,門戶洞開,遙見裡麵琪花瑤草光彩奪目,遠勝昔日夢中所見。玄宗問:“可以進去嗎?”羅公遠說:“陛下雖貴為天子,卻還是凡胎肉體,不能立刻進入,隻可在外麵觀望。”
過了一會兒,隻聞異香彌漫,一派樂聲嘹亮,仔細聽正是《霓裳羽衣曲》。玄宗聽罷低聲問:“世人稱美貌女子必比月裡嫦娥,如今嫦娥近在咫尺,可讓朕一睹她的容貌嗎?”羅公遠說:“從前穆天子與王母相會,是因為有仙緣的緣故,陛下不能相比,如今能到這裡瞻仰宮殿已是奇福,怎麼可以妄生輕慢褻瀆的念頭。”話沒說完,忽見月中門戶儘閉,光彩四散,寒風襲人。羅公遠立即喚白鹿來駕彩輿,用羽扇障風而行,不一會兒冉冉落地。羅公遠說:“陛下幾乎觸怒嫦娥,所幸平安無事。”
玄宗下車,隻見彩輿仍化為桂枝,白鹿也不見了,如意仍在羅公遠手中。玄宗又驚又喜,當下羅公遠告辭回寓。玄宗還獨坐呆想,嘖嘖稱奇。那內監輔繆琳因怪羅公遠不許他同往,便進言說:“這是幻術迷惑人,有什麼可驚異的,希望皇爺不要輕信。”玄宗說:“就算是幻術也很可喜,朕要學一二來娛悅身心。”輔繆琳便逢迎說:“幻術中隻有隱身法可以學,皇爺若學會了,就可以暗中察訪內外人等的機密之事。”玄宗高興地說:“你說得很對。”
第二天,玄宗就召羅公遠入宮,告訴他自己想學隱身法的想法。羅公遠說:“隱身法是仙家用來躲避世俗情感糾纏,或者遇到意外倉促相逼的事情時,姑且用這個方法保全自己罷了。陛下身為天下之主,正應該向陽處理政務,就像《易經》說的‘聖人作而萬物睹’,怎麼要學起隱身法來呢?”玄宗說:“我學這個方法,也是借此防身罷了。”
羅公遠說:“陛下尊貴居於帝王之位,時逢太平,車駕所到之處,有眾多神靈嗬護,有什麼不快樂的,為什麼要用這個方法防身呢!陛下如果學會這個方法,隻在宮中偶爾做一次,尚且不可以。何況日後把它當作常事,一定會帶著玉璽進入彆人家,做不應當做的事,萬一再遇到能破這個方法的術士,那時就像白龍變成魚在水中,一定會被漁夫豫且困住了。”
玄宗說:“我學會這個方法,不過在宮中姑且當作偶爾的遊戲,一定不輕率地在外麵嘗試,希望您立刻傳授,希望先生千萬不要吝惜教導。”羅公遠此時,抵不過玄宗再三懇求,隻得把符咒秘訣一一傳授,並教給他學習的方法。玄宗大喜,就在宮中按照方法練習。等到練習熟練試著表演時,開始還露出半身,不久全身都隱去了,但終究不能完全沒有痕跡。有時露出一隻鞋,有時露出冠髻,有時露出衣擺,往往被宮人發現。
玄宗立刻召羅公遠入宮,要他當麵表演這個法術看。羅公遠把手向空中畫符,口中念念有詞,立刻看不見他的身形,過了一會兒卻見他從殿門外進來。玄宗便也學他向空中畫符,撚訣念咒,卻隻是隱了身子,露出衣冠。內侍們都含著笑。玄宗問道:“同樣的符咒,為什麼我做起來,偏偏不能儘善儘美?”羅公遠說:“陛下以凡胎肉體就立刻學仙法,怎麼能儘善儘美?”
玄宗因為表演隱身法不靈,導致被左右的人偷偷嘲笑,已經羞愧得無地自容了。聽見羅公遠對著眾人說他是凡胎肉體,心中很不高興地說:“就算是神仙,少不得也是凡胎肉體,怎麼凡胎肉體就學不得仙法,還是傳法的人不肯完全傳授秘訣罷了!”說罷拂袖進入內室,傳命羅公遠暫且退下。從此玄宗心中懷恨。
恰好宰相李林甫因為夫人患病垂危,聽說羅公遠常常用符藥救人的危疾,於是親自來求他救治夫人的病。羅公遠說:“夫人的祿命已經到頭,不能救治了。況且夫人有幸能在相公麵前善終,生前榮耀死後哀榮,她的福分超過相公十倍了,何必多求。”李林甫怪他言語輕慢,也心中懷恨,這天夜裡他的妻子果然死了。
過了一天,秦國夫人忽然患病沉重,楊國忠奉著楊貴妃的命令,來見羅公遠,求他救治。羅公遠說:“神仙隻救有緣分的人和能修行的人,夫人前世既然沒有仙緣,今生又沒有美好的品行,享受非分的福氣,還不知道修身反省,惡孽尚且不容易懺悔除去,如今能夠在臥室中享儘天年,和各位姊妹相比,已經是萬幸了!難道還有方法和術數可以治療嗎?七天之後,她的名字就要登上鬼的名冊了!”
楊國忠生氣地說:“不能相救就算了,怎麼能妄言誹謗!”於是回報楊貴妃。楊貴妃大怒,哭著上奏天子,說:“羅公遠誹謗宮中眷屬,就像施加咒詛,是對皇上大不敬。”李林甫也趁機上奏說他妖妄惑眾。玄宗本來就不高興,何況又有內外讒言交加,激起了十分的怒火,傳旨立刻將羅公遠在西市斬首。
羅公遠在寓所聽到命令,嗬嗬大笑,也不肯被綁縛,徑直快步走到西市中伸頸受刑。鋼刀落下的地方,並沒有一點血。隻見一道青氣從他頭頂中直出,透上重霄。玄宗一時恨怒,立刻命令斬殺羅公遠,隨即自己想到他是個有道術的人,怎麼可以輕易殺害,連忙呼喊內侍快傳旨停刑,等到達時卻已經殺過了。玄宗懊悔不已,命令收殮他的屍首,用香木做棺槨入殮。到了七天之後,秦國夫人果然病死。玄宗聽到訃告,不勝嗟歎哀悼,贈送的喪儀撫恤極其豐厚。
玄宗因為秦國夫人的死,更加相信羅公遠的話不錯,念念不忘,但已經無可奈何。因為想到張果、葉法善,不知道如今在什麼地方,於是命令輔繆琳前往王屋山迎請張果老,如果他不肯再來,就去尋訪葉法善,二人之中,一定能找到一個。
輔繆琳率領著聖旨,帶著仆從車馬,出京趕路,不久聽見路人傳說:“張果老先生已經在揚州地方死了。”輔繆琳正在將信將疑的時候,卻接到京報,揚州守臣某人上奏章,奏說張果在本年某月某日,在瓊花觀中端坐而逝,袖中有謝恩表文一道,他的屍身沒來得及收殮,立刻腐敗消化。輔繆琳得了這個消息,就不往王屋山去了,隻專心訪問葉法善的居處。
有人說曾在蜀中成都府見過他,輔繆琳就命令仆從人等,朝著蜀中的道路一路前行。進入蜀境後,山路崎嶇,非常難走。忽然看見山嶺上一個少年道者曲折連綿地走來,口中高聲歌唱道:“山路崎嶇那可行,仙人往矣縱難迎。須知死者何曾死,隻愁生者難長生。”
那道者一邊唱歌一邊走,漸漸走到馬前。輔繆琳仔細一看,大吃一驚,原來不是彆人,卻是羅公遠。輔繆琳連忙下馬作揖,問:“仙師沒有恙吧?”羅公遠笑著說:“天子尊禮神仙,卻怎麼把貧道這樣戲弄。如今張果老先生怕被殺,已經詐死了;葉尊師也怕被殺,遠遊海外,無處可尋,不如回京去吧。”
輔繆琳說:“天子正後悔之前的過錯,祈求仙師一同前往京中見駕,來安慰聖上的心。”羅公遠笑著說:“我去不如天子來,你不必多言。我有一封信和一件信物寄給天子,你可以為我轉達心意。”立刻從袖中取出一封信,裡麵有重重包裹的一物,外麵層層封緘題字,交給輔繆琳收了。
輔繆琳說:“天子正有話想詢問仙師,還求仙師前往一趟。”羅公遠說:“沒有彆的話,隻要能遠離宮中的女子,再謹防邊上的女子,自然天下太平。”輔繆琳私下問朝中各位大臣的吉凶如何,羅公遠說:“李相惡貫滿盈,死期近了,還有身後的災禍;楊相還有幾年的福分可以享受,他之後的情況可以想得到。”輔繆琳又問自己將來的吉凶,羅公遠說:“凡人能不貪財,就可以沒有禍患。”說罷,舉手作揖告彆,騰空而去。
輔繆琳和隨從等人,沒有不嘖嘖稱奇的,心想:“葉法善既然難以尋訪,不如回京複命等候聖旨吧。”主意已定,就趕程回京。到了宮裡,見了玄宗,詳細上奏過在山嶺遇見羅公遠的事情,把書信呈上。玄宗大為驚詫,拆開看那封信,卻沒有多少話,隻有四個大字,下麵注有一行小字,寫道:“安莫忘危。外有一藥物,名曰蜀當歸,謹附上。”
玄宗看著書信和藥物,沉默著不說話。輔繆琳又秘密上奏了羅公遠所說的“宮中女子”“邊上女子”的說法。玄宗心想:“他常勸我清心寡欲來延年益壽,如今說要遠離女子,又說‘莫忘危’,想來就是這個意思。那‘蜀當歸’或許是延年益壽的良藥,也未可知。但公遠明明被殺了,怎麼又在那裡出現呢?”於是命令內侍迅速打開羅公遠的棺材查看,原來棺材裡空空如也。玄宗感歎道:“神仙的幻化竟然到了這種地步,我隻是被人嘲笑罷了!”
看官,你知道他所說的“宮中女子”,明明指的是楊貴妃;所說的“邊上女子”,指的是安祿山,因為“安”字裡麵有個“女”字。“蜀當歸”三個字,暗藏著啞謎,至於“安莫忘危”,已經明明白白說出了“安”字,可玄宗卻完全沒有領會。
此時安祿山正兼任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掌握重兵,長期盤踞在大藩鎮。又有宮中的關係,氣勢十分驕橫。但他常想到自己當時沒有拜謁太子,料想太子必然會怪罪。玄宗年紀漸漸大了,安祿山擔心一旦玄宗去世,太子即位,自己肯定沒有好下場,因此心裡不安,常常有異樣的想法。
安祿山平日所畏懼的,隻有李林甫,他常稱李林甫為“十郎”,每次遇到從京城來的使者,必定會問:“李十郎有什麼話要說?”如果聽到有稱讚他的言語,就會非常高興;如果說“李丞相寄語安節度,好自檢點”,就會皺著眉頭歎息,坐立不安。李林甫也時常有書信問候他,信中大多能揣摩到他的心思,說中他的心事,卻又為他籌劃安排,安祿山因此受到籠絡,不敢輕舉妄動。
誰知李林甫自從妻子去世後,自己也生病了。正當輔繆琳回京時,李林甫已經躺在床上起不來了。他在病中忽然聽說羅公遠沒有死,這一下吃驚非同小可,自言自語道:“我曾經彈劾過他,沒想到他果然是個神仙,殺不死。如今他倘若來報仇,不像凡人那樣可以防備,這可怎麼解救呢?”從此他日夜驚惶恐懼,病情更加嚴重,沒過幾天就死了。
可恨那李林甫自從擔任宰相,隻會諂媚侍奉皇帝左右,迎合皇上的心意來鞏固自己的恩寵;杜絕言路,蒙蔽皇上的耳目來施行奸計;嫉妒賢能,排擠勝過自己的人來保住自己的職位;屢次製造大案,誅殺放逐賢臣來張揚自己的威風。從太子以下,人人都對他畏懼側目。他擔任宰相十九年,釀成了天下的禍亂,玄宗始終不知道他的奸惡,聽說他死了,還十分歎惜哀悼。太子在東宮聽說李林甫死了,感歎道:“我今天晚上才能睡個安穩覺了!”
楊國忠原本就十分痛恨李林甫,隻是因為他很得皇上寵愛,難以與之爭權,積恨已久。如今趁著李林甫死了,又要找事發泄怨恨,於是彈劾李林甫生前在私宅蓄養了很多死士,借口是出入防衛,實際上陰謀不軌。又說他屢次圖謀陷害太子,動搖國家根本,居心叵測。還暗示朝臣紛紛上奏章追劾他的許多罪狀。楊貴妃因為怪李林甫挾製安祿山,也在玄宗麵前說他有很多奸惡之處。
玄宗此時才醒悟過來,下詔公布李林甫奸惡叛逆的罪狀,頒布天下,追削他的官爵,劈開他的棺材,登記他的家產。他的兒子侍郎李岫也被革職,永不錄用。果然應了羅公遠所說的身後之禍。
李林甫死後,楊國忠兼任左右相,獨掌朝權,擅作威福,內外文武各官沒有不畏懼的。隻有安祿山不肯屈服,他隻是因為李林甫比自己狡猾,所以心懷畏懼。而楊國忠是他平日所輕視的,一向看不起。如今楊國忠雖然專權,但安祿山全不在意。各處藩鎮都派人送禮祝賀,唯獨安祿山不祝賀。楊國忠大怒,秘密上奏玄宗說:“安祿山本是番人,如今雄踞三大鎮,很不合適,應當有所防備。”玄宗卻不這麼認為。
楊國忠於是厚結隴右節度使哥舒翰,想要和他合力排擠安祿山。當時隴右地區富庶天下第一,從安遠門向西直到唐朝邊境,共一萬二千多裡,鄉裡相望,桑麻遍野。楊國忠上奏說,這都是節度使哥舒翰安撫調度的功勞,應當加以優厚的提拔。皇上下詔讓哥舒翰兼任河西節度使,管轄兩鎮。安祿山聽說後,明知這是楊國忠借此結為黨援,更加不高興,常常在酒後當著眾人的麵謾罵楊國忠。楊國忠隱約聽到這些話,越發惱恨,又秘密上奏玄宗說:“安祿山從前和李林甫狼狽為奸,如今李林甫死後,罪狀昭著,安祿山心裡不安,近期必定有反叛的圖謀。陛下如果不信,下詔派使者召他入朝覲見,他必定不會奉詔,這樣就可以看出他的心思了。”
玄宗點頭起身,退入宮中,沉吟不決。楊貴妃問:“陛下有什麼事在心中盤算?”玄宗說:“你哥哥國忠屢次上奏說安祿山必定反叛,我沒有深信。如今他勸我派使者召安祿山入朝,如果他不來,意圖就很明顯,就應當問罪。我覺得這孩子受我厚恩,未必會辜負我,所以心中籌劃未定。”
楊貴妃吃驚地說:“我哥哥怎麼就認定祿山必定反叛呢!他既然如此懷疑,陛下就應當按他所奏,派一個內侍去召安祿山。如果祿山肯來,我哥哥和陛下就可以消除疑慮了。”玄宗聽從了她的話,立即寫下手敕,派輔繆琳前往範陽召安祿山入朝見駕。
輔繆琳領了敕命,正要起行,楊貴妃私下把金帛賜給他,交給他一封手書秘密送給安祿山,讓他聽說召見就來,凡事有她在中間周旋,包管他有益無損,千萬不要遲疑觀望,以至於引起天子的懷疑。輔繆琳一一領命,星夜兼程來到範陽。
安祿山拜迎敕諭,輔繆琳當堂宣讀:“皇帝手敕東平郡王範陽、平盧、河東節度使安祿山:卿從前在朕左右侍奉,歡敘如同家人,後來遠鎮外藩,從此相隔。朕很想念卿,料想卿也必定想念朕,但卿即使想念,沒有征召怎麼能入朝相見?如今敕令到達,卿即可赴京,暫時來京後就返回,不要以跋涉為勞,朕也想當麵詢問邊庭之事。見諭速赴來京,毋怠。”
安祿山接過手敕,設宴款待天使,問道:“天子召我是什麼意思?”輔繆琳說:“天子不過是十分想念您罷了!”安祿山沉吟道:“楊相有什麼話嗎?”輔繆琳說:“召見是天子的意思,不是宰相的意思。”安祿山笑道:“天子的意思就是宰相的意思。”
輔繆琳屏退左右,秘密送上楊貴妃的手書並轉述了她的話,安祿山這才高興起來,當天就動身星夜兼程趕到京城,入朝麵聖。玄宗大喜道:“有人說你未必肯來,隻有朕相信你必定會來,如今果然如此。”於是命令行家人之禮,在內殿賜宴。
安祿山哭泣著說:“臣本是番人,承蒙陛下寵信提拔到這個地位,粉身碎骨也無法報答。無奈被楊國忠嫉恨,臣離死期不遠了!”玄宗撫慰道:“有朕在,你可以不用擔心。”這夜安祿山留宿內庭。
第二天,安祿山入宮拜見楊貴妃,楊貴妃在宮中賜宴,兩人深情暢敘。安祿山說:“孩兒不是不留戀,但形勢不可以久留,明天就必須告辭了。”楊貴妃說:“我也不敢留你,明天辭朝後趕快走,不要遲疑。”安祿山點頭會意。
第二天,安祿山上奏說邊政重任在身,不敢曠職,告辭回鎮。玄宗準奏,親自解下禦衣賜給他,安祿山哭泣著拜受,當天就辭朝謝恩。臨行時,他騎馬到楊國忠府第匆匆見了一麵,即刻飛奔出京,晝夜兼行,不久就回到了藩鎮。他擔心楊國忠奏請留下他,所以急忙回任。
從此玄宗更加親信安祿山,有人告發安祿山想要反叛,玄宗就命令把這個人綁送到範陽,聽憑安祿山處置,因此沒有人敢再說話。安祿山從此更加肆無忌憚,心想:“三鎮之中,把守各險要處的將士都是漢人,倘若他日有所舉動,他們必定不會為我所用,不如用番將代替為好。”
於是安祿山上疏奏稱,邊庭險要之處,不是武健過人的人不能守禦,漢將柔弱,不如番將驍勇,請用三十一名番將代替守邊的漢將。奏疏呈上後,同平章事韋見素進言說:“安祿山長久以來就有異心,如今上了這道奏疏,反叛的情狀已經很明顯了,他的請求一定不可以答應。”
玄宗不高興地說:“從前邊政都用文臣,逐漸導致武備廢弛;如今改用番人為節度使,邊庭壁壘煥然一新,就此看來,怎麼能說番人不可以代替漢將呢?安祿山為國家考慮,想要謹慎鞏固邊防,所以才有這個請求,你們怎麼能動不動就說他反叛?”於是不聽韋見素的話,立刻批旨:“依卿所請奏,三鎮各險要處,都用番將戍守。其舊戍漢將,調內地彆用。”
從此番人占據險要之地,安祿山越發得勢,邊事也就不可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