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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演義 第96到第100回(1 / 2)

第96回拚百口郭令公報恩複兩京廣平王奏績

從來能施恩者,未必望報,而能圖報者,方不負恩。戰國時的侯生,對信陵君說得好,道是:“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人有德於公子,願公子無忘之,無忘之者,必思有以報之也。”孔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夫報德不曰以直,而曰以德者,報德與報怨不同,報怨不可過刻,以直足矣。且怨有當報者,有不當報者,有時以報為報,有時以不報為報,皆所謂直也。若夫德是必要報的,不可不厚報的,說不得個他如此來,我亦當如此答。一飯之恩,報以千金,豈是掂斤估兩的事?我當危困之時,那人肯挺身相救,即時迫於事勢,救我不成,他這段美意,也須終身銜感。況實能脫我於患難之中,真個生死而肉骨,我到後來建功立業,皆此人之賜。此等大恩,便舍身排家以報之,誠不為過。推此報恩之念,其於君臣之間,雖不可與論報施。然人臣匡君定國,勘亂扶危,成蓋世之奇勳,總也是不忘君恩,勉圖報效而已。卻說肅宗自靈武即位後,即令郭子儀為武部尚書,靈武長史李光弼為戶部尚書、北都留守並同平章事。又特遣使征召李泌。那李泌字長源,京兆人氏,生而穎異,身有仙骨。幼時常聞空中有仙樂來相迎,其身飄飄欲舉,家人共相抱持。後來每聞音樂,家人即搗蒜向空潑灑,自此音樂漸絕。至七歲,便能吟詩作賦,更聰慧異常。

上皇開元年間、下詔召集京中能談佛老者,互相議論。有一童子姓員名亻叔,年方十歲,與眾問答,詞辨無窮,上皇嘉歎,因問員椒:“外邊還有與你一般聰慧的童子麼?”原來員椒乃是李泌的姑娘所生,與李泌為中表兄弟,當下便奏說:“臣母舅之子李泌,小臣三歲,而聰慧勝臣十倍。”上皇即遣中使召之,李泌應召而至,朝拜之際,禮儀嫻雅。其時上皇方與燕國公張說弈棋,遂命張說出題試之。張說使賦方圓動靜。李泌請言其略,以便措辭。張說指著案上棋枰說道:

方著棋局,圓著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

說罷,張說還恐他年太幼,未能即解,又對他說道:“此是我借棋以為方圓動靜之喻,汝自賦方圓動靜四字,不可泥棋為說也。”李泌道:“這曉得。”即信口答道:

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才,靜若得意。

張說聽了,大為驚異道:“此吾小友也!”因起身拜賀朝廷得此神童。正是:

堪使老臣稱小友,共誇聖主得神童。

上皇厚加賜賚,命於翰林院讀書。及長,欲授以官職,李泌再三辭謝。乃賜與太子為布衣交,太子甚相敬愛。李林甫、楊國忠都忌之,李泌因遂告歸,隱居穎陽。至是肅宗思念舊交,遣使征至行在,待以賓禮,出則聯騎,寢則對榻,事無大小,皆與商酌。欲命為右相,李泌固辭,隻以白衣隨駕。

一日,肅宗與李泌並馬而出,巡視軍營。軍士們竊相指道:“黃衣的是聖人,白衣的是山人。”肅宗微聞此語,因謂李泌道:“艱難之際,不敢以官職相屈,但且衣紫,以絕群疑。”遂出紫袍賜之,李泌隻得拜受,肅宗即令左右為之換服。李泌換服訖,正欲謝恩,肅宗笑道:“且住,卿既服此,豈可無稱?”乃於袖中取出敕書一道,以李泌為參謀軍國元帥府行軍長史,李泌猶固辭,肅宗道:“朕非敢相屈,期共濟艱難耳。候賊平,任行高誌。”李泌拜受命。肅宗欲以建寧王亻炎為大元帥,李泌道:“建寧王杲堪作元帥,然廣平王居長;若建寧王功成,豈可使廣平王為吳泰伯?”肅宗道:“廣平王係家嗣,何必以元帥為重?”李泌道:“廣平王未正位東宮,今艱難之際,人心所屬在於元帥,若建寧大功既成,陛下即欲不以為儲貳,彼同立功者,其肯已乎?太宗、上皇即其事也。”肅宗點頭道:“卿言良是,朕當思之。”李泌退朝,建寧王迎謝道:“頃傳聞奏對之言,正合吾心,吾受其賜矣。”李泌道:“殿下孝友如此,真國家之福也。”於是肅宗以廣平王亻叔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郭子儀、李光弼等所部之軍,俱屬統率。

時李光弼駐防太原,其麾下精兵俱調往朔方,在太原者僅萬人。賊將史思明等共引兵十餘萬人來攻城,諸將皆議修城以待之。光弼道:“太原城周四十裡,修之非易,賊垂至與興役,是未見敵而先自困也。”乃令士卒於城外鑿濠以自固,掘坑塹數千,及賊攻城於外,光弼即令以坑塹中掘出的泥土,增壘於內,為守禦。賊圍攻月餘,無隙可乘。光弼訪得錢冶內有鑄錢的傭工兄弟三人,善穿地道,以重賞購之,使率其夥伴,掘地道以俟賊。有賊將於城下仰麵侮罵城上人。光弼即遣人從地道拽其足而入,縛至城上轎之,自此賊行動必低頭視地。光弼又作大炮,飛巨石,每一發必擊死幾十人,賊乃退營於數十步外。光弼遣使詐稱城中糧儘,與賊相約刻期出降。史思明信以為真,不複為備。光弼暗使人穿地道,直至賊營,支之以木。至期使二千餘人,走馬出城,恰像要去投降的一般。賊方瞻望喜躍,忽然營中地陷,壓死者無數,賊眾驚亂,官軍鼓噪而出,斬殺萬計。史思明乃引眾紛紛遁去。光弼上表奏捷。廣平王正以太原要地被圍,欲遣兵往救,因得捷報而止。郭於仆以河東居兩京之間,得河東而後兩京可圖。時賊將崔乾佑守河東,郭子儀密使人入河東,與唐宮陷於賊中者,約為內應,內外夾攻。崔乾佑不能抵敵,棄城而逃,子議引兵追擊,斬殺其眾,乾佑僅以身免。河東遂平。正是:

從來郭李稱名將,戰守今朝各奏功。

肅宗任命郭子儀為天下兵馬副元帥,正籌劃收複東西兩京,忽然接到奏報,說永王李璘在江陵起兵反叛,擅自稱帝。原來永王李璘出鎮江陵後,自恃地方富庶強盛,態度傲慢,對朝廷不夠恭敬。當他聽說肅宗在靈武即位的消息,便與部下將領、屬官等人私下商議,認為太子既然倉促之間自立為帝,自己也可以占據江表地區,獨自在一方稱帝。正在謀劃起兵之事時,肅宗厭惡他的傲慢,下詔書讓他罷去鎮帥之職返回蜀地,永王竟然不奉詔命,至此舉兵反叛,自稱皇帝。

永王想要招納有名望的士人,來獲取民眾的擁戴。他聽說李白退居在廬山,那裡距離江陵不遠,就派使者去征召李白。李白推辭,不肯應召前往。永王便派人等候他外出時,在路上攔劫,把他劫持到江陵。永王想要授予李白官職,李白堅決拒絕,不肯接受。永王不能使他屈服,隻好把他軟禁起來,不讓他返回廬山。

肅宗聽說永王作亂,一方麵上表奏聞上皇,另一方麵派遣淮南節度使高適、副使李成式,共同領兵前往征討。當時內監李輔國暗中依附宮中,張良娣專權用事。那投降叛軍的內監邊令誠,因為被叛軍猜忌,就從叛軍那裡逃到肅宗的行在,依托李輔國圖謀重新得到任用。李泌進言說:“邊令誠作為宦官,蒙受皇恩被委以重任,在外掌管兵權,在內掌管宮禁,可是叛軍一到就投降了,並且把宮城的鑰匙交給叛軍,如此叛逆行為,罪不容誅!”肅宗於是下令將邊令誠斬首,以此警示那些投降叛軍的人。

於是李輔國上奏說:“原任翰林學士李白,現在是叛逆藩王永王李璘的主謀,應該下詔讓刑官將他列入叛黨名單,等事情平定之後,按照法律治罪。”你知道李輔國為什麼突然有這樣的奏請嗎?隻因為李白當初在朝的時候,放浪形骸,寄情詩酒,品格高尚,完全不把這些宦官放在眼裡,所以這些人都不喜歡他。如今李輔國趁機彈劾上奏,一來是出於私怨,二來是迎合朝廷公開誅殺叛黨的心意,三來是怨恨李泌奏請斬殺了邊令誠。他現在彈劾李白,是想表明那些文人名士,即使受過皇恩寵愛,也不免會追隨叛逆,不要隻是說宦官不好。

當時肅宗批準了他的奏請,傳旨給司法部門。這很快驚動了郭子儀,他心想:“當年李白救過我的性命,大恩還沒有報答,今天怎麼能坐視不理?”於是連夜起草表章,第二天就跪在宮殿前上奏。表章的大致內容是說:“臣看到原任詞臣李白,過去蒙受皇恩知遇,原本將要被破格提拔任用,他卻竟然辭去榮耀歸隱,在廬山高臥,從這一點就可以知道他的為人。如今不幸被叛逆藩王逼迫,臣聽說他起初拒絕應聘,接著就被劫持,叛軍多次授予他偽職,他都堅決不肯接受,雖然身體被囚禁,但是誌向卻沒有絲毫改變;可是議論的人就說他是叛人的主謀,這也太過分了。臣請求用全家百口人的性命來擔保他沒有其他企圖。李白過去對臣有恩,但是臣不敢因為私人恩情就來遊說。等事情平定之後,會有大家都能看到的證據可以用來佐證。如果不像臣所說的那樣,臣和全家百口人甘願接受國家法律的製裁。”

肅宗看了表章,命令司法部門備案,等到事情平定之後再考察清楚做出決定。後來永王李璘兵敗自殺,當地的官府拘禁了追隨叛逆的人,等候聖旨處決,李白也被囚禁在潯陽的監獄裡。朝廷因為郭子儀曾經為他擔保求救,特地派遣官員調查核實。官員回奏說李白是被逼迫脅迫的,和主動追隨叛逆的人不同,罪行應該減輕。皇帝下旨將李白長期流放到夜郎,其餘追隨叛逆的人,全部處死。到了乾元年間,皇帝下詔大赦天下,李白才得以放歸,他行至當塗縣界,在船上對著月亮飲酒,大醉之後,想要捉取水中的月影,結果墮水而死。當時江畔的人們,恍惚間看見李白乘著鯨魚升天而去,這是後話了。

此事暫且表過不提。且說肅宗既然讓廣平王擔任元帥,就想要立他為太子。李泌說:“陛下在靈武即位,隻是因為軍事形勢緊迫,急需處理罷了。如果要立太子,應該向上皇請示,不然後世怎麼能知道陛下是出於不得已的心意呢?”廣平王也因此推辭說:“陛下還沒有在早晚侍奉上皇,臣怎麼敢擔當儲君之位呢?”肅宗因此暫時停止了立儲的事情。

建寧王私下對李泌說:“我兄弟都被李輔國、張良娣所忌恨,這兩個人內外勾結做壞事,我應當早點除掉這一禍害。”李泌說:“這不是臣子應該聽的話,暫且放下不要談論。”建寧王沒有聽從,多次在肅宗麵前,直言不諱地陳述這兩個人的許多罪惡。於是這兩個人就互相進讒言誣陷建寧王,誣告建寧王想要謀害廣平王,急於奪取儲君之位,激怒了肅宗,肅宗立即傳下聖旨,賜建寧王自殺。李泌想要進諫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可惜一個賢能的王子,被讒言害死。

想想肅宗在東宮的時候,被李林甫忌恨,受儘了驚恐,難道不知道引以為戒嗎?如今大的賊寇還沒有消滅,就先殺了一個賢能的兒子,怎麼能如此忍心,違背常理到這種地步呢!後人有詩感歎說:“聽信讒言殺了自己的兒子,源頭來自於上皇。肅宗內心殘忍對待父親,可憐了建寧王。不記得在東宮的時候,時常擔心遭遇禍殃。為什麼重蹈覆轍,任憑讒言囂張。君子聽力不好,好兒子被殘害。遺留的怨恨給那些婦人宦官,寸牒哪裡能夠補償!”

至德二載,肅宗車駕到達鳳翔,命令廣平王與郭子儀等人出兵收複東西兩京。郭子儀認為番人回紇的兵馬非常精銳,就奏請聖旨征召他們助戰。回紇可汗派遣他的兒子葉護,率領一萬兵馬前來助戰,肅宗答應給予豐厚的賞賜。葉護請求在攻克城池的那天,土地和士庶歸朝廷,金銀布帛和人口歸回紇。肅宗急於成功,隻好答應了。於是聚集朔方等地的軍馬,與回紇、西域的軍隊,總共一十五萬,約定日期出發。

李泌獻上計策,打算先攻打範陽,搗毀叛軍的巢穴。肅宗說:“大軍已經集結,正應該趕快攻取長安,怎麼可以反而先讓軍隊勞累去攻打範陽呢?”李泌說:“如今所用的都是北方的軍隊,他們的習性是耐寒而怕熱,現在趁著他們剛到的銳氣,攻打已經疲憊的叛軍,東西兩京一定能夠攻克。然而叛軍失敗後,其餘的部眾逃歸巢穴,關東地區氣候炎熱,春氣一發作,官軍必定會因此想要回家。叛軍休整兵馬,等到官軍一離開,必定會再次南下,這樣戰爭就沒有結束的時候了。不如先把軍隊用在塞北地區,鏟除他們的巢穴,叛軍退逃後沒有歸宿,然後大軍合力攻打他們,必定能夠擒獲他們!”肅宗說:“這話說得確實好,但是朕已經很久沒有問候上皇了,急於先收複西京迎接上皇回來,不能等待了!”於是沒有采用李泌的建議,兵馬朝著西京進發。

大軍行進到長安城西,在澧水東岸列陣。李嗣業率領前軍,廣平王、郭子儀、李泌坐鎮中軍,王思禮統領後軍。數萬叛軍在澧水北岸列陣,賊將李歸仁出陣挑戰,郭子儀指揮前軍迎敵。叛軍傾巢而出,官軍稍作後退。李嗣業赤裸上身手持長戈,身先士卒,大聲呼喊著奮力拚殺,瞬間斬殺數十人。官軍士氣大振,各執長刀,如牆般向前推進,叛軍無法抵擋。

都知兵馬使王難得被叛軍射中眉毛,眼皮垂落遮住眼睛,他伸手拔箭,扯去眼皮上的皮肉,血流滿麵卻仍奮力作戰,不肯後退。叛軍在陣地東側埋伏精銳騎兵,企圖襲擊官軍後方,郭子儀探知敵情,急忙命令朔方左廂兵馬使仆固懷恩率領回紇兵突襲,將叛軍伏兵斬殺殆儘。李嗣業又率領回紇兵繞到叛軍陣後,與大軍夾擊,王思禮也率領後軍跟進,合力攻殺。從午時到酉時,官軍斬首六萬餘級,叛軍大敗潰散,殘餘部隊退入城中,整夜喧囂不止。

天亮時,探馬來報,賊將李歸仁、安守忠、田乾真、張通儒等已全部逃走。廣平王於是率領大軍進入西京城,百姓老幼夾道歡呼。葉護想要按照之前的約定,搶掠金帛子女,廣平王下馬,拜倒在葉護的馬前說:“如今剛收複西京,若立刻搶掠,東京之人必定為叛軍死守,難以再攻取。請等到了東京,再按約定行事。”葉護驚慌下馬回拜,跪著捧住廣平王的腳說:“願為殿下即刻前往東京。”於是與仆固懷恩率領西域及本部兵馬,從城南經過,不停留,徑直向東京進發。眾人見廣平王為百姓下拜,無不感動落淚。

廣平王在西京駐守三日,留下軍隊鎮守,親自率領大軍東進。捷報傳到行在,百官稱賀。肅宗當日便擬好表章,派遣中使啖廷瑤前往蜀地奏聞上皇,請求上皇回京複位。一麵派遣宮人到西京祭告宗廟,安撫百姓;一麵快馬傳召軍中的李泌。

李泌星夜馳至鳳翔覲見,叩問被召見的原因。肅宗說:“朕收到西京捷報,立即上表奏聞上皇,請他東歸複位,朕當退居東宮,儘人子之職,不知卿意如何,故急召麵詢。”李泌驚愕道:“表章已送去了嗎?”肅宗說:“已送去了。”李泌問:“還能追回來嗎?”肅宗說:“已去遠了,為何要追轉?”李泌歎息道:“上皇不會東歸了!”肅宗驚問原因,李泌說:“陛下正位改元已兩年,如今忽然奉上此表,上皇心中疑慮,自感不安,怎肯歸來?”

肅宗恍然大悟,頓足道:“朕本以至誠求退,今聞卿言,才知失誤,表已奏上,該怎麼辦?”李泌說:“如今可再讓群臣上賀表,說明自馬嵬坡請留、靈武勸進,到如今克複兩京,皇上思念上皇,請求即刻還宮,以儘孝養。如此上皇心安,東歸便有日期了。”肅宗連聲稱是,命李泌起草表章,立即派遣中使霍韜光入蜀奏聞。

不久,啖廷瑤從蜀地返回,傳上皇口諭:“給我劍南一道自行奉養,不再東歸了。”肅宗惶懼無措。數日後,霍韜光回報,說上皇起初收到皇帝請退東宮的表章時,彷徨不安吃不下飯,不想東歸;等到群臣賀表送到,才大喜過望,命人備食作樂,下誥命確定行期。肅宗大喜,召李泌入宮告知:“這都是卿的功勞!”於是擺酒共飲,當夜留李泌在宮中,同榻而眠。

李泌本不願做官,早有去意,趁機請求辭官:“臣已略報聖恩,今請仍許我做個閒人。”肅宗說:“卿久與朕同憂,朕今將與卿同樂,為何忽然想走?”李泌說:“臣有五不可留:遇陛下太早,陛下寵臣太深,任臣太重,臣功太大,行跡太奇,有此五者,所以斷不可留。”肅宗笑道:“且睡,另日再議。”李泌說:“陛下今與臣同榻而臥,尚不允臣所請,何況他日在朝堂之上?陛下不許臣去,是殺臣也!”

肅宗驚訝道:“卿為何如此疑朕,朕豈是要殺卿之人?”李泌說:“殺臣者非陛下,乃是五不可。陛下往日待臣如此深厚,臣子之事尚有不能儘言之處;何況他日天下安定,臣未必能再邀聖眷,還敢進言嗎?”肅宗說:“卿此言必是因朕未從卿先伐範陽之計。”李泌說:“臣非為此,實是有感於建寧王之事。”肅宗說:“建寧欲害其兄,朕故不得已除之。”

李泌說:“建寧若有此心,廣平當極恨之。今廣平王每與臣言及建寧之冤,都為之流涕。何況陛下昔日欲用建寧為元帥,臣請用廣平,若建寧果有害兄之意,應深恨臣,然而當日他以臣為忠,愈加親信,由此可察其心。”肅宗聞言落淚道:“卿言是也,朕知誤矣,然既往不咎。”李泌說:“臣非咎既往,隻願陛下警戒將來。昔天後無故鴆殺太子弘,其次子賢憂懼作《黃台瓜詞》,其中兩句‘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今陛下已一摘,幸勿再摘。”

李泌此言,因知張良娣忌恨廣平王之功,常進讒言,恐肅宗再被迷惑。肅宗聞言驚覺道:“豈有此事,卿之良言,朕當謹記。”李泌再次懇求還山,肅宗說:“且待東京報捷,朕入西京時再議。”

又過幾日,東京捷報傳來:賊將自西京戰敗後,收合餘眾據守陝城,安慶緒派嚴莊引兵相助。郭子儀與賊軍在新店交戰,葉護率本部兵追擊其後,腹背夾攻,賊兵大敗,屍橫遍野,賊將棄陝而逃。郭子儀分道追擊,嚴莊奔回東京,勸安慶緒棄城,率部逃往河北,臨行前殺前被擒唐將哥舒翰等二十餘人,獨許遠自刎而死。郭子儀奉廣平王入東京城,取出府庫財物給葉護,又命民間助輸羅錦萬匹,使百姓免於被搶掠,眾人歡悅。

肅宗聞報大喜,即擬表遣韋見素入蜀奏捷,隨後又派秦國模、秦國楨往成都迎接上皇,一麵擇日起駕,先入西京等候上皇回鑾。李泌上表,懇請按前議放還山林,肅宗知其去誌已決,降溫和聖旨,許其暫歸。李泌即日謝恩辭朝,隱居衡山。後來廣平王繼位,複征李泌出山,他又曆事兩朝,多有嘉言善策,此是後話。

可惜肅宗未從李泌先伐範陽之計,以致兩京雖複,賊氛未滅。安家父子之亂後,又繼以史家父子之亂,勞師動眾許久才平定。究竟安祿山被其子慶緒所殺,慶緒又被臣下史思明所殺,史思明又被其子朝義所殺,亂臣賊子,曆曆現報。如今且說上皇還京之事。

第97回達奚女鐘情續舊好采蘋妃全軀返故宮

大凡人之常情,沒有不厭惡分離而喜愛團聚的,尤其在男女之間更為深切。然而世事向來變幻無常,不可能隻有團聚而無分離,隻是有的一分離便不再複合,有的短暫分離即能團聚,有的長久分離仍可複合,甚至有活著分離卻被認作永彆,到後來分離的人忽然團聚,如同死者重新複生,這固然自有天意,然而從此也可以檢驗人情,觀察操守。那牆花路草尚且鐘情不舍,最終得以團聚,何況身為妃嬪之人呢!假使在患難之際,果真不幸殞命,誠然可悲可恨;若能有幸保全性命,重新侍奉故主,豈不更加奇妙。而且可見那恃寵驕妒之人,平時不肯讓人,臨難卻不能自保;不如那遭排擠失寵之人,平時受儘淒涼,今日卻依然在帝王左右,真是大快人心之事。

話說肅宗聽聞東京捷報,立即派遣太子太師韋見素入蜀奏聞上皇,再次請求上皇回鑾。隨後又派遣翰林學士秦國模、秦國楨前往迎接聖駕。秦國楨上奏說東京剛剛收複,也應當特地派遣朝臣攜帶詔書前往,褒獎賞賜將士,慰問安撫百姓。肅宗準奏,於是仍命中使啖廷瑤與秦國模赴蜀迎接上皇,改命秦國楨以翰林學士身份充任東京宣慰使,又命武部員外郎羅采為副使,一同攜帶詔書前往東京,即日起程。

那羅采是已故將領羅成的後裔,與秦國楨原本是中表親戚,二人結伴同行,彼此很談得來。羅采對國楨說:“當初先高祖武毅公有兩位夫人,一位竇氏,一位花氏,各生一子,我便是花氏所生一子這一支的子孫。那竇氏所生一支,傳到先叔祖時沒有兒子,隻生一女,小名叫素姑,遠嫁河南蘭陽縣白刺史家,沒有子女且早早守寡,堅守誌節不再改嫁,生性喜好修真學道。她遇到仙師羅公遠,說與我羅氏是同宗,因為敬重素姑是個節婦,贈予丹藥一粒,服用後能祛病延年,如今已六十多歲,一向在本地白雲山中一個修真觀裡焚香修行,那裡的男女都敬重信服她。自從東京戰亂之後,不見有書信傳來,我如今前往,公事之餘,應當去探望她。”

國楨說:“她是兄長的姑母,也就是我的表姑母了。我也聽聞她寡居守節,卻不知又有修道遇仙的奇事,日後到了那裡,與兄長一同去探望便是。”當下二人乘驛馬趕路,不久便來到東京,各官迎接詔書,入城宣讀。詔書中大致說:“西京大捷之後,隨即攻克東京,可見將帥善於謀略,士卒效命儘力,國家得以再造,全是你們的功勞。已經上表奏聞上皇,當即論功行賞,所有士庶百姓,應加以撫慰,尚未收複的州郡,還應迅速收複。城池攻克之日,府庫錢糧,以一半犒賞軍隊,不得騷擾百姓。又查訪到汲郡隱士甄濟,及國子司業蘇源明,先前在東京,都能不被叛賊屈服,誌節可嘉,任命甄濟為秘書郎,蘇源明為考功郎知製誥,即刻來京供職。那投降叛賊的官員達奚珣等三百餘人,都著押解至西京論處。”

原來那甄濟為人極為方正,安祿山未反叛之時,因聽聞他的名聲,想要聘他為書記。甄濟知道安祿山有反叛之心,便詐稱瘋病,閉門不出。等到安祿山反叛,派遣使者與兩名行刑武士,封刀前往召見他,甄濟引頸就刀,不發一語,使者於是以真病複命,他因此得免。那蘇源明原籍河南,罷官家居,安祿山造反時,想要授他顯爵,源明以病重堅決推辭,不接受偽命。肅宗向來聽聞這二人很有誌節,所以如今詔書中提及。當時軍民人等聽聞詔書,歡呼萬歲,自不必說。

且說秦國楨與羅采宣諭完畢,退到公館休息。過了兩日,便相約一同前往拜訪問候羅氏素姑。於是起身到蘭陽縣,先在館驛歇下。次日,二人各備下一份禮物,換上便服,屏退隨從,隻帶幾個家人,騎馬來到白雲山前,詢問當地百姓,果然山中深僻處有一修真觀,名叫小蓬瀛,觀中有個老節婦在修行,人們都稱她為白仙姑。當地人說:“這仙姑年紀雖已老邁,卻輕易不見人,近來更是不容閒雜人等到她觀裡去,二位客官要去見她,隻怕未必能見。”

羅采說:“她是我家姑母,必定不會拒絕。”於是與國楨及家人們策馬入山,翻山越嶺,直至觀前下馬。隻見觀門緊閉,家人輕輕叩了三下,走出一個白發老婆婆,開門迎住說:“客官從何而來?我們觀主年老多病,閉關靜養,有失迎接,請回吧!”羅采說:“我不是彆的客人,煩請你通報一聲,說我姓羅名采,居住長安,是觀主的侄兒,特來奉候姑母,一定要拜見的。”那婆婆聽說是觀主的親戚,不敢強硬拒絕,隻得讓他們步入。觀中的景象果然十分幽雅,有《西江月》詞為證:“爐內香煙馥鬱,座間神像端凝。懸來匾額小蓬瀛,委實非同人境。雙鶴亭亭立對,孤鬆鬱鬱常青。雲堂鐘鼓悄無聲,知是仙姑習靜。”

那婆婆掩了觀門,急忙進內通報。片刻後出來,傳觀主之命,請客官在草堂中稍坐,馬上就來相見。又過了一會兒,鐘聲響處,隻見素姑身穿一件藍色鑲邊的白道服,頭裹幅巾,足踏棕履,手持拂塵,緩緩走出。看她麵容溫和,舉止輕便,完全不像六十多歲的人,這是因為服用仙家丹藥的緣故。

羅采與秦國楨一齊上前拜見,素姑連忙回禮,命人看座奉茶。羅采問候起居,各自敘談寒暄。素姑舉手問國楨:“這位是何人?”羅采說:“這就是我們羅氏的中表舊戚,秦狀元名國楨的便是。”素姑說:“原來是秦家官人。”說罷,隻顧口中沉吟“秦”字。國楨說:“愚表侄久仰表姑的貞名淑德,卻遺憾不曾拜識尊顏,今日有幸得以瞻仰。先前因山川阻隔,以致疏遠,萬望不要見怪。”於是國楨與羅采各命隨從,將禮物獻上。

素姑說:“二位遠來探望,足見親情,何須禮物?”二人說:“薄禮不足為敬,希望不要推辭。”素姑再三推辭感謝,方才收下,因而問:“二位因何事而來?”羅采說:“我二人都奉欽差攜帶詔書到此,請問姑母前日賊寇擾亂之時,此地可曾受到驚恐?”素姑說:“此地幽靜偏僻,當年羅公遠仙師曾在此居留,他說當初留侯張子房也曾在此辟穀,居住在此的人可免受兵火之災。因為你二位是我的至親,我又忝居長輩,既然承蒙探望,不妨隨我隨意看看。”便叫那老婆婆與幾個女童,擺上點心素齋來吃,隨即引領二人,緩步進入內邊,到處觀賞。

隻見回廊曲折、欄杆蜿蜒,淺沼清澈、深林茂密,景致極其幽靜優美。穿過一層庭院,轉出一條小徑,另有三間靜室,房門緊閉且層層加鎖,隻留一個狹小的關洞,也用木板遮掩著。二人見狀,隻當這是素姑靜心修行的地方。正觀賞間,忽然聞到一陣撲鼻的梅花香氣。國楨疑惑道:“裡邊有梅樹嗎?如今正是冬天,怎麼就有梅香了?難道此地的梅花竟開得這般早?”

素姑微微一笑,用手中拂塵指著那三間靜室說:“梅花香就從這室中飄來,卻不是這裡生長的,也不是樹上開放的。”羅采驚奇地問:“這就更奇怪了,不是樹上開的,那是從哪裡來的呢?”國楨也說:“室中既然有梅花,大可賞玩,能否賜我們一看?”素姑卻道:“室中有人,不可輕易進去。”二人連忙追問:“是何人?”素姑歎道:“說來話長,還是請到外間坐下,細細說與二位賢侄聽吧。”

三人回到堂中坐下,素姑緩緩道:“這件事十分奇特,說出來恐怕你們也不信,我從未對人提起,如今不妨告訴二位。當年我初來此地時,仙師羅公遠曾說:‘日後會有兩個女子來此暫住,你要好生收留,二女都非等閒之輩,將來自有好處。’等到安祿山反叛、西京失守之時,忽然有個女子,年紀三十多歲,身著淡素衣妝,騎著一頭白驢,風馳電掣般跑進觀來。我當時正獨自在堂中閒坐,見她來得奇異,連忙起身扶她下驢。她剛下地,那驢兒忽然騰空而起,直上半天,像飛鳥一樣向西飛去了。

我心中驚駭,詢問那女子來曆,她卻不肯明言,隻說:‘我姓江,是李家媳婦,在西京遭難險些喪命,遇一仙女相救,把這白驢給我乘坐,叫我閉上眼任它行走,隻覺身體行在空中,霎時便落在此地。’據仙女說,所到之處便是安身之所,如今既到這裡,不知能否容身?我因記著羅仙師的話,知道此女必定不凡,便留她住在這靜室中,不讓外人知曉,也未對觀中其他人說起白驢騰空之事。那女子自在靜室中,足不出戶,我從此將觀門緊閉,無事不許開啟。

不料過了幾日,又有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叩門求住。此女是原任河南節度使達奚珣的族侄女,小字盈盈,先前在西京已嫁作人婦。因丈夫客死異鄉,父母又相繼亡故,隻得投靠達奚珣,隨他到任所。不想達奚珣沒誌氣,竟投降了叛賊,此女知道他必有後禍,便立意出家,聽聞此間觀中幽靜,稟明達奚珣後徑直來到這裡。我又因記著羅仙師‘有二女來住’的預言,便留她與那姓江的女子同居一室,閉關靜坐,隻從關洞裡傳遞飲食。

兩月之前,羅仙師同著一位道者,說是葉法善尊師,來到此地。那姓江的女子素來知曉二位仙師的神妙,便與達奚家女子出關拜謁。葉尊師隨即向空中幻化出一枝梅花,贈予江氏道:‘你且將這枝花供著,可保它四季常開、清香不絕、永不凋殘,直到你歸回舊地、重見舊主、享儘後福,那時你的身命才會與這花一同凋謝。’從此將這枝梅花供在室中瓶裡,香氣一直彌漫到如今,近日更覺芬芳撲鼻,你們說奇不奇?”

秦、羅二人聽了,都驚歎道:“竟有這等奇事!”接著問道:“這二位仙師見了那達奚家女子,可也有所贈予?”素姑繼續道:“我還沒說完呢。當時羅仙師取過紙筆,題了八句詩,交給達奚氏說:‘你將來的好事,都在這詩句中;你有遇合之時,連那江氏也能重歸故土了。’說罷,二位仙師便飄然而去。”

國楨好奇地問:“這八句詩怎麼說?能否一見?”素姑答道:“這是仙師的手筆,此女珍藏著,不肯示人。不過詩句我還記得,待我誦來,二位可代她詳解一二。”那詩寫道:“避世非避秦,秦人偏是親。江流可共轉,畫景卻成真。但見羅中采,還看水上蘋。主臣同遇合,舊好更相親。”

二人聽了,沉吟半晌,國楨忽然笑道:“我姓秦,這起首兩句倒像是應在我身上,為何說‘非避秦’,又說‘秦人偏是親’?”素姑點頭道:“正是呢,我方才聽說是秦家官人,就疑心與此有關。當日達奚家女子見了這詩句,也曾私下對我說,在京師時,有個姓秦的朝貴與她家曾有婚姻之議,如今看仙師這詩,或許日後還能相遇,也未可知。我把這話記在心裡,沒想到今日果然有姓秦的前來。”

羅采也道:“這就更奇了,如今朝貴中姓秦的,隻有表兄昆仲赫赫有名,不知當初可曾與達奚家女子有過婚約?”國楨沉吟片刻,說道:“此女既有此言,敢請表姑去問她一聲,在京師時住居何處?所說姓秦的朝貴是何名字、官居何職?這樣就明白了。”素姑應道:“說得是,我這就去問。”

隨即起身入內,片刻後欣喜而出,說道:“仙師的話應驗了!原來她所說的姓秦的,正是賢表侄你。她說從前住在京師集慶坊,曾與狀元秦國楨相會過。”國楨聽了,不禁喜形於色:“原來我從前遇見的就是達奚盈盈,多年思念,怎料竟在此地重逢!”說罷便想請她出來相見。

素姑連忙止住:“且慢,我才說你在此,她還不信,隻道:‘我既已出家,怎能再提往事、與他相會?’”羅采笑道:“表兄昔日既有相遇之緣,今日又在他鄉重逢,真是奇遇,為何美人反而多有推阻?你二人當初相會時,豈無相約之語?今日須重申前約,事情才有轉機。”國楨笑道:“此事不可隻靠傳言。”

說罷索來紙筆,題詩一首:“記得當年集慶坊,樓頭相約莫相忘。舊緣今日應重續,好把仙師語意詳。”寫罷折成方勝,再請素姑遞給盈盈。盈盈見了詩,沉默良久。素姑勸道:“你想出家固然好,但仔細品味仙師所言,隻怕俗緣未斷,出家也難到底。不如依著‘舊好重新’的說法為是。”

看官,你道盈盈真的立誌出家嗎?她自與國楨相敘之後,無刻不在思念,渴望再會。怎奈丈夫去世、母親亡故,族叔達奚珣見她無所依靠,接她到家,又隨家眷一同帶到河南任所,這才兩下隔絕。今日重逢,怎能不欣喜?況且此時達奚珣已被拿往京師,無人管束,隻是既然已出家,不好再嫁,這才勉強推托。如今見素姑相勸,便爽快應允了。

國楨欣喜不已,隻是念及自己身為詔使,不便攜帶女眷同行,便與素姑商議,讓盈盈仍住觀中,等自己回朝複命,告知兄長後,再派人來迎接。當下二人隻在關洞前相見,盈盈隻露半身,並未出關。國楨見她風姿依舊,一身道家妝束更如仙子臨凡,四目相對,滿是相思之意,卻又含悲帶喜,竟未交一言。

當晚,秦國楨與羅采來不及出山,便都在觀中留宿。素姑挑亮燈盞、煮好香茗,與二人閒聊家常,又談及羅公遠的那八句詩。國楨疑惑道:“起首兩句已應驗,‘畫景成真’也不必多言,可其餘幾句該如何解讀?如今盈盈雖與江氏同住,卻即將分彆,為何說‘江流可共轉’?”素姑沉思道:“那江氏突然到來,所騎白驢又騰空而去,看她舉止矜貴不凡,我疑心她是被貶謫的女仙。隻是羅仙師說‘達奚有遇合之時,連江氏也得歸故土’,這究竟是何意?”

三人閒談間,隻見羅采低頭凝思,忽然赤腳起身道:“是了!我猜著了!”素姑忙問:“你猜到什麼?”羅采低聲道:“這江氏自稱江家女、李家婦,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蘋?你看詩句中明明藏著‘江采蘋’三字,她又偏愛梅花,宮中稱梅妃。前日傳聞亂賊入宮,發現一具腐敗女屍,認作梅妃,後又傳她未死、逃於民間。或許真是遇仙得救,避居此地,日後還能重歸宮禁、再侍上皇,就像達奚女與秦兄續前緣一般。不然,為何說‘主臣同遇合’?”

國楨點頭道:“這猜想很有理。表兄姓羅名采,詩中‘但見羅中采,還看水上蘋’,倒像是要你送她歸朝。”素姑接話:“若真是江貴妃,她既在我觀中,侄兒恰好到此,知曉貴妃下落,自當奏報請旨。”羅采應聲:“隻要問明她是江貴妃,我即日便上表奏聞。”素姑胸有成竹:“問明不難。她見達奚氏不願追隨降賊的叔叔,十分敬愛,有話必不相瞞,問盈盈便知實情。”當晚無話,三人各自安歇。

次日,素姑到靜室見盈盈,閒聊時私下問道:“你不日便與江氏相彆,她自到此從不說履曆,卻與你極投緣,必有實言相告。她究竟是哪家內眷?”盈盈笑道:“她一向不肯說,昨日才吐露實情——她不是尋常女子,正是上皇昔日最寵幸的梅妃江采蘋!我正想告知姑姑。”素姑聞言又驚又喜,頓足道:“我侄兒猜得絲毫不差!”

原來梅妃原居上陽宮,甘守寂寞。聽聞安祿山反叛、天下大亂,常歎恨楊玉環釀成禍亂。賊兵逼近時,天子西逃欲帶梅妃同行,卻被楊妃阻撓,終被棄下。合宮之人四散奔逃,梅妃自思:“昔日蒙恩寵,今雖見棄,寧可君負我,不可我負君。若不死,必為賊所逼。”遂在庭前老梅樹上自縊,氣絕之際,忽覺有人解救,睜眼見一星冠雲帔的美貌女子立於麵前。

梅妃急問:“你是哪宮之人?”女子答:“我非宮中之人,乃韋氏之女、張果先生之妻,家住王屋山。奉夫命乘雲至此相救,你日後仍可見至尊,今不當死。我送你一處安身,以待後遇。”說罷從袖中取出白紙折的驢兒,放地吹氣,登時化作肥大白驢,鞍轡俱全。女子扶梅妃騎上,囑咐:“閉眼任它行走,自有人接待。”拍驢後,白驢冉冉騰空。

梅妃雖心驚膽戰,卻欲下不能,隻得手握絲韁、緊閉雙眼。耳邊風聲呼嘯,行速極快卻平穩。片刻落地,睜眼見四麵環山,驢兒轉入山徑,直抵小蓬瀛修真觀,得遇羅素姑收留。起初她不敢實說來曆,素姑又見白驢騰空,疑她是天仙,未敢盤問。羅公遠詩中藏“江采蘋”三字,她自曉悟;今見詔使羅采姓名與詩相合,盈盈又遇秦狀元,詩中預言漸驗,且聞兩京收複、上皇將歸,便把實情告知盈盈,托她轉告素姑,讓羅采奏報朝廷。

盈盈將此事詳告素姑,素姑驚喜交加,隨即求見梅妃,欲行朝拜之禮。梅妃扶住道:“多蒙厚待尚未謝,還望姑姑告知羅詔使,為我奏請。”素姑應諾,速與羅采說明。羅采與國楨商議後,先修書告知廣平王。廣平王遂從東京宮中選曾侍奉梅妃的內監宮女至觀中參謁,確認無疑後,即刻具表奏聞。羅采亦加急上疏,奏中提及國楨與達奚盈盈之事,稱盈盈是國楨舊定副室,因亂阻隔,今於觀中重逢;雖為降賊官員達奚珣族女,卻厭惡其所為,甘為道姑、矢誌自守,氣節可嘉。

肅宗覽表,一麵遣人告知上皇,一麵差內監二人率宮女赴白雲山小蓬瀛迎請梅妃速歸故宮,候上皇回鑾;命地方官厚賞羅素姑,待上皇誥諭褒獎;降詔命達奚盈盈歸秦國楨為副室,賜封誥。國楨與羅采彆過素姑,起馬回朝。中途聞詔,即差家人至觀中傳語盈盈,命她喚達奚珣家仆女侍隨侍,跟隨梅妃儀從一同進京。

當日,梅妃與盈盈謝彆素姑,啟程回京。梅妃有內監宮女擁衛,香車寶馬望西京進發;盈盈與仆從女使隨駕同行。梅妃車前,內侍捧著寶瓶,供著仙人所贈梅花,香氣遠播,人人稱奇。臨行前,梅妃手書疏啟,差中使星夜送往駕前呈進上皇。

第98回遺錦襪老嫗獲錢聽雨鈴樂工度曲

凡人在男女生死離彆之際,不僅當時的悲傷難以言說,即便事後追思也更覺難過。倘若那人如冰消霧散般毫無痕跡,隻留自己望空懷想、描摹形影,固然極為悲楚;若能留存一兩件那人平日的服飾玩物,這些餘蹤剩跡更易觸目傷心。即便旁人本不相關,尚且渴望目睹芳蹤、見遺物而興歎,何況是曾恩愛寵幸、片刻不離之人,一旦遭遇意外變故,生生被拆開、被傷害,那悲痛更是難以言喻。到後來痛定思痛,凡親身經曆之事、親眼所見之景、親耳所聞之聲,無一不助長悲思,於是寄托於歌詠聲律,真可謂以歌當哭、一聲一淚。

話說梅妃從白雲山小蓬瀛修真觀啟程返回西京前,先親筆寫下奏疏,派內監送往蜀地呈給上皇。原來上皇在蜀中時常思念梅妃,此前有人傳說“叛軍在宮中發現一具女屍,疑似梅妃”,上皇聽聞隻當梅妃已死,十分傷感。當時有方士張山人在蜀,上皇召他入宮,命其探尋梅妃魂魄所在。張山人結壇默坐一晝夜後回奏:“臣飛魂遍遊三界搜尋,皆無仙魂蹤跡。”上皇悵然道:“芳魂究竟去往何處?若梅妃魂魄可訪,楊貴妃魂魄也應可尋,如今都不可得!”說罷揮淚不止。高力士見上皇悲思深切,求得一幅梅妃畫像進呈,上皇看後歎息:“畫像雖極相似,可惜不是活物!”反複展看後,禦筆親題絕句一首:“惜昔嬌娃侍紫宸,鉛華懶禦得天真。霜綃雖似當年態,怎奈秋波不顧人。”此後上皇時常展玩畫像,後又聽聞“梅妃並未身死,此前所獲屍體並非梅妃”,便疑心她流散民間,於是下詔:軍民士庶若知妃子江采蘋下落,即刻奏報候賞;若有遇見並護送進京者,授予六品官,賜錢百萬。誥諭剛下,肅宗便收到羅采奏報,遣使奏聞。此時上皇已起駕回京,途中得奏大喜,傳旨命羅采等人候駕回京領賞,江采蘋先回宮候見。

次日,梅妃派遣的內使在途中遇見聖駕,呈上梅妃手疏。疏中大致寫道:“臣妾當年作《樓東賦》多有觸忌,蒙聖恩不加誅戮,得以退居屏處苟延殘喘,淒涼境況亦甘之如飴。去年夏天逆賊犯闕,聖駕西狩倉促間仍眷顧臣妾,欲攜同往,卻有人從中作梗,讓臣妾等候後命,待局勢危急時已等不及後命。當時滿宮驚駭逃散,臣妾性命輕於鴻毛,殉節自縊時氣已垂絕,忽有仙姬從空而降解救,蘇醒後得知她是王屋山韋氏女、張果之妻,奉夫命指引臣妾遠遁。她從袖中取出紙驢吹口氣化為駿騎,臣妾乘行空中頃刻千裡,停駐處便是蘭陽白雲深處的蓬瀛道院。院中女冠羅素姑是羅公遠族屬,驚訝於臣妾來蹤,疑為仙人,將我安置密室恭敬侍奉,臣妾也隱匿身份未明言。同處的還有達奚家閨秀,她是秦狀元聘定的副室,二女同居無人知曉。此前羅公遠曾預言羅素姑將有二女暫居,日後各歸其主。兩月前羅公遠與葉法善仙師同來,贈臣妾一支契合心意的閬苑仙梅,此花常開不謝,仙師還題詩藏機。羅、秦二使因訪親來到觀中,臣妾通過達奚女與秦家、羅家相聯得以奏報,正應仙語。這些奇跡怪蹤皆是臣妾親身經曆,故具手疏上奏。臣妾殘喘餘生本不宜再入宮廷,若蒙格外恩典許歸故宮,即便旦夕間如梅花飄落般逝去,能隨花魂消散也比慘死強過萬倍,此乃大幸夫複何求?若蒙聖恩不忘舊眷,使朽質重睹天顏,如同落花複綴枝頭,此非臣妾敢奢望,伏候明詔。”

上皇此前已從肅宗奏報中略知其事,如今見梅妃手疏更悉詳情,深為歎異,於是批下溫旨:“賢妃遇難自縊,足見殉節之誌;仙女降臨相救,正因矢誌之誠。千裡行空托跡蓬瀛堪稱奇異,仙梅贈寓意花萼留香實為美談。朕正觀畫題詩苦尋芳魂而不得,卿已得仙師贈句預兆將來嘉會。種種奇跡曆曆動聽,皆因真誠感召才有此遇合因緣。如今可速返宮廷,勿再空悲清夜。朕緬懷舊眷,期待與你重續恩緣。”

中使齎旨馳報時,梅妃已至西京,按肅宗之意入居上陽宮。上皇行至鳳翔府,傳命護從軍士將衣甲兵器交納入府庫。李輔國奏請肅宗派三千精騎迎駕,待聖駕將到,肅宗率百官出都門奉迎,百姓遮道羅拜齊呼萬歲。肅宗俯伏在上皇車前涕泣不止,上皇亦垂淚撫慰。肅宗奏請退位,上皇不允。當時肅宗不敢穿黃袍,隻著紫袍,上皇命內侍取來黃袍為他換上。車駕即日至太廟告謁,上皇見太廟殘毀仰天大哭,臣民無不感傷。告謁完畢回朝時,肅宗步行為禦車引路,上皇屢次阻止,他才乘馬傍車而行。上皇對諸臣感慨:“朕為天子五十年不覺尊貴,今為天子之父,才是真的尊貴至極!”諸臣皆俯首稱萬歲。

上皇車駕入朝後未禦大殿,隻在便殿暫居,下誥稱:“朕尊為太上皇,以興慶宮為娛老之所,朝廷政事不再過問。”後人讀史至此,疑惑上皇將甲兵收納府庫是何用意,肅宗迎父駕卻派三千精騎又是何意,有詩歎道:“甲兵輸庫非無意,父子之間亦遠嫌。迎駕隻須儀從盛,何勞精騎發三千。”

上皇至興慶宮後,即刻召梅妃入宮。梅妃朝拜時婉轉悲啼,上皇也不勝傷情,好言慰勞並取出題詩的畫像給她看。梅妃拜謝道:“聖人之情見於詩句,臣妾即便身死也當銜感九泉。”隨後又當麵奏明當日自縊、遇仙避難的經過:“臣妾若不是張果先生讓其妻遠來相救,怎能今日複見天顏?”上皇道:“當年朕欲將玉真公主許配張果,他堅辭不允,原說王屋山中有妻韋氏,不想今日竟蒙她救援,那紙驢想必就是張果巾箱中的寶物。”梅妃又呈上葉法善所贈仙梅,上皇見花色晶瑩、清香襲人,驚異道:“你得此仙梅,才不愧‘梅妃’之稱!”梅妃再將羅公遠詩句奏聞:“此詩雖贈達奚女,但臣妾通過羅采奏報之事,已暗合詩中玄機。”上皇點頭歎息:“羅公遠昔年曾寄書與朕,說‘安不忘危’,這‘安’字明明指安祿山;又寄藥物‘蜀當歸’,暗示朕將避亂入蜀後仍當歸京。仙師之言當時不解其意,今日思來無不應驗,朕正在此想念他呢。”

梅妃回奏上皇,提及羅采與羅素姑原是自己的親戚。上皇聽聞,當即傳下旨意:將羅采的官職連升三級,賞賜百萬錢財;冊封羅素姑為“貞靜仙師”,賞賜二百萬錢財,並下旨增修她所在的道觀。此外,還命人在觀中塑造張果、葉法善、羅公遠三位仙師的神像,供人虔誠供奉。

梅妃又念及與達奚盈盈一同在道觀中相處多時,彼此間相互敬愛,情誼深厚,便奏請上皇,將虢國夫人的舊宅賞賜給盈盈居住。這恰好應了羅公遠詩中“畫景卻成真”的預言。當初盈盈曾把虢國夫人宅院的畫圖拿給秦國楨看,隱瞞了其中的內情,誰能想到今日竟真的將畫圖中的宅院賞賜給了她,這難道不是弄假成真嗎?

此時,秦國楨將盈盈接到賜宅,一方麵告知兄長秦國模,隻說是在修真觀中相遇,由羅采做媒訂下的姻緣,並未提及舊日情分。秦國模因見弟弟已奉旨準娶,便也不再多問。盈盈與秦國楨在賜宅中相聚,重新續接往日情緣,那份恩愛甜蜜,難以用言語形容。有一曲《黃鶯兒》為證:“重會狀元郎,上秦樓,卸道裝,從今勾卻相思賬。姓兒也雙,名兒也雙,前時瞞過難尋訪。笑娘行,今須聽我低叫耳邊廂。”

原來秦國楨的夫人徐氏,是徐懋功的裔孫女,為人極其賢淑,因此妻妾之間相處和睦,後來各自生下貴子。秦國楨與哥哥秦國模,都做到高官後退休。盈盈時常入宮拜見梅妃,還時常派人去問候羅素姑。羅素姑壽命長達一百多歲,最終坐化而終。這些都是後話,暫且不表。

且說梅妃當日朝見上皇後,便要告辭回上陽宮。上皇說道:“朕年事已高,無人侍奉,有你相伴,正好愉悅晚年,為何還要回到上陽宮去?”梅妃回答:“臣妾曾在翠華西閣侍奉陛下,因觸怒忌諱遭人讒言,自料會被永遠拋棄。如今以未死之身,再次覲見陛下,已是喜出望外。至於侍奉左右,應當另選佳麗,來承接往日的恩寵,臣妾衰老之軀,自應退避。”說罷,淚如雨下。

上皇親手撫慰道:“從前與你疏遠,實在是朕的過錯。然而曾贈予你珍珠,並非無情,如今應當依照仙師‘舊好從新’的話語,朕怎能忍心讓你離開獨居。”梅妃見上皇如此眷顧,便遵旨留在興慶宮,與上皇一同居住。正是:“楊花已逐東風散,梅萼偏能留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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