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則銅錢插壁
話說龍陽縣有個叫羅承仔的人,平生為人輕佻刻薄,不遵守法度,結交了很多朋黨。他家房舍寬敞,便開設賭場,收取頭錢,還經常充當保頭,替人典當借貸。門下常有行為不端、猖狂放肆的人出入,早晚往來不斷。有人勸他說:“結交朋友要找勝過自己的,不如自己的就不必交往。”羅承仔卻說:“天高地厚,才能容納汙垢。大丈夫在天地之間,怎麼能區分清濁,不大開度量容納眾人呢?”又有人勸他:“交友不選擇對象,終究會有過失,一旦出現絲毫差錯,就會招來天大的禍端。常言說‘火炎昆岡,玉石俱焚’,你怎麼不害怕呢?”羅承仔回答:“一尺青天覆蓋一尺地,豈能被遮蔽?隻要我自己行為端正,終究不會有什麼妨礙。”於是他拒絕聽取彆人的勸告,什麼都不聽。
忽然有一天,同鄉的富家衛典家夜裡遭了賊劫,五十多個人手執刀槍火把,衝開大門,劫掠了財物。賊寇散去之後,衛典一家大小個個悲傷哭泣,遠近的親朋都來探望安慰。此時羅承仔從外麵經過,看見眾人勸慰衛典,便感歎道:“全縣聞名的富豪,聲名遠揚,自然難免被劫掠,除非是貧窮的讀書人才能無憂無慮,夜夜安枕。”
衛典一聽羅承仔的話,心中很不高興,就對他的兩個兒子說:“親戚朋友個個都憐憫我被劫,唯獨羅承仔說出這樣的話。我想這夥劫賊都是他家賭場裡的光棍,他們敗壞家業,無衣少食,所以起心謀劃來打劫我。如果不告官,這恨怎麼能消!”於是衛典寫了狀子,到巡行的包公衙門去告狀。
包公看了狀紙,發牌一並拘捕了原告衛典、被告羅承仔等人,對他們嚴加刑罰審問。羅承仔受刑到了極點,堅持辯解說:“如今衛典被劫,還沒捉獲一個賊寇,又沒有贓物證據,也沒有賊人供出我,這平地起風波陷害小人,我怎麼甘心?”衛典說:“羅承仔為人既不從事耕種,又不經商做買賣,終日開設賭場,充當保頭,聚集了很多人,都是些麵生沒有戶籍的人,這難道不是窩藏賊寇的地方嗎?難道不應該剪除嗎!”
包公叱責道:“羅承仔不務正業,不安分守己,追求旁門左道,誰能不懷疑他呢?充當保頭,開設賭局,窩藏賊寇的事情肯定是有的。但賊情是重大的事情,最要緊的是捉獲賊寇,其次是贓物證據,再其次是賊人供出,這三者都沒有,難以以窩藏賊寇論處。衛典的告狀,大多是因為懷疑而誣陷的意思居多,允許保釋羅承仔,讓他改惡從善,如果以後再犯,定當依法懲處。”
羅承仔心中歡喜,得以免罪,便謹守法度,不再像以前那樣做保頭、開賭局了,人們都為他改過自新而高興。獨有衛典心中不甘,說:“我本被賊打劫,家產破蕩,告官又得不到公正處理,反而受了一場大氣,這可怎麼好?”終日在家抱怨官府。
包公訪知此事,自己思忖道:羅承仔肯定不是盜賊,真盜賊不知是什麼人。於是將衛典重責二十板,大罵道:“刁惡的奴才,我何曾判錯了?你自己不小心失盜,那強盜必然已經遠去了,你該認自家的晦氣,反而來怨恨上官!”隨即命令將衛典監禁起來。
城中城外的人都知道衛典被打被監禁,官府不追究盜賊的事情。因此,真賊鐵木兒、金堆子等人聽說後,心中大喜,就聚集同夥買辦酒肉,還謝神願,飲酒至深夜,各自分彆時,笑道:“人們說包爺神明,也不過如此。但願他子子孫孫萬代公侯,專門在我們府裡做官,讓我們仍能得自在,無驚無擾。”
不覺這天夜裡,包公因為衛典被劫之事親自出來訪察,他身著布衣,頭戴小帽,私自出了街市。走到城隍廟西邊時,恰好聽到眾賊的笑語。包公心中想道:願我子孫富貴誠然是好,但“無驚無擾”的話,卻有些可疑。於是用小錐在牆上畫了三個大“錢”字。轉過觀音閣東邊,又聽到有人說:“城隍爺爺真靈,包公爺爺真好;若不是他糊塗不追究,我們這夥人都有煩惱。”包公心中又想道:說我真好固然是,但“都有煩惱”的話又更可疑。這些話與之前聽到的都是賊盜的話,於是將三枚銅錢插在牆壁間,然後歸來安歇。
第二天是初一,包公同眾官前往城隍廟燒香,禮畢之後,就乘轎到廟西街,看到牆上有三個“錢”字的地方,命令民壯圍住房屋,捉獲了鐵木兒等二十八人。又轉到觀音閣東邊,尋到牆壁上插有三枚銅錢的地方,也令手下圍住,捉獲了金堆子等二十二人,回到衙門審問。
包公先將鐵木兒夾起來罵道:“衛典與你有什麼仇?你要在黑夜強劫他家財富。”鐵木兒等再三不認。包公道:“你們願我長久來做此官,得以自在,無驚無擾,怎麼能不守法度,成為劫賊呢!”鐵木兒等人聽到這話,各個膽戰心驚,從實招認:“我們合夥打劫衛典家財並均分,確實如此,罪無可逃,乞求老爺超生我們螻蟻般的性命。”
包公又將金堆子等夾起來問道:“你們為何同鐵木兒等劫掠衛典?”金堆子等一毫不認。包公怒道:“你們眾人都說‘城隍爺爺甚靈,包公爺爺甚好’,今日若不招認,個個‘都有煩惱’!”金堆子等聽到這話,人人失魂落魄,個個喪膽,於是一一招認。
包公隨即判罰追還贓物給衛典回家;將金堆子、鐵木兒等擬判為死刑,秋後處決。
第九十二則蜘蛛食卷
話說山東兗州府巨野縣有個鄭鳴華,家境十分富裕,生了個兒子名叫一桂,相貌英俊文雅。因為父親挑選兒媳過於嚴格,一桂年滿十八歲了,還沒有訂婚。他家對門住著杜預修,杜預修有個女兒叫季蘭,性格淑惠且容貌秀麗。由於杜預修的後妻茅氏想做主把季蘭嫁給自己的外侄茅必興,杜預修不同意,導致季蘭也到了十八歲還沒許配人家。
鄭一桂看到季蘭的容貌後,想方設法與她互通情意。季蘭年紀漸長,懂事了,心裡也喜歡一桂,每天夜裡悄悄打開豬圈的門,讓一桂進來住宿。這樣將近半年,兩家父母漸漸知道了這件事。季蘭的後母茅氏在家中吵鬨,於是對季蘭的看管變得非常嚴密。然而季蘭一心向著一桂,這樣的防範怎麼能擋得住呢?
一天,茅氏到外公家去了,季蘭在門口等候一桂,約他晚上來。當晚,一桂又去了。季蘭說:“我和你交往了將近半年,已經懷孕兩個月了,你可以請媒人來商議婚事,估計我父親會同意。但繼母在家,肯定會阻攔,今天趁她去外公家,明天千萬要把這事放在心上。這事成了,我們的姻緣就能長久,不然我就為你死。就算有彆人來娶我,我既然跟了你,就絕不會對彆人改變節操。”鄭一桂高興地答應了。
到了第二天五更,季蘭仍然送一桂從豬圈門出去。恰好有個屠戶蕭升早起宰豬,正好撞見了,心裡暗想:一定是一桂和杜預修的女兒有私情,所以從他家豬圈門出來。蕭升也從豬圈門擠了進去,果然看見一個女子在偏門邊站著。蕭升上前逼迫她,想和她發生不正當關係。季蘭說:“你是什麼人?竟敢如此膽大!”蕭升說:“你能和一桂好,就不能和我好嗎?”季蘭哄騙他說:“他要娶我,所以私下先來商量。如果他不娶我,以後跟你也無妨。”說完就抽身走進房裡,把門鎖上了。蕭升隻得走出來,心裡焦躁,想道:“她迷戀一桂那個年輕人,怎麼會跟我呢?不如明天殺了一桂,讓她斷了念想,料想季蘭必定能到手。”
第二天,一桂把想娶季蘭的事稟告了父親。鄭鳴華說:“有多少媒人來介紹豪門家的女子,我都沒答應,如今娶這樣行為不端的女子做兒媳,不僅辱沒我家的門風,而且還會被人取笑。”一桂見父親不答應,憂悶無聊,到夜深人靜後又前往季蘭家。走到豬圈門邊,被蕭升突然衝出來拔刀殺死,沒有人看見。
第二天,鄭鳴華發現兒子被殺,悲痛萬分,隻懷疑是杜預修殺的,於是到縣衙去告狀。本縣的宋知縣傳訊審問。鄭鳴華說:“我死去的兒子一桂和他的女兒季蘭有不正當關係,他女兒囑咐我兒子娶她,我不肯答應,那天夜裡兒子就被殺了。”杜預修說:“我女兒和一桂有沒有奸情,我並不清楚。就算求娶不答應,我女兒難道沒有地方可嫁,必須強配嗎?就是他不答應親事,又有什麼大仇要殺他呢?這都是憑空捏造的話,希望老爺詳查。”
宋知縣問季蘭:“有沒有奸情?是誰殺了他,隻有你知道,從實說來。”季蘭說:“起初是一桂百般調戲,於是才有了私情,他先答應娶我,後來我願意嫁他,都是出自真心,還對天立過誓,來往將近半年了。他被殺的原因我不知道,是誰殺的,我確實不知道。”宋知縣說:“你倆通奸半年,你父親知道了,因而殺了他,這是真的。”於是把杜預修夾起來,杜預修再三不肯承認,又把季蘭上了夾棍。
季蘭心想:一桂真心愛我,他如今已死,幸好我懷孕三個月了,如果能生下男孩,一桂就有後了;如果受刑傷了胎兒,我活著也是白費。於是委屈地招認說:“一桂是我殺的。”宋知縣說:“一桂是你的情人,你怎麼忍心殺他?”季蘭說:“他沒有娶我,所以殺了他。”宋知縣說:“你未出嫁,兩人情意相投,情同夫妻。起初以未嫁之女通奸,最終以妻子的身份殺夫,既淫蕩又狠毒,理應抵命。”鄭鳴華、杜預修都信以為真。
過了六個月,季蘭生下一個男孩。鄭鳴華因為沒有兒子,這是他的親孫子,就領出來撫養,保護得十分周到。過了半年,包公巡行到府裡,夜裡看杜季蘭一案的卷宗,忽然看見一隻大蜘蛛從梁上掉下來,吃了卷宗裡的幾個字,又爬了上去,包公心裡覺得奇異。
第二天,包公就審理這個案子。杜季蘭說:“我和鄭一桂私通,情意真摯親密,怎麼肯殺他?隻是因為懷孕三個月,擔心受刑傷了胎兒,所以委屈招認;其實一桂不是我殺的,也不關我父親的事,一定是外人因為什麼緣故殺了他,讓我冤枉抵命。”包公問:“你還和其他人有私情嗎?”季蘭說:“隻有一桂,沒有彆人。”
包公心裡疑惑蜘蛛吃卷的事,認為一定有姓朱的人殺了一桂,不然就是宋知縣判錯了。於是說:“你家門前上下幾家,還有什麼人,可一一報上名來!”鄭鳴華報了幾十個人名,都沒有姓朱的,隻有一個人叫蕭升。包公心裡懷疑蜘蛛又叫蛸蛛,莫非就是這個人?又問道:“蕭升是做什麼的?”回答說:“是宰豬的。”包公心裡高興地想:“豬”和“蛛”讀音相同,一定是這個人了。於是讓鄭鳴華和公差去捉拿蕭升來做乾證。
公差到蕭升家說:“鄭一桂那起人命案,包爺傳喚你。”蕭升忽然迷迷糊糊地說:“罷了!當初是我錯殺了你,今天該當抵命。”公差喝道:“隻要你做乾證!”蕭升才驚醒過來道:“我分明看見一桂向我索命,原來是公差。這是他的冤魂來了,我同你去認罪就是了。”鄭鳴華這才知道兒子是蕭升殺的,就和公差一起押著蕭升到了官府。
蕭升一一招認說:“我因為早起宰豬,看見季蘭送一桂出門,我就去想和季蘭發生不正當關係,她說要嫁給一桂,不肯跟我。第二天夜裡就把一桂殺了,想得到季蘭。不料今天事情敗露,情願償命,再沒有彆的話說。”
包公公開宣判道:審理得知,鄭一桂是季蘭的情人,杜季蘭是一桂的心上人,兩人往來半年,季蘭已懷孕三個月,本想結為良緣,白頭偕老。突然被蕭升遇見,他就起了霸占的圖謀,怨恨季蘭不順從,遇到一桂就暗中刺殺。前任官員沒有查考實情,錯誤地判季蘭死刑。如今訪得真情,應判蕭升償命。
其餘人等釋放,主犯收監。當時季蘭稟告說:“我蒙老爺神明洞察,死裡逃生,來世定當以犬馬之勞報答。但我雖然許給鄭郎,無奈還沒嫁過去,如今兒子已在他家,我願鄭郎父母收留我,終身侍奉,發誓不改嫁,來贖之前私奔的過錯。”
鄭鳴華說:“之前我死去的兒子已想聘娶你,我嫌棄你私通,認為你不是貞淑的女子,所以不答應;如今你有拒絕蕭升的操守,又有守節的心意,我應當收留你,撫養孫子。”包公就判季蘭歸鄭家侍奉公婆。後來季蘭守寡撫養孤兒鄭思椿,鄭思椿十九歲考中進士,官至兩淮運使,封贈母親杜氏為太夫人。
鄭鳴華因為挑選兒媳過於嚴格,導致兒子因不正當關係被殺;杜預修因為後妻牽製,導致女兒因私通招禍。這兩個人都可以作為為人父母的警戒。
第九十三則屍數椽
話說這世間的事情,都離不開“關係”二字,越中地區叫做“說公事”,吳中地區叫做“講人情”。那些來說情的人進了迎賓館,不管是去府裡還是縣裡,坐下就開始說情。要是那官員肯聽還好,臉上會有笑容,話也多。要是官員有點不高興,說情的和聽情的就都仰著臉看向上邊的屋梁,俗稱為“僵屍數椽子”。就像人死後躺在床上,一時沒備齊棺材,臉朝著屋頂,今天等、明天等,直到棺材備好了才能入殮,所以叫“屍數椽”。這說情的和聽情的各自仰臉看向上邊,就跟那“僵屍數椽子”一個模樣。因此勸那些做官的,彆等到沒棺材沒退路)的地步,何苦去說情、聽情,先練那“數椽子”的功夫呢。
話不多說,且說東京有個知縣,姓任名事,凡事隻看關係,全不顧天理。不是說上司某爺的書信到了,就是說同年某爺的帖子來了,替鄉裡人說情,全不管百姓遭殃。那說情的收了銀子,聽情的得了情麵,沒人情的就真該倒黴!不知冤枉了多少事、多少人。忽然有一天,他聽了監司齊泰的書信,判了一個人死罪,導致那人家破人亡。這人姓巫名梅,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最終含冤而死。
巫梅來到陰司,心想:“不打通關節,隻有包老爺能主持公道。他一生不聽私人請托,又在夜間斷陰事,何不去告個明白。”當晚,正逢包公在陰司斷案,巫梅便告狀道:“我要告的是徇情枉殺之事:生前抱沉冤,死後求申雪。我被贓官任事聽了齊泰的情麵,冤枉致死,連累全家流離失所。他用嚴刑酷罰,平地製造冤案。我挈老攜幼,良民變成流民。兒女悲啼不止,就算遇到張遼典故指止啼)也止不住;妻子離散,即便讓鄭俠典故指畫流民圖)來畫也畫不儘慘狀。任事隻憑一紙書信、兩句話,就像奉了聖旨;哪管三番四次拷打審訊,視人命如草芥。有關係的人,殺人也能求生;沒人情的人,被殺隻能認死。特此上告。”
包公看罷大怒:“可恨!我老包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說情這事。考童生時聽人情,就不取真才;斷案時聽人情,就把假情當真。”隨即叫鬼卒拘拿聽人情的任知縣。不一會兒,任知縣被拿到階前跪下。包公道:“好個聽人情的知縣,不知屈殺了多少人!”
任知縣辯解道:“這不乾知縣的事。大人容稟,聽我訴來:讀書出仕,既然得了功名,居官赴任,誰不想勵行廉潔之節?我初登進士,才任知縣,位卑職小,又遇民風刁薄。就縉紳來說,不聽人情不行,聽了也不行;從百姓怨言看,不問不清楚,問了也弄不明白。我想徇情就難守法,不徇情就難做官。不聽鄉宦的情,日後可能被降調;不聽上司的情,眼下就會被罷革。如今死後被告,悔不當初為官啊!”說罷呈上訴狀。
包公聽後,忙喚鬼卒再拘齊泰。齊泰到後,包公道:“齊泰,你做監司之官,為何給縣官說情?”齊泰道:“俗語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要是任知縣不肯聽情,我怎敢去說情?比如老大人向來嚴守關防,誰敢拿私書求見?就算天子有詔,也該封還,何況我這監司!這屈死的事是知縣的罪,不是我的過錯。容我再訴:
“縣官最難做,治理也有法度。若杜絕賄賂,就能門庭若市而心清如水;若施政寬和,鄉裡就會有稱頌之聲。如今任知縣為政多差錯,枉死的何止一個巫梅?他太愛聽人情,聽信的又豈止我齊泰一人?說不說由我,聽不聽由他。他若不開後門,誰敢私通關節?直到有人告發,才牽連嫁禍。冤有頭債有主,不能移甲就乙;生前受賄,死後受罪,怎能甘心被東拉西扯?”
包公聽了道:“齊泰,你說的有理。你說知縣不肯聽情,你就不說情,這是責人時明白,恕己時糊塗。你若不肯說情,怎會有人找你說情?”任知縣連連叩頭:“大人說得極是。”包公判道:“審得任事做官未必不聰明,隻因聽情就不公;齊泰為官未必無才能,隻因說情就不廉。如今罰說情的齊泰做啞子,讓他有話說不出;罰聽情的任知縣做聾子,讓他有話聽不見。這是處置已死之人的辦法。若現在未死的官員,不用口說情而用書信,不用耳聽情而看書信,又該如何?我自有處置之法:罰說情者得中風之症,兩手癱瘓寫不動,若想念給人寫,又因口啞念不出;罰聽情者得頭風重症,兩眼瞎了看不見,若讓人代誦,又因耳聾聽不著。如此懲罰,才算周全,方能讓天理昭彰,人心痛快。”
判完又對巫梅道:“你今生因上官聽情枉死,來生賞你一官半職。”眾人各自離去。
第九十四則鬼推磨
話說民間諺語道:“有錢能使鬼推磨。”為何會有這樣的說法呢?大概是說,任憑你做不成的事,有了銀子就能做成了,所以才叫“鬼推磨”。連鬼都能用錢使喚,人就更不用說了。又說“錢財可以通神”,天神是最靈驗的,沒有不能溝通的,何況是鬼呢?可見當今世道,唯有錢財最重要。有錢的做了高官,沒錢的隻能做個百姓;有錢的享不儘福,沒錢的吃不儘苦;有錢的能求生,沒錢的隻能赴死。
說來也奇怪,有人鑽在錢眼裡,錢偏偏不到他家;有人不怎麼愛錢,錢卻偏偏往他家去。看起來這錢財果然附著神靈,輕易求它求不到,不去求它反而自己來。
東京有個張待詔,本來是個癡呆漢子,心裡不怎麼愛錢,可日子久了竟積攢起來,成了張百萬。鄰家有個李博士,生來乖巧伶俐,卻是東手拿錢西手就花掉了。他見張待詔這樣癡呆卻偏有錢用,自己這麼聰明卻偏沒錢用,竟抑鬱而死,於是把錢神告到了包公案下。
訴狀寫道:“我要告錢神橫行之事:都說大富由天定,小富靠人為。我命薄,縱然等不到天賜機緣,但若努力經營,也該能過上常人日子。為何命裡富的人不會貧,從未見他們養幾隻母雞母豬,家裡卻總是酒肉滿桌;命裡貧的人不會富,哪怕他們辛苦耕種紡織,豐年也難得飽暖。雨後富人田裡有牛耕作,窮人田中偶爾多收點糧食又能如何;月明之夜富人村宅安寧,他們的財富也從未因此少半分。世道如此不平,神天為何不開眼?生前已然糊塗,死後必求明白。”
包公看罷道:“這錢神就是注祿判官,你怎麼告他呢?”李博士道:“就因為他分配不均,所以才告他。”包公問:“怎麼見得不均?”李博士說:“如今世上有錢的人高高在上,要官得官,要名得名,要人死就能讓人死,要人生就能讓人生;那沒錢的就像坐監獄,想長不能長,想短不能短,要死不得死,要活不得活。同樣都是人,為何分得這麼不均?”
包公道:“不是注祿判官分配不均,錢財有無,都是自己掙來的。”李博士道:“東京的張百萬,人人都叫他癡子,他的錢卻用不完;我一生被人說伶俐,錢神卻不肯跟我。若說錢財有無都是自取,我李博士總比張待詔更會求取吧?為何如此不公?請拘張待詔來審個明白。”
不一會兒鬼卒將張待詔拘到。包公道:“張待詔,你怎麼平地發跡、白手成家的?生前可曾做過歹事?”張待詔道:“小人不會算計,也不會經營,隻是今日省一文,明日省一文,慢慢攢起來的。”包公說:“說得不明白。”
又喚注祿判官過來問道:“你做注祿判官就是錢神了,為何有所偏向?一個癡子給了百萬,一個伶俐人卻始終窮困!”注祿判官道:“這不是判官偏向,正是判官公道。錢財本是活物,能助人向善,也能助人作惡。你看世上貪錢的人往往做出不好的事,驕人、坑人、謀人、害人,無所不為,這都是伶俐人做的。因此,伶俐人我偏不給他錢。唯有那癡呆的人得了幾文錢,深深藏在床頭,不敢胡亂花用,任憑堆積如山也隻是守著,這叫守錢虜。因此,癡人我偏多給他錢。見張待詔省用,我就移一窖錢到他家裡;見李博士奸滑,我就一文不給,就算給百萬也不夠他幾日花。怎麼說判官不公道?”
包公道:“好!我正厭惡貪財浪費的人。”於是叫鬼卒剝去李博士的衣服,罰他來世再做個光棍。“但有錢不用,要它何用?有錢人家儘可行些方便,周濟窮人、扶持善舉,徒然堆在那裡,死了也帶不走,不如散給眾人受用,免得百姓感歎不公。”又命注祿官把張待詔的錢財重新注錄,隻夠他受用就好。
包公批道:“審得人心不足總望有餘,天道卻以有餘補不足。所以勤勞者有餘,懶惰者不足,這是人對命運的挽回;又有取巧者不足,拙誠者有餘,這是天對世人的安排。終究天命不由人,但人也可勝天。判李博士罰作光棍,張待詔減其餘財,如此半由天命半由人,可免世人問天問人之疑。此後,百姓應存‘大富由天小富由人’之念,為官者莫留‘有錢得生無錢得死’之話柄,如此方能消除人怨天譴。”
批完將眾人押走,又對注祿判官道:“如今世上有錢行善的,應趕緊多加福澤;有錢作惡的,應趕緊分散其財。”判官道:“但世人都是癡的,錢財不是求來的。若不該得的錢,即便千方百計弄到手,轉眼也會散去。”
第九十五則栽贓
話說永平縣有個叫周儀的人,娶了梁氏為妻,生了個女兒叫玉妹,正值十六歲,容貌絕世,而且遵循母親的教誨,四德兼備,鄉裡人都稱讚她。玉妹六七歲時就許配給了同裡的楊元,即將準備行聘禮迎娶,卻因母親去世而耽誤了。
有個土豪叫伍和,有一次去彆人家討債,偶然經過周儀家門口,回頭看見玉妹正倚著欄杆刺繡,容貌十分美麗,便留戀徘徊,舍不得離開。他問仆人:“這是誰家的女子?真是可愛。”仆人說:“這是周家的玉妹。”伍和問:“許配人家了嗎?”仆人說:“不知道。”
伍和便動了心,日夜思念,於是央求魏良做媒人。魏良見到周儀,說道:“伍和家資巨萬,田地廣闊,世代富裕,門第高貴,想求娶您家女兒做女婿,讓我做媒人,希望您一定答應。”周儀回答說:“伍家的家勢富豪,全縣人都敬仰。伍官人少年英傑,眾人都稱讚,我怎麼會不知道呢?隻是小女沒有這個緣分,早年已經許配給本地的楊元了。”
魏良回去告訴伍和:“事情不成了,他家早年已經許配給楊元,不肯改嫁。”伍和生氣地說:“我的家財人品、門第勢力,反而在楊元之下嗎?為什麼拒絕我,我一定要用計害他,才能遂了我的心願。”魏良說:“古人說得好,爭親不如再娶,官人何必苦苦迷戀她呢?”伍和終究不聽,想要挑起訴訟。
周儀知道後,就托原來的媒人選擇日子把女兒送到楊元家,成就了姻緣,以杜絕爭端。伍和聽說後,心中大怒,派人偷偷砍伐了幾株杉木,浸泡在楊元家門口的魚池裡,想通過訴訟來報仇。於是寫了狀子告到永平縣縣令秦侯那裡,原告、被告以及鄰裡乾證都被一一傳訊。
鄰裡都說:“杉木確實是伍和家墳山上的,確實浸泡在楊元家門口的池中,形跡昭昭,不敢隱瞞。”楊元說:“他爭親不成,就砍伐樹木栽贓,圖謀報仇,多麼冤枉悲慘啊!”伍和說:“他盜砍墳木,驚動先靈,讓我死生都受影響,苦楚難當。”秦侯說:“伍和何必強辯?你其實是因為爭親不成,所以栽贓報仇。”於是打了他二十板,判了他誣告反坐的罪。判決說:“審理得知伍和與楊元因爭娶產生宿仇,多年來關係疏遠。伍和自己砍伐杉木,私下浸泡在楊元的池中,暗中圖謀賴賬,他費儘心機,可這計策多麼笨拙啊。鄰裡都如實指出,他們隻知道楊元的池中有贓物,卻不知道贓物在池中是因為伍和丟進去的。楊元是無辜的,伍和應判反坐。某某乾證,都落入了伍和的圈套中,姑且免於追究。”
此時,伍和陰謀沒有得逞,怒氣衝衝,痛恨楊元:“我不把這賊置於死地,誓不罷休!”思來想去,總是想害楊元。一天,他忽然看見一個乞丐來覓食,就給他酒肉,問道:“你到各處乞食,哪些人家比較富裕,肯施舍錢米給你們貧民?”乞丐回答說:“各處的大戶人家都好乞食,但隻有楊元長者家中正在擺酒演戲還願,無比快活,很好討乞,我們經常在那裡,相熟了,能多討到一些。”
伍和問:“戲演完了嗎?酒吃完了嗎?”乞丐說:“還沒完,明天我還要去他家。”伍和問:“他家東廊有一口井,有多深?是和大家共用的嗎?”乞丐說:“隻是他家獨自打水。”伍和說:“我再賞你酒肉,托你一件事,肯出力去做嗎?如果做得好,還有一錢好銀子謝你。”乞丐說:“財主既然肯用我,又肯謝我,即使要下井去取黃土我也下去,怎麼敢推辭?”
伍和說:“也不要你下井,隻在井上用些功夫。”說完,就把酒肉給他。乞丐醉飽之後,問:“做什麼事?”伍和說:“你現在已經醉了,在我這裡住宿,明天酒醒,早飯後我再告訴你。”到了第二天清晨,伍和問乞丐:“酒醒了嗎?”乞丐說:“酒已經醒了。”伍和就把一包金銀首飾交給乞丐,說:“托你把這個帶到楊家,偷偷丟在井中,千萬不要泄露機密,隻有你知我知。”
乞丐接過,就出了伍家的門。走到半路,看見一個賣花粉簪釵的人,就起了貪心。他坐在偏僻的地方,打開伍和的包裹一看,隻見有金釵一對,金簪二根,銀環一對,銀釵二根,心中大喜。他用二鬥米和三分碎銀,買了銅錫做的簪釵,把金銀的換了下來,依舊包好,混入楊元家看戲的人群中,把這包東西偷偷丟進井裡,第二天來告訴伍和,討了一錢賞銀。
伍和隨即寫了狀子,依舊以盜竊為由,以“指贓搜檢”等情由告到巡行衙門包公那裡。包公準了狀子後,就發牌讓該縣拿人搜贓。伍和指稱金銀首飾贓物在井中,於是憑借應捕裡甲下井搜檢,果然得到一包金銀首飾。楊元一見無法辯白。本縣將他起解到包公處。
包公再三審問,楊元死不承認。包公說:“井在你家,贓物在你家井中,怎麼能推辭?”楊元受刑,還是不認盜竊。包公於是喊來伍和,問:“你這首飾是誰打造的?”伍和說:“打金的是黃美,打銀的是王善。”包公立即傳訊黃美、王善來,問道:“這金銀首飾是你二人給伍和打造的嗎?”黃美說:“小人給他打金的,沒打銅的。”王善說:“小人為他打銀的,沒打錫的。”
包公一聽到“銅、錫”之言,就知道此事有弊,暫且把楊元監禁起來,把伍和趕出去,隨即命令得力公牌鄧仕秘密跟隨伍和,看他在外麵和什麼人談論,就趕緊抓來報告。鄧仕悄悄地跟隨伍和走到市中,隻見伍和問乞丐:“前日托你乾的事,已經送了謝禮一錢,你為什麼把銅錫換了金銀?”乞丐回答說:“我怎麼敢做這種事?”伍和說:“包爺傳訊黃美、王善兩匠人認出來了。”乞丐無話可說。鄧仕當下抓住乞丐回報。
包公把乞丐夾起來,說:“你為什麼換了伍和的金銀首飾?”乞丐嚇破了膽,隻得如實招認:“伍和托我拿首飾丟在楊元廊下的井中,小人見財起心,換了他的是事實,那東西還在我身上,馬上獻給老爺,乞求饒我一命。”
此時包公十分憤怒伍和,於是對他嚴加刑訊,最終判他反坐之罪,伍和即使有百口,也無法強辯。判決說:“審理得知伍和,心腸萬分狠毒,奸計層出不窮。栽贓陷害楊元,冤情沉於井底;用錢賄賂乞丐,事情在市中敗露。之前用杉木耍奸計,已經判了誣告;如今用首飾訴訟,更見其居心叵測。用儘機謀,隻是害了自己;難逃法網,最終害了自身。陷害彆人的心太過分,欺騙上天的惡更加明顯。判處他在要道服勞役,以警示眾人;剪除他這作惡的凶器,以昭明大法。楊元無罪釋放,乞丐因徇私酌情處罰。”
第九十六則扮戲
話說建中有個地方土地貧瘠,風俗浮華奢侈,男女的性情向來放縱惡劣。女子多有私下交往的情況卻不以此為恥,男女之間不合禮法的相處也不覺得汙穢。居住在那裡的人,隻想著豐衣足食,穿戴整齊華麗,卻不管行為是否檢點、是否卑賤汙穢。當地有謠言說:“天天喝酒喝到醉,頓頓吃肉能吃飽,就足以稱得上風流又聰明,一聲‘俏郎君’唱起來,多少女子爭著吵鬨。”這說的是男子們的淫亂。又有俗語說:“臉上多抹粉,巧妙調胭脂,高高梳發髻,穿上好衣裳,嬌俏打扮,善於迎合,多少人誇這是美貌女子。互相看著都是知心人,從早到晚不愁這愁那。”這說的是女子們的放縱。
聽說有賢能的縣官考察當地風俗,想要革除這些淫亂汙穢的風氣,成就清白的習俗,無奈習俗的浸染已經很深,難以在短時間內挽回。
有一個富家子弟楊半泉,生了三個兒子,長子叫美甫,次子叫善甫,幼子叫義甫,都輕浮放浪、不受約束,向來超越禮法。他家東鄰有個親戚於慶塘,他的兒媳劉仙英容貌十分美麗,心裡有自己的想法,嫌棄丈夫年幼,內心的需求難以滿足,日夜憂愁煩悶,在星前月下,和人眉目傳情,想要和外人交往,完全沒有顧忌。美甫兄弟三人於是都去挑逗她,仙英雖然沒有不接受的,但內心鐘情的是善甫。慶塘夫婦也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但因為兒子年幼不懂事,媳婦年紀稍大,有那樣的心思,難以防範。又考慮到善甫是親近的親戚,又是鄰居,如果當場捉獲,彼此都會傷了臉麵,隻得含忍、模糊處理。
不過,善甫雖然迷戀仙英,仙英心裡卻覺得有所不足。因為善甫雖然錢財充足,儀容修飾得很好,但胸中沒有學問,思想不開竅,琴、棋、書、畫、彈、歌、舞這些都不熟悉,難以成為風流佳婿。即使善甫巧妙地獻媚示愛,極力奉承,仙英也隻是應承而已,私下交往四年多,從未吐露過真情。
忽然在中秋佳節,風清月朗,當地人邀請浙西的子弟來演戲,慶祝這美好的夜晚,動聽的歌聲傳到雲霄。仙英在西樓上觀賞,夜深人靜時,聽到子弟們嘹亮的歌聲,她憑欄側耳傾聽,內心十分激動,恨不得插翅飛到他們的懷抱中。
第二天夜裡,善甫又來和仙英相會,問道:“昨夜風光月色無比美好,你為什麼獨自遠離我,不一起登高樓,到月宮中與嫦娥共享樂事呢?”善甫說:“本來想來陪伴你,偶然有浙西的人來演戲,父兄親戚大家都邀請我去玩耍,不能私自前來,所以才辜負了你。”仙英趁機問道:“夜深時歌聲響徹天空的是誰?”善甫說:“不是彆人,是正生唐子良,他二十二歲,神態風姿出眾,有各種才華。問他的家世,原來是大官的子弟,書已經讀得很好,隻是生性喜歡玩樂,所以和眾子弟一起出遊。”
仙英聽說子良為人風雅瀟灑,更加動心。第二天,她就對婆婆說:“公公很快就要六十歲了,這也不是平常的日子,自然各處的親友都會來祝壽,少不了要設酒宴客,必須請子弟們來演幾天戲。如今聽說有浙西的戲班在這裡,他們善於歌唱表演,適合用來為公公祝壽,讓賓客們儘情歡樂後散去。”婆婆聽了很高興,感歎道:“古人說‘子孝不如媳孝’,這話不假。”於是勸慶塘說:“人生在世就是要及時行樂,何況正值老官人您的生日,福壽增加,星光閃耀,所有親友都會來慶壽,一定要擺酒設宴款待佳客,難得有好的浙西戲班在這裡,必須叫到家中來演上幾台。”慶塘起初不答應,聽了妻子多次勸說,就叫戲班子連續演了二十多天。
仙英仔細看那正生唐子良,覺得他實在可愛,就偷偷跑到外廳,默默帶著子良一起進入臥房,相處得很愉快。戲快要演完時,子良心想:戲演完了怎麼能長久留在他家和仙英相會呢?於是想到一個計策,秘密約仙英和他一起私奔,但不知道仙英心裡怎麼想。
子良當夜和仙英私下說:“如今你家的戲演完了,我肯定不能再長久和你同樂,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仙英說:“我也沒有辦法。”子良就起了帶她走的心思,用甜言蜜語對仙英說:“我有一個計策,不如你和我一起私奔到我家。”仙英說:“我家重重門鎖,怎麼能走得出去?”子良說:“你家後門有花園,可以翻牆出去。”仙英說:“這樣就好。”於是約定某天某夜翻牆逃出,和子良一起離開了。
當時因為設酒演戲的時間長了,慶塘夫婦日夜照顧,十分勞累,起初沒有提防。到了第二天,他們喊媳婦起來,連喊幾聲都沒有回應,直到去房中看床,發現人不見了。他們就頓足捶胸地哭道:“我的媳婦肯定是被人拐走了!”於是思考了很久說:“拐走我媳婦的肯定不是彆人,隻有楊善甫這個賊子,受他多年的欺辱,含忍沒有辦法,現在又把人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