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的空氣裡總飄著股淡淡的檀香,混著海水的鹹腥,成了種說不出的味道。郭正蹲在市集的角落,假裝整理攤位上的硫磺,眼角卻死死盯著不遠處那隊巡邏的武士——他們穿著黑色的胴丸鎧,腰間佩著直刃刀,走路時木屐“啪嗒”作響,鎧甲的鐵片碰撞著,在狹窄的巷子裡蕩出刺耳的回聲。
“這些是蘇我家的私兵。”身旁一個賣魚乾的老漢低聲說,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比官府的兵還橫,昨天就因為一個小販沒給他們讓路,當場就把攤子掀了。”
郭正點點頭,遞過去半塊從船上帶來的麥餅。老漢接過去,三口兩口塞進嘴裡,含糊不清地又道:“聽說前幾天,天皇想下旨減稅,蘇我大人一句話就壓下去了,還說‘天皇年幼,懂什麼治國’——呸,孝德天皇都快五十了!”
魏明從市集另一頭繞過來,手裡提著個紙包,走到郭正身邊時,悄悄塞給他一張揉皺的紙條。郭正趁老漢轉頭的功夫展開,見上麵用炭筆寫著:“巳時三刻,唐人坊王掌櫃邀飲。”
兩人對視一眼,心裡都鬆了口氣。來奈良三日,他們借著賣硫磺的由頭轉遍了半個城,卻始終找不到接頭的唐人坊。如今終於有了消息,懸著的心算是落了一半。
巳時的奈良,陽光透過稀疏的雲層,斜斜地照在土夯的城牆上。唐人坊藏在城西北角,門口掛著塊褪色的木匾,上麵刻著“唐商驛”三個漢字,字裡的金漆早已剝落,卻依舊透著股大唐的氣派。郭正和魏明剛走到門口,一個穿著青色襴衫的中年漢子就迎了出來,拱手道:“二位可是從登州來的‘新羅商人’?”
正是王掌櫃。進了坊內,郭正才發現裡麵彆有洞天——幾間青磚瓦房,院子裡種著從大唐移植的牡丹,廊下掛著風乾的茶葉,連夥計都穿著唐式的圓領袍。王掌櫃引他們進了內屋,關上門,才從梁上取下個油紙包,裡麵竟是一整套唐式茶具。
“委屈二位了。”王掌櫃沏著茶,歎息道,“這奈良城看著平靜,實則處處是蘇我家的眼線。我在這裡開了五年鋪子,才算勉強站穩腳跟。”
郭正開門見山:“王掌櫃,我等奉長安之命而來,想打聽些倭國的底細,尤其是蘇我氏的動靜。”
王掌櫃的手頓了頓,茶湯在蓋碗裡晃出漣漪。“蘇我家啊……”他放下茶壺,聲音沉了下去,“這倭國的天下,名義上是天皇的,實際上早被蘇我蝦夷和他兒子蘇我入鹿把持了。老的掌著朝政,小的握著兵權,連天皇的近衛,都是蘇我家的人。”
他起身走到牆邊,取下一幅卷著的布,展開一看,竟是張奈良城的簡易地圖,上麵用墨筆圈出了十幾處宅院。“這些都是蘇我家的產業,倉庫裡藏著兵器和糧食,據說連鑄幣的銅料都私自囤了不少。”王掌櫃指著城南一處最大的宅院,“這裡是蘇我入鹿的府邸,門口的衛兵比皇宮還多,夜夜都有車馬進出,不知道在搞什麼鬼。”
魏明湊近看,見地圖上還標著幾處軍營的位置,忍不住問:“倭國的軍隊,都聽蘇我氏的?”
“不全是,”王掌櫃搖搖頭,“天皇手裡還有些老臣支持,像中臣鐮足大人,就一直想扳倒蘇我家。可軍隊裡的將領,十個裡有八個是蘇我蝦夷提拔的,尤其是沿海的駐軍——博多灣、對馬島那些地方,守將全是蘇我入鹿的親信,說是‘捕盜’,實則縱容手下劫掠新羅和大唐的商船,搶來的東西,一大半都送進了蘇我家的倉庫。”
郭正想起在博多灣看到的那些倭船,心裡豁然開朗:“這麼說,襲擾我大唐萊州的海盜,背後就是蘇我氏在撐腰?”
王掌櫃苦笑:“十有八九。去年我去博多灣收賬,親眼見蘇我家的船裝著搶來的絲綢往回運,那些絲綢的花色,分明是江南織造的貢品樣式。”
正說著,門外傳來夥計的聲音:“掌櫃的,有人買茶葉。”
王掌櫃連忙把地圖卷起來藏好,郭正和魏明則裝作挑選瓷器的樣子。進來的是個年輕武士,穿著輕便的鎧甲,腰間的刀卻比一般武士的長些,眼神掃過郭正時,帶著股探究的意味。
“要最好的雨前龍井。”武士開口,說的竟是流利的漢語。
王掌櫃應著,轉身去取茶葉。那武士卻沒看茶葉,反而走到郭正身邊,拿起一個青瓷碗:“這碗的釉色,像越窯的手藝。”
郭正心裡一緊,笑道:“客人好眼力,是從大唐帶來的。”
武士忽然壓低聲音:“我家大人說,‘長安的月亮,比奈良圓’。”
郭正和魏明同時心頭一震——這是臨行前裴炎交代的暗號,若是遇到可信任的倭人,便以此句相認。郭正不動聲色地回道:“可奈良的櫻花,也有長安沒有的風骨。”
武士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放下茶錢,提著茶葉轉身就走。王掌櫃送他出門,回來時臉色有些發白:“那是中臣鐮足大人的貼身武士,名叫佐伯連子。中臣大人是天皇的心腹,一直想找機會和大唐聯絡,隻是苦無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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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激動地攥緊拳頭:“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接下來的幾日,郭正借著與佐伯連子“交易”的名義,在城外的竹林裡見了幾麵。佐伯連子帶來了更詳細的情報:蘇我蝦夷最近在奈良城外的神社秘密集結軍隊,號稱“護衛神宮”,實則是防備天皇異動;蘇我入鹿則在博多灣趕造戰船,說是要“遠征新羅”,卻把圖紙藏得嚴嚴實實;最關鍵的是,蘇我氏私鑄的兵器,質量極差,“十把刀裡,有三把砍不了三刀就會崩口”。
“中臣大人說,”佐伯連子望著竹林外的炊煙,語氣沉重,“蘇我家如此跋扈,早晚要引來大唐的天威。與其等兵臨城下,不如早日向大唐稱藩,借天朝上國之力,還倭國一個清明。”
郭正趁機問起倭國的軍力部署。佐伯連子從懷裡掏出塊獸皮,上麵用墨筆繪著沿海的布防圖——博多灣駐兵三千,對馬島五百,奄美島兩百,全是蘇我氏的親信統領,裝備多是皮甲和短弓,隻有蘇我入鹿的親衛,才配有鐵甲和長弓。
“這些人看著多,其實都是烏合之眾。”佐伯連子冷笑,“去年征討薩摩藩時,三千兵被一百個土著打得丟盔棄甲,還是中臣大人派去的武士才穩住陣腳。”
郭正把布防圖小心翼翼地收進懷裡,又問:“天皇對大唐的態度如何?”
“天皇常說,”佐伯連子的聲音放得更低,“大化改新仿的是唐製,可蘇我家卻把路走歪了。若是能得大唐相助,他願效仿新羅,歲歲朝貢,派王子入唐學習。”
離開竹林時,夕陽正染紅天際。郭正望著奈良城的輪廓,忽然覺得這城像個熟透的果子,外表看著光鮮,內裡卻早已被蛀空。蘇我氏的跋扈,天皇的隱忍,中臣鐮足的謀劃,還有那些被苛政逼得喘不過氣的百姓……這盤亂棋,或許正是大唐的機會。
回到唐人坊,魏明已經收拾好了行囊。王掌櫃煮了鍋麵條,臥了兩個雞蛋,算是給他們踐行——按計劃,郭正和魏明明日就要離開奈良,帶著情報返回登州,崔察則留在博多灣,繼續監視蘇我氏的動向。
“這是中臣大人托我轉交的信物。”王掌櫃拿出個小小的玉墜,上麵刻著個“和”字,“他說,若是大唐有動作,看到這個,便知是自己人。”
郭正接過玉墜,入手溫潤。窗外,奈良城的燈火漸漸亮起,星星點點,像撒在地上的碎銀。可他知道,這燈火之下,不知藏著多少刀光劍影。
次日清晨,郭正和魏明混在返航的新羅商隊裡,登上了離開奈良的船。站在船尾,望著越來越小的城郭,郭正摸了摸懷裡的布防圖和密信——信裡詳細記錄了蘇我氏的兵力、私鑄兵器的作坊位置、中臣鐮足與天皇的聯絡暗號,最後還加了句佐伯連子的話:“倭國之亂,在蘇我氏;蘇我氏除,則海東安。”
船行至外海,魏明忽然指著遠處喊道:“你看!”
郭正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十幾艘倭船正從博多灣駛出,船頭插著蘇我氏的旗幟,甲板上的武士正揮刀操練。看那航向,竟是朝著大唐的登州而去。
“看來,他們又要去劫掠了。”魏明的聲音沉了下去。
郭正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他知道,這封帶著血與火的情報,必須儘快送到長安。因為他已經看清,倭國的亂象,從來不是彆人的事——那片海的風浪,早已連著大唐的萬裡海疆;那城郭裡的刀光,終有一天會劈向長安的門戶。
船劈開波浪,朝著西沉的太陽駛去。郭正望著海天相接的地方,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快些,再快些。長安的朝堂上,或許正等著他們帶回的答案,來決定海東萬裡波濤的未來。而奈良城的陰影裡,中臣鐮足站在天皇的禦所外,望著遠去的船影,輕輕撫摸著腰間的唐式橫刀——那是十年前遣唐使帶回的禮物,刀鞘上刻著的“天下大同”四個字,在月光下閃著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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