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初春,數周後
日子在流水線永無止境的“哐哧——哐哧——”聲中,被切割成模糊而重複的片段。阿娣感覺自己正一點點變成流水線的一部分,一個會呼吸、會流汗的插件機器人。手指上被元件紮破的傷口,在汗水的反複浸泡和粗糙工裝的摩擦下,非但沒有愈合,反而紅腫發炎,稍稍用力就鑽心地疼。每一次捏起細小的電阻電容,都像捏著一粒燒紅的炭。
他強迫自己更快些,再快些。眼睛死死盯著放大鏡下那些迷宮般的小孔,手指在物料架和電路板之間穿梭,努力跟上那仿佛越來越快的傳送帶節奏。李姐的哨聲和斥責如同懸在頭頂的鞭子,稍有遲疑,冰冷的“扣錢”、“加班”便劈頭蓋臉砸來。汗水浸透的工裝貼在身上,冰冷粘膩,如同第二層皮膚。車間裡那股混合著焊錫、鬆香、汗臭和劣質塑料的渾濁氣味,已深深侵入他的肺腑,變成呼吸的一部分。
午休的食堂,是另一個小小的戰場。廉價的水煮菜寡淡無味,漂著幾片可疑的肥肉,米飯依舊硬得硌牙。阿娣端著缺口的搪瓷缸,排在長龍後麵。輪到他的時候,掌勺的胖師傅眼皮都沒抬,勺子在他那缸白菜湯裡隨意一攪,帶起的湯水幾乎全是清湯寡水,幾片蔫黃的菜葉沉在缸底。
“下一個!”胖師傅不耐煩地催促。
阿娣默默接過,找了個角落坐下。胃裡空得發慌,那點湯水根本填不滿高強度勞作消耗的窟窿。他拿出包袱裡僅剩的一個硬邦邦的雜糧餅,掰了一小塊,用力嚼著。餅子粗糙剌嗓子,帶著娘花村泥土的微澀氣息,成了此刻唯一能下咽、也唯一能慰藉鄉愁的東西。阿媽烙餅時灶膛裡柴火的劈啪聲,仿佛隔著一個世界那麼遙遠。
“喲,還自帶乾糧呢?蘇北佬就是會過日子!”一個刺耳的聲音在旁邊響起。黃毛端著堆了尖的飯菜顯然他深諳食堂“生存之道”),一屁股坐在阿娣對麵,油亮的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譏笑。他故意把筷子敲得叮當響,目光掃過阿娣破舊的搪瓷缸和手裡乾硬的餅子。
阿娣低著頭,加快了咀嚼的速度,臉頰火辣辣的,隻想快點離開。
“蘇阿娣?嘖嘖,這名兒,”黃毛不依不饒,聲音故意拔高,引得旁邊幾桌也投來好奇的目光,“聽著跟個丫頭片子似的!你爹媽咋想的?盼閨女盼瘋啦?”周圍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
阿娣攥著餅子的手猛地收緊,指關節泛白。胸口的工牌硬硬地硌著,上麵印著的“蘇阿娣”三個字,此刻仿佛成了公開處刑的標簽。他猛地站起來,搪瓷缸裡的湯晃蕩著濺出幾滴,落在灰撲撲的工褲上。他沒看黃毛,也沒看任何人,端著缸子快步走出了食堂,把那些令人作嘔的哄笑聲甩在身後。胃裡那點可憐的湯水和餅子,此刻翻江倒海,灼燒著脆弱的胃壁。羞辱感像冰冷的鋼針,紮得他渾身發冷。
加班,成了常態。所謂的“保底兩百元”,其基礎是完成遠超正常負荷的“標準產量”,而這標準,如同懸在頭頂、永遠夠不著的月亮。稍有懈怠,或是新手速度跟不上,就隻能靠延長被壓榨的時間來換取那點微薄的“加班費”。下工的鈴聲不再是解脫,往往意味著另一段更漫長、更疲憊的煎熬開始。慘白的日光燈下,傳送帶再次啟動,疲憊不堪的身體被強行驅趕回工位。眼皮沉重得要用火柴棍撐著,手臂酸痛得抬不起來,手指的傷口在重複的機械動作中不斷被撕扯。時間在這裡被無限拉長,每一分鐘都像在滾燙的油鍋裡煎熬。
深夜,當加班的鈴聲終於再次響起,阿娣幾乎是拖著身體挪出車間的。雙腿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步都異常沉重。回到307宿舍,裡麵鼾聲、磨牙聲、夢囈聲交織。他連爬上那個吱呀作響的上鋪都異常困難,手腳並用,喘著粗氣。鐵架的冰冷透過薄薄的褥子直刺骨髓。他癱倒在床上,連脫掉汗濕工裝的力氣都沒有。身體像被徹底掏空,隻剩下無儘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酸痛。手指的傷口在黑暗中隱隱作痛,提醒著白天的屈辱和艱辛。
昏暗中,他摸索著從貼身口袋裡掏出那張早已被汗水浸得字跡模糊、邊緣破損的紙條——娘花村的地址。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廠區路燈昏黃的光線,他辨認著那熟悉的字跡。寫信?這個念頭無數次在腦海中盤旋。他多想告訴阿爹阿媽,他平安,他找到工作了,很快就能寄錢回去……但此刻,連抬起手臂都覺得是酷刑。更現實的是,他身無分文。一張郵票,在這裡是能買兩個饅頭的“奢侈品”。疲憊和窘迫像兩座無形的大山,將那封報平安的家書,死死地壓在心底最深處,動彈不得。
在沉入昏睡的邊緣,阿爹扶著老棉樹、幾乎站不穩的佝僂身影,阿媽在村口撕心裂肺的哭聲,異常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還有收購站裡沉重的棉花包,供銷社玻璃櫃後王麗華那鮮豔的毛衣和不解的目光……故鄉的一切,在疲憊和絕望的濾鏡下,竟也鍍上了一層虛幻而溫暖的微光。
他攥緊了那張紙條,粗糙的紙麵摩擦著受傷的指尖,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這痛感讓他稍微清醒。他不能倒下。那“月薪兩百元”的承諾,是阿爹腿上可能換來的好藥,是阿媽眉頭可能舒展的一絲希望,是家裡那越滾越大的債務雪球可能融化的唯一溫度。他像一枚被拋入湍急河流的硬幣,在命運的漩渦中沉浮,邊緣沾滿了汗水的鹹澀和傷口滲出的、微不可聞的血腥。他必須沉住氣,沉到水底,用儘全身力氣,去夠那枚沉在河床、象征救贖的硬幣。
明天,流水線依舊會準時轟鳴。而他,必須像一個真正的零件一樣,再次把自己嚴絲合縫地嵌入那冰冷的齒輪組中,在巨大的咬合力下,艱難喘息,等待那枚沾著鹽與血的硬幣,有朝一日能滾落到故鄉乾涸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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