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熹二年的洛陽夏末,蟬鳴裹挾著滾燙的暑氣,將顯陽苑的工地蒸得像座熔爐。工匠們赤著膀子,肩頭勒著浸血的麻繩,正合力拖拽一塊三丈高的太湖石。青紫色的石身上布滿天然洞穴,匠人說這是從洞庭湖底撈出的"吸水獸",本該矗立在皇家苑囿,此刻卻要成為梁冀陵寢的鎮墓石。劉誌站在新落成的觀星台上,玄色廣袖被熱浪掀起,望著遠處梁冀的大將軍府,那裡傳來叮叮當當的鑿石聲——梁太後剛薨逝三個月,梁冀便迫不及待地為自己修建陵寢,漢白玉堆砌的陵牆在日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比先帝順帝的憲陵還要高出三尺。他摩挲著腰間的螭紋玉佩,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單超密信裡的字跡:"大將軍近日與方士夜觀星象,言"紫微黯淡,太白經天",又命人打造金縷玉衣,尺寸合於陛下龍體......"
七月的懿獻皇後葬禮上,陰沉的雲層壓得人喘不過氣。劉誌跪在潮濕的泥土上,看著梁女瑩的楠木棺槨緩緩落入墓穴。十年前的冊後大典恍如昨日,那時她頭戴十二旒鳳冠,朱唇輕點,眼波流轉間滿是梁氏的驕傲;而如今,棺中麵容慘白如紙,鳳冠上的東珠蒙著層灰,像極了她被困在椒房殿的十年光陰——那些年,她是梁冀安插在後宮的眼線,卻也是深宮中唯一與他說過體己話的人。"陛下可知,"她臨終前抓住他的手,指甲深深掐入他掌心,"兄長要取陛下而代之......"
梁冀突然踩著泥水走來,玄色錦袍下擺沾滿泥漿,卻不減倨傲。他指著陵前的石馬,聲如洪鐘:"為何不用西域進貢的漢白玉?這些凡石,怎配陪葬皇後!"工匠們嚇得齊刷刷伏地,額頭貼著冰冷的石板。劉誌看著梁冀靴底沾著的泥土,突然想起幼年在蠡吾侯府,父親教他辨認泥土成色——這分明是南山的黃黏土,與皇家陵寢專用的北山青石天差地彆。梁冀忽然俯下身,溫熱的酒氣噴在劉誌耳畔:"陛下可知,這陵中陪葬的,還有質帝當年的玉玨?"劉誌渾身一僵,眼前閃過八歲質帝暴斃時扭曲的麵容,喉間泛起鐵鏽味——那年冬至,質帝吃了梁冀進獻的湯餅,七竅流血而亡,臨終前那雙大眼睛死死盯著他,仿佛在問:"皇兄為何不救我?"
當晚,雨勢驟急,南宮的銅漏滴答作響。密探送來的絹帛上,"廢立詔書草稿已備,清河王蒜為新君"八個朱砂字在燭火下猙獰如血。他攥著傳國玉璽,指節發白,突然想起單超密信末尾的朱砂印——那是用公雞血混著朱砂繪製的朱雀,展翅欲飛。窗外驚雷炸響,雨點砸在瓦當上,像極了十年前質帝薨逝那晚的天象,那時他也是這般蜷縮在龍榻,聽著梁冀府中傳來的絲竹聲,看著自己的影子被燭火拉得老長,像極了案幾上那具提線木偶。
八月丁醜,未央宮前殿的銅鶴香爐青煙嫋嫋。劉誌身著十二章紋龍袍,故意將袖口的金線龍紋露在案外,指腹摩挲著案幾暗格裡的青銅匕首——這是河間舊臣冒死送來的,刀鞘上刻著"天命攸歸"四字,卻在他手中握出了汗。司隸校尉張彪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每一步都像踏在他心尖。當梁冀帶著十餘名甲士闖入時,劉誌瞥見他腰間的"龍吟"劍——那是先帝禦賜,劍鞘上的螭虎紋曾讓他無數次夜不能寐,此刻卻在他眼中成了催命符。
"陛下召臣,所為何事?"梁冀聲如悶雷,目光掃過殿中暗藏的羽林衛。劉誌深吸一口氣,餘光瞥見單超在廊下閃過的紫色袍角,猛地拍案:"梁冀!你圖謀不軌,私造金縷玉衣,私刻傳國玉璽,該當何罪!"話音未落,張彪的長劍已抵住梁冀咽喉,甲士們的兵器相接聲在殿中回蕩。梁冀瞪大眼睛,"龍吟"劍當啷墜地,清越的響聲驚飛簷下宿鳥,仿佛在為二十年的專權時代敲響喪鐘。他忽然笑了,笑聲中滿是不屑:"陛下以為,誅了我,就能親政?單超那幫閹豎,隻會比我更狠!"
抄家時的景象令人咋舌。梁府地窖裡,黃金堆成的小山映得人睜不開眼,西域進貢的夜光璧被隨意丟在角落,更有一箱箱未拆封的官印,從三公到郡縣,應有儘有。最讓劉誌心驚的是密室裡的圖讖——繪著梁冀坐龍椅的帛畫,旁邊用朱砂寫著"歲在甲午,代漢自立"。他盯著梁冀自殺前留下的血書"悔不早殺豎子",突然笑出聲,笑聲在空蕩蕩的大殿回蕩,驚起梁府梁上的積塵。這個讓他恐懼了十五年的權臣,終究死在了自己的野心之下,可他知道,梁冀的話沒錯,單超等人的權勢,正像潮水般湧來。
單超等人的封候大典那日,洛陽城張燈結彩,卻掩不住百姓眼底的恐懼。單超身著赤紱金章,跪在丹墀下接印時,嘴角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新豐侯印綬上的翡翠辟邪比他的玉璽還要晶瑩三分;左倌捧著食邑文書,眼睛眯成縫,那上麵的數字足夠養活十萬災民——單超食邑二萬戶,徐璜、具瑗、左倌、唐衡各萬戶,合稱為"五侯"。劉誌強笑著在詔書中寫下"論功行賞",筆尖卻在"賞"字上洇開墨團,像極了梁冀府中未乾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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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單超提出要將梁冀的宅邸改作"五侯第"時,劉誌盯著他腰間新換的嵌玉蹀躞帶,想起梁冀生前最愛的那條金錯刀玉帶。他笑著點頭,指甲卻深深掐進掌心:狼群走了,虎豹來了。五侯第的修建比梁冀陵寢更甚,拆毀了半座洛陽城的民房,工匠們稍有懈怠便被鞭笞致死。更讓他無奈的是官員任免,太尉胡廣、司徒韓演因"梁黨"罪名入獄時,獄卒悄悄送來沾血的官印,印鈕上的螭龍缺了半隻角;而單超的侄子單遷被任命為河南尹那日,儀仗隊的鑼鼓聲震得洛陽城地動山搖,沿途百姓被迫跪地,額頭貼地,不敢抬頭。
深夜,劉誌獨自來到李固、杜喬的衣冠塚,摸著墓碑上斑駁的刻字,淚水滴在"忠正"二字上,洇開一片深色。突然,他聽見草叢中有人抽泣,竟是李固的門生,正在為老師守墓。"陛下可知,"門生哽咽道,"我師臨刑前,仍念著陛下年幼,無人輔佐......"劉誌轉身離去,衣擺掃過帶露的野草,仿佛掃過自己破碎的帝王夢。
白馬令李雲下獄那日,洛陽城飄著細雨。這位敢在奏疏中寫下"梁冀雖誅,五侯猶存,陛下實為傀儡,政由閹豎,國將不國"的直臣,被拖入詔獄時,官服已被血浸透,卻仍仰頭大笑:"陛下誅梁,乃驅狼吞虎,何日能見清平?當年質帝若在,何至如此!"劉誌握著赦免詔書,指節泛白,單超卻突然闖入,甩下血淋淋的刑具:"若容此輩,陛下威嚴何在?當年梁冀如何對待李固,陛下難道忘了?"
李雲的血濺在牢牆上,蜿蜒成詭異的圖案,竟與質帝薨逝時榻上的血漬相似,都是北鬥狀。劉誌噩夢不斷,夢中質帝和李雲的臉交替浮現,都在質問他:"為何不救?"太尉陳蕃在朝堂上痛斥五侯:"昔趙高擅權,指鹿為馬;今五侯專橫,甚於趙高!陛下難道要重蹈秦二世覆轍?"卻被單超嗬斥"無禮",白發蒼蒼的陳蕃被侍衛架出時,官帽掉落,露出頭頂被梁冀黨羽打傷的舊疤,那是延熹元年他為救太學生被打的。劉誌看著空蕩蕩的朝堂,突然發現,滿朝文武,再無敢直言的骨鯁之臣,有的隻是五侯的黨羽,和明哲保身的老臣。
燒當羌的叛亂如野火燎原,消息傳來時,劉誌正在翻看西域進貢的佛骨舍利。護羌校尉段熲的捷報寫著"破斬三萬",可軍報夾層裡,糧草供應單上三成軍糧蓋著單超的私印——單超竟將軍糧賣給羌人,換取戰馬和珠寶。他提筆想責問,卻看見案頭堆積如山的彈劾奏章——全是彈劾段熲"擁兵自重"的,字跡與單超門客如出一轍。
天竺國的進貢隊伍帶來了精美的琉璃瓶,單超卻搶先一步抱走:"此物貴重,老奴為陛下鎮守。"劉誌望著空蕩蕩的國庫,想起張騫通西域時,使者們帶回的奇珍異寶充實了漢室庫房;如今,就連賞賜使臣的彩緞,都要從宦官的牙縫裡摳出來。段熲的捷報再次傳來時,附了一封私信:"羌人言,漢家糧食,皆來自單超大人,陛下可知?"劉誌捏著信紙,渾身發冷,卻不敢發作。
長沙蠻叛亂的戰報,讓劉誌仿佛回到永興年間的蝗災。刺史度尚的密信裡,"賊軍皆食樹皮"的描述觸目驚心,字裡行間還夾著半片乾枯的樹皮,上麵還有啃咬的齒痕。更讓他心驚的是,平叛軍費竟來自"占賣關內侯"的收入,明碼標價的價目表上,"亭侯十萬錢,關內侯五萬錢,虎賁郎三萬錢",讓他這個皇帝的封賞成了笑話。富戶們爭相購買爵位,洛陽城的當鋪裡,堆滿了用爵位抵押的金銀珠寶。
武陵蠻寇掠江陵時,南郡太守李肅棄城而逃。斬首那日,劊子手的鬼頭刀上還沾著前一位貪官的血。劉誌看著刑場上圍觀的百姓,他們麻木的眼神讓他想起質帝葬禮上,那些被迫為梁冀歌功頌德的民眾——有人偷偷在袖口繡上"梁"字,有人被迫喊著"大將軍千歲",如今,他們的袖口又繡上了"單"字,喊著"五侯千歲"。
南宮嘉德殿起火那晚,劉誌抱著傳國玉璽蜷縮在雲台。熊熊烈火映紅天際,熱浪掀翻他的冕旒,雕梁畫棟在火中扭曲成猙獰的模樣,仿佛無數惡鬼在跳舞。他突然想起梁冀府中燒毀的"代漢玉版"——或許,這把火,燒的是劉氏江山的氣數。火場中,他看見單超帶著衛隊衝進來,不是救火,而是搶運珍寶,心中一陣悲涼。
地震、雨雹、地裂接踵而至。太學西門自壞那日,劉誌喬裝去看,隻見碎磚上刻著"梁冀雖死,五侯更甚,天欲亡漢"的血字。他在詔書中寫下"政亂在予,災異屢降,皆朕不德",可當他微服出訪,看到宦官強搶民女、百姓易子而食的慘狀,才明白真正的禍根是五侯的貪腐。一位老婦人跪在他麵前,舉著討飯的破碗:"陛下開開恩,五侯的租子太重,我們實在活不下去了......"他想賜她糧食,卻發現自己身上竟沒有可以賞賜的東西,隻能轉身離去,淚水模糊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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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隸、豫州饑荒,餓死者十之四五,甚至出現滅戶現象。劉誌派三府掾賑災,卻在途中截獲密報:半數糧食被宦官截留,運往他們的私莊,剩下的糧食也被層層克扣,到百姓手中時,已所剩無幾。陳留太守韋毅因貪腐自殺前,托人送來絕筆信:"臣初為吏,立誌清廉,然五侯索賄日甚,不貪,無以奉五侯;貪,無以對百姓。臣唯有一死,謝罪天下。"信紙上淚痕斑斑,與墨跡混作一團,劉誌看著信,仿佛看見韋毅在獄中絕望的神情。
司隸校尉李膺下獄,標誌著黨錮之禍的開始。劉誌看著案頭的"黨人名單",二百餘人皆是天下名士,其中有他曾偷偷讀過其文章的學者,有他想重用的能臣。中常侍侯覽哭諫:"黨人結黨,欲危社稷,陛下難道忘了梁冀的教訓?當年李固、杜喬結黨,差點顛覆社稷!"可他分明記得,李膺在太學講學時,曾讓無數青年學子熱淚盈眶,他的門生遍天下,都是忠正之士。
太尉陳蕃最後一次抗爭,是在朝堂上當著五侯的麵,扯開官袍,露出滿身傷痕——那是多年來為保忠臣良將,被梁冀黨羽毆打,又被五侯爪牙傷害留下的。"趙高亡秦,五侯亡漢!陛下若再縱容,漢家天下將毀於一旦!"他的怒吼聲回蕩在大殿,卻被單超的嗬斥淹沒:"老匹夫,敢謗訕大臣!"陳蕃被拖走時,目光堅定地看著劉誌,仿佛在說:"陛下,醒醒吧!"劉誌看著陳蕃的背影,想起李固臨終前的從容,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卻不敢發出聲音。
勃海王悝謀反,降為癭陶王時,托人送來血書:"宗室子弟,不如五侯家奴。皇兄可知,五侯的家奴都能當郡守,我們宗室卻連個亭長都做不得。"劉誌握著血書,想起幼年在河間,與悝兄騎馬射獵的時光,那時他們無憂無慮,從未想過皇權的殘酷。他想恢複悝的爵位,單超卻冷笑:"防微杜漸,陛下莫要婦人之仁。當年清河王蒜為何被廢,陛下難道忘了?"那一刻,他終於明白:自己這個皇帝,連宗親的命運都無法掌控,劉氏江山,早已不再屬於劉氏。
護羌校尉段熲的捷報"西羌悉平"傳來時,劉誌正在病榻上咳血。他想起段熲十年前的誓言:"不平西羌,不回洛陽。"如今終於實現,可段熲的奏疏裡,請求辭官歸鄉的理由"功高震主,恐步馬賢後塵",讓他心如刀絞。馬賢是當年的名將,因不肯投靠梁冀,被誣謀反,滿門抄斬,段熲怕重蹈覆轍,才懇請歸隱。劉誌想挽留,卻知道,在五侯的陰影下,段熲留下隻會更危險。
夫餘王進犯,被太守公孫域擊退。降表上"臣永為漢臣"的字跡力透紙背,劉誌卻想起班超經營西域時,那封"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的奏章。如今,西域諸國早已不再朝貢,而朝中權臣仍在爭權奪利,邊疆將士的血,終究是白流了。
十二月的德陽殿,藥味刺鼻,劉誌躺在龍榻上,聽著宮外的童謠:"桓帝苦,做傀儡,梁冀壓,宦官欺。五侯狠,百姓泣,東漢江山要斷氣。"他想起十五歲登基時的雄心壯誌,想起誅梁冀時的暢快,想起五侯專權時的無奈,突然覺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場漫長的傀儡戲,從梁冀的木偶,到五侯的木偶,從未真正做過自己的主人。
竇皇後握著他的手,淚水滴在他蒼白的手背上:"陛下,您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他笑了笑,想說"江山",卻說不出話。他想起被廢的鄧皇後,想起梁女瑩的陵寢被廢為貴人塚,想起質帝、李固、杜喬,想起無數為他而死的忠臣,突然覺得,或許死亡,是他唯一的解脫。當他閉上雙眼,洛陽城飄起了今年的初雪,雪花落在顯陽苑的假山上,也落在東漢王朝搖搖欲墜的根基上,漸漸掩蓋了所有的血汙與罪惡,卻掩蓋不了即將到來的崩塌。
漢桓帝劉誌的一生,是東漢皇權最悲涼的注腳。他用二十年時間,從梁冀的傀儡變成宦官的傀儡,誅滅梁氏的壯舉,不過是王朝崩塌前的回光返照。他死後,黨錮之禍愈演愈烈,黃巾之亂席卷天下,東漢王朝終於在權力的絞殺中走向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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