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322年),元帝司馬睿躺在病榻上,看著五歲的司馬昱抓周。小家夥繞過金印玉笏,徑直抓住了一本《老子》。郭璞恰好來訪,撫掌笑道:“此子清虛有智度,興晉祚者,必此人也。”這話像顆種子,從此種進司馬昱的人生,也種進東晉君臣的心裡。
七歲時生母鄭夫人去世,司馬昱哭得昏天黑地,堅持為庶母服重喪三年。成帝感動之餘,改封他為會稽王,卻不知這孩子的“癡”,不過是用孝道給自己築了道保護牆。鹹康六年340年),他兼任太常,彆人爭權奪利,他卻把太常寺變成清談館,每天和支道林討論“即色空”的妙義,案頭的典籍堆得比官印還高,連康帝都說:“王叔治的是玄學,不是政務啊。”
永和二年346年),驃騎將軍何充去世,崇德太後讓司馬昱“專總萬機”。他倒好,每天上朝就是個“複讀機”:“諸公以為如何?”“就按王丞相舊例辦。”桓溫伐蜀大勝,他親自寫詔書褒獎,卻在末尾加句“軍國大事,一任太尉”,氣得桓溫對郗超說:“會稽王若生在太平盛世,必是個賢王,可惜生錯了時候。”
永和九年353年)秋,司馬昱與桓溫、武陵王曦同遊版橋。桓溫突然下令鳴鼓角,駕車的馬受驚狂奔,曦嚇得麵如土色,大喊“停車!”司馬昱卻穩坐車中,衣袂不亂,目光如炬。桓溫暗中驚歎:“此人氣度,不在王丞相之下。”從此對他多了三分忌憚。
這不是司馬昱第一次展現“定力”。穆帝即位後,他“稽首歸政”,穆帝不許,他就每天躲在府裡抄《金剛經》;廢帝即位,徙封他為琅琊王,他堅決不肯去,說“會稽乃父母之邦”,其實是怕離了老巢,成了桓溫的砧上肉。太和元年366年),桓溫要他“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他連番推辭,最後隻肯接受“丞相”頭銜——太顯眼的特權,從來都是催命符。
鹹安元年371年)十一月,司馬昱在會稽王府接到太後詔書,手都在發抖。三天前,桓溫剛廢了海西公司馬奕,現在輪到他當“新木偶”。走進太極殿,他看見桓溫的甲士布滿殿角,聽見太後的詔書裡寫著“阿衡三世,人望攸歸”,突然想起支道林說的“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原來最忘情的聖人,終究還是被情權)所困。
登基當晚,桓溫就來“彙報工作”,說要誅殺武陵王曦。司馬昱盯著燭火,突然發現桓溫的影子在牆上晃得像厲鬼:“朕寧負桓溫,不忍負先帝。”桓溫再三堅持,他索性寫詔:“若晉祚靈長,公便宜奉行前詔;如其大運去矣,請避賢路。”桓溫讀罷,冷汗浸透中衣——這看似軟弱的皇帝,竟用“天命”二字,堵死了他的弑君之路。
鹹安二年372年)春,司馬昱發現自己成了“人肉傳聲筒”。桓溫在姑孰遙控朝政,他每天批的折子,不是“準奏”就是“依桓溫所請”。唯一的反抗,是在詔書中加了句“強寇未殄,勞役未息,華飾煩費之用皆省之”——可惜桓溫根本不在乎,該修的宮殿照修,該加的軍餉照加。
六月,熒惑再次入太微,他把郗超叫進內殿:“當年海西公被廢,也是此星象,如今又來,卿能保朕無虞乎?”郗超跪下說:“大司馬方致力於北伐,必無他意。”他苦笑:“北伐?他不過想借廢立立威罷了。”想起去年桓溫在白石屯兵,自己帶著酒肉勞軍,桓溫卻連正眼都不看,就知道這“君臣相疑”的戲,早該收場了。
七月,立完太子司馬曜的第二天,司馬昱突然病倒。臨終前想見桓溫,使者往返三次,桓溫都稱病不來。他對著空殿喊:“丞相若來,朕尚可托孤;若不來,遺詔亦無用矣。”最終隻能寫下“桓溫輔政,依諸葛亮、王導故事”,把江山交給這個既忌憚又依賴的權臣。咽氣前,他望著殿角的蜘蛛網,突然明白:自己這一輩子,看似在清談中躲躲藏藏,實則從未逃出權力的羅網。
史臣說他“神識恬暢,而無濟世大略”,其實冤枉了他。在桓溫的刀鋒下,在門閥的夾縫中,能保住晉室香火,能讓桓溫至死未敢篡位,已是這位“玄學皇帝”最大的政治智慧。當他的靈柩送出建康城,桓溫望著棺木長歎:“若先帝在,吾豈敢至此?”——這大概是對他最大的肯定,也是最深的諷刺。
鹹安二年372年)七月,建康宮的蟬鳴格外刺耳。十歲的司馬曜跪在簡文帝靈前,手裡的孝杖比他還高。三天前,他還是會稽王世子,如今卻成了東晉的皇帝。望著台階下桓溫的甲士,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兒啊,謝安伯伯可托,桓溫叔叔不可信。”
寧康元年373年),桓溫來朝,司馬曜躲在太後身後,看見這位“大司馬”的胡須上還沾著北方的塵土。桓溫要九錫之禮,謝安卻拖著不辦,說“遺詔未及”。他不懂九錫是什麼,但看見桓溫氣得摔玉板,就知道謝安在保護他。同年七月,桓溫病死,他躲在宮裡畫了幅《猛虎墜崖圖》——壓在頭上的大山,終於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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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元元年376年),司馬曜加元服,太後歸政。他第一次獨自坐朝,發現滿朝都是謝安的人:王彪之管尚書台,謝玄掌北府兵,桓衝守荊州。想提拔個寒門官員,吏部尚書卻說“謝仆射已擬好人選”;想減點賦稅,謝安說“苻堅大兵壓境,需儲備糧餉”。他突然明白,自己這個皇帝,不過是謝安手裡的“晉室招牌”。
但他不生氣,反而很感激。太元三年378年),苻堅圍襄陽,他每天去太廟禱告,謝安卻在東山下棋。直到太元八年383年),謝玄帶著北府兵北上,他才真正感受到權力的滋味——原來當皇帝,就是在謝安的戰報上蓋個印,在慶功宴上喝杯酒。淝水大捷後,他大赦天下,特意在詔書中加了句“朕親秉旄鉞,克成大功”,惹得謝安在朝堂上偷笑:“陛下這是要搶戰功啊。”
太元八年383年)八月,苻堅的百萬大軍南下,司馬曜慌得睡不著覺。謝安卻每天帶著他去瓦官寺聽經,說“陛下放心,玄兒自有安排”。十月,壽春失守,他躲在顯陽殿數佛珠,突然聽見宮外山呼海嘯:“前鋒破敵!”原來謝玄用激將法,讓苻堅後退決戰,竟一戰擊潰百萬雄師。
捷報傳來時,他正在和張貴人賭骰子,骰子滾到案下都沒察覺。展開戰報,看見“俘斬數萬,獲堅輿輦”,突然想起王猛臨終前勸苻堅不要南下,原來天命真的在晉室。他立刻下詔:“諸將封賞,悉依謝仆射所請。”轉身卻對張貴人說:“朕若親征,必不讓謝安專美於前。”——他不知道,這場勝利,靠的是謝安的布局、北府兵的勇猛,還有苻堅的自負,跟他這個深宮皇帝,關係實在不大。
淝水之戰後,司馬曜突然“頓悟”:既然權力握不到,不如及時行樂。他在宮裡建精舍,拉著沙門一起喝酒,醉了就說“佛主亦愛酒,否則為何稱‘酒肉穿腸過’”;又在清暑殿大擺宴席,讓張貴人作陪,喝到興起,竟說“卿年近三十,朕將廢汝另選”。
太元二十一年396年)九月,他像往常一樣喝醉,對著長星彗星)舉杯:“長星,勸汝一杯酒,自古何有萬歲天子邪!”話音未落,張貴人帶著宮女闖入,用被子悶死了他。臨終前,他或許還在想:自己十歲登基,經曆權臣、打贏淝水,卻在三十五歲死於婦人之手,比海西公還窩囊。
更荒唐的是,弟弟司馬道子竟不追究凶手,侄子司馬元顯忙著專權,仿佛死的不是皇帝,而是個醉漢。直到劉裕掌權,才追諡他“孝武”——這個諡號,既是對他“親奉佛法”的肯定,也是對他“溺於酒色”的諷刺。
簡文帝和孝武帝,是東晉皇權最具戲劇性的注腳。前者用玄學包裝自己,在桓溫的刀鋒下玩平衡,看似佛係,實則清醒;後者靠淝水之戰鍍金,卻在權力與酒精中迷失,看似荒唐,實則無奈。
他們的悲劇,是門閥政治的必然。簡文帝清楚,在桓溫麵前,任何掙紮都是徒勞,唯有“拱默守道”才能保命;孝武帝明白,謝安的存在就是晉室的護身符,與其費力奪權,不如躲在後宮喝酒。這種“不作為”,不是真的昏庸,而是看透了東晉皇權的本質——皇帝是門麵,門閥是支柱,權臣是棟梁,缺一不可,卻又互相絞殺。
當簡文帝在遺詔中寫下“依諸葛亮、王導故事”,當孝武帝在酒桌上戲言廢後,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對抗命運。可惜,玄學救不了皇權,幸運護不住昏庸,在門閥與權臣的夾縫中,他們終究是曆史的配角。淝水之戰的榮光,版橋試膽的智慧,最終都淹沒在醉酒的荒唐與傀儡的無奈中,隻留下一句歎息:東晉的皇帝,從來都是坐在龍椅上的囚徒,看似尊貴,實則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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