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吉今年四十八歲了,在這個時代,已經可以自稱“老夫”了。
他家就住在興王府廣州)幾十裡外的鄉下,家裡尚有老妻,還有兩個兒子,一個三十歲,一個二十六歲,因為貧窮,都未能娶妻,那天官府來抓壯丁,他和老妻匆忙中把兩個兒子藏進柴堆。
謊稱家中兒子都出遠門了,隻有自己能跟著出征。
抓丁的人無奈,隻好帶上這個“老人”。
看了看手裡的糞叉,馮吉“呸”的一聲,重重吐了一口唾沫,官府要求自備武器和糧食,他一個貧苦人家,哪裡有錢置辦這些?
他們這些人,是沒資格乘船的,隻能憑著兩隻腳板在陸地上走,他攥著糞叉充做兵器,跟著隊伍走了三天,手掌都被木刺紮出了血。
他數了數,同隊的三十人裡,有八個比他還老,五個走路瘸拐,剩下的要麼是半大孩子,要麼是被強行征來,一路哭哭啼啼的商戶夥計。
伍彥柔的大軍說是三萬,實則混雜著挑夫、廚子、甚至抬神像的雜役,真正能拿兵器的,連一成都不到。
今日終於在賀江岸邊紮營,馮吉年老體弱,沒有被安排其他諸如偵查、尋食、挖溝之類的活計,而是被派去搬運船頭的“天兵符”。
黃紙符上的朱砂還沒乾透,油墨味混著江水的腥氣,熏得他頭暈。
同村的年輕人馮二狗湊過來,這人比他小了兩個輩分,低聲說:“三爺爺,聽說這符是玉皇大帝用童男血畫的,能擋刀槍?”
馮吉呆了一下,手在符紙上輕輕摩挲,這紙糙得硌手:“我那老二去年被征去‘媚川都’注1)采珠,沒日沒夜泡在水裡,最後撈上來時,身上爬滿了吸血蛭蟲,倘若不是我傾家蕩產把人贖回來,早就死在水裡了”
他壓低聲音小聲說:“莫信官人們的鬼話,要是天兵真護佑,怎會讓咱百姓遭這罪?”
正說著,中軍大帳傳來鐘鼓齊鳴、和音樂之聲,那是伍彥柔又在拜玉皇像。
“呸”馮吉和馮二狗同時向著那個方向,重重吐了一口。
他說著話,手上不由得一鬆,一張符紙被江風吹得嘩嘩響,飄然而起,落入水中,朱砂在水麵暈開,馮吉忽然覺得像極了老二背上,吸滿人血的血蛭,原來天兵的護佑,從來都是泡在百姓血裡的。
抱怨當然要抱怨,可是活計卻決不能停,要不然宦官的皮鞭可不認人。
馮吉招呼了二狗一聲,一老一小一邊一個,抬起一個擔子,擔子裡麵堆的厚厚的,全是符紙,一陣風吹過,金粉飄飄灑灑,撲了兩人滿頭滿臉,若是遠處看去,倒是和中軍大帳裡的玉帝像頗為相似。
兩人裝模做樣的喊著號子抬起了擔子,裝作不堪重負,走一步晃兩下。
一個穿著低品綠色官服的人,大步從他們身邊路過,見他二人如此,不由怒喝道:“好好乾活”
聲音又尖又細,便如同一把勺子在瓷盤上刮,刺耳無比。
馮吉苦著臉,聲音不大不小的說道:“官爺,一天沒吃東西,實在沒了力氣,求官爺給口吃的吧”
二狗也學著馮吉,大聲喊冤,苦難的生活,已經把這些百姓,折磨得油滑而狡詐,這不怪他們,都怪這該死、荒誕的世道。
“不好好乾活,還想吃飯?”
宦官尖聲大叫,掄起手裡的馬鞭,劈頭蓋臉抽了下來。
馮吉和二狗丟開擔子,雙手抱頭蜷縮著躺在地上,來回打滾,大聲呼痛注解2)。
圍觀者越來越多,百姓們臉上有不忍、有嘲笑、有麻木、有習以為常,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擋。
宦官平日裡養尊處優,早就被掏空了身子,打了幾下就累了,氣喘籲籲的用馬鞭指著地上蜷縮著的二人,罵道:“直娘賊,活該絕戶的賊漢子............再敢偷懶,本官還打你......”
說完推開人群,大步走遠。
圍觀百姓見沒了熱鬨看,也便議論著散去。
馮吉和二狗互相攙扶著站起來,身上都是血跡斑斑,二狗挨打沒經驗,剛才護臉的時候,慢了半拍,臉上被抽了一下,一條鞭痕從左邊額頭,一直延伸到右側下巴,看上去觸目驚心。
“嘶.....好疼......沒了卵子、爛了屁股的閹人,也敢打老子,等有一天,落到老子手裡..........”二狗破口大罵。
馮吉慌得伸手捂住他嘴,小聲道:“你不想活了?快住嘴”
說著四麵看看,見沒人注意,說道:“這年頭流行孫子打爺爺,就當被不孝子孫打了罷”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一笑,雖然身上疼痛難忍,但是覺得還是自己最後得到了勝利。
接下來,兩人裝出一副傷勢嚴重的樣子,繼續偷懶,尤其二狗臉上那道鞭痕,成了最好的注解。
好容易挨到放飯之時,隻聽一聲鑼響,眾百姓像是瞬間鬼神附體,集體丟下手裡的活計,拚命向那一排上百個大鍋旁衝去。
馮吉和二狗一老一小,一人舉著一隻破碗,也和其他人一樣,拚命向大鍋方向跑,等到他們跑到,那邊廂已經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成千上萬的手和破碗舉在空中,如同森林的樹杈,聲音大得像是山崩地裂,人人臉上都是一副焦急之色,似乎吃不到這口飯,就要馬上丟了性命。
二狗仗著年輕力壯,推開人群,給自己和三爺爺衝出一條道路,兩人這一瞬間,連身上的傷都感覺不到了。
終於闖到了大鍋旁邊,兩人同時把手裡的破碗伸出去,一直懟到大鍋後麵的胖胖火頭軍麵前,拚命大喊著:“勞煩.....勞煩........”
火頭軍手裡捏著一隻大木勺,麵無表情,“呸”的一聲,往地上吐了口濃痰,徒手擦了擦鼻子,也不去洗手,接過二狗的碗,盛了一大碗“粥”,又從旁邊的笸籮裡拿出一個黑色的饃,直接丟在了粥裡。
黑饃硬得像石頭,是用麥麩混合觀音土做的,簡直能當兵器用。
饃落粥碗,激起水花四濺,那碗“粥”裡,幾乎都是水,就沒看到幾粒米.........
注1、《新五代史》載劉鋹“置媚川都,定其課,令入海采珠,溺死者無數”
注2、《南漢書》載“宦者多殘酷,監軍時輒以鞭笞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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