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周瑜病逝於巴丘的消息傳到建業時,周徹正在給孫登縫製冬衣。
針線從指尖滑落,紮在掌心,滲出血珠,她卻渾然不覺。
孫權走進來,見她對著兄長送來的琴譜落淚,琴譜上還留著周瑜的批注——“徹兒初學此曲,指尖易滑,當緩之”。
他默默遞過一方帕子:“我讓子敬魯肅)去料理後事了,你放心。”
她抬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兄長總說,要助主公一統天下……他還說,等天下太平了,要陪我回廬江看錦鯉……”
“會的。”孫權握住她的手,那雙手因常年刺繡彈琴,指腹帶著薄繭,“我會帶著他的誌向,一直走下去。”
那一夜,吳宮的琴台第一次空著。
周徹沒有彈琴,隻是坐在窗前,聽了整夜的風聲。
風穿過宮牆的角樓,嗚嗚地響,像極了兄長當年在廬江吹的笛音。
黃武元年,孫權在武昌稱帝,定國號為吳。
冊封皇後的那天,百官都以為會是育有太子的周徹,可孫權卻下旨,立了徐夫人為後。
消息傳來時,周徹正在給孫登整理冠帽。
孫登已經十二歲了,穿著儲君的朝服,眉眼像極了孫權,卻有她的溫和。
春桃氣得摔了妝奩,金簪玉釵撒了一地:“夫人!主公怎能如此?您陪了他二十年,太子又是您親生的!那徐夫人不過是仗著兄長是江東老臣,憑什麼壓您一頭?”
周徹按住她的手,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徐夫人的兄長徐琨是跟著孫堅公打天下的老臣,江東士族多依附徐家。主公初登帝位,需要他們的支持。”
她拿起一支玉簪,輕輕插在孫登的發間,“登兒,記住,做君王的,心裡裝的不能隻有私情。”
孫登看著母親,忽然跪下:“兒臣去求父皇!”
“不可。”周徹扶起他,指尖撫過他的臉頰,“你若去了,反倒讓你父皇為難。咱們是他的家人,該為他分憂,不是添亂。”
成為“周妃”的日子,反而比從前清閒。
她不再需要在前廳周旋,隻在自己的寢宮裡教孫登讀書,或是給孫權準備他愛吃的醃菜——那是她從廬江帶來的手藝,用芥菜和花椒醃的,脆生生的,能解膩。
有時孫權會在深夜來看她。
他穿著常服,卸下了帝王的威嚴,像個尋常丈夫。
坐在燈下聽她講孫登今日又背會了哪篇文章,或是看她繡花。
有次他拿起她繡的帕子,上麵是兩隻燕子繞著桃花飛,忽然說:“當年在廬江,你裙角繡的並蒂蓮,比這個好看。”
周徹笑了:“那時手巧,現在眼神不濟了。”
“沒有。”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有些涼,“你做什麼都好看。”
臨走時,他總說:“還是你這裡最靜。”
周徹知道,這份“靜”,是她給孫權的禮物。
宮牆之內,人人都想爭——爭寵愛,爭名分,爭子女的前程。
她偏不爭。
就像當年在廬江喂魚時,她就懂得,魚兒爭食時最容易嗆水,反倒是那些沉在水底的,活得最久。
她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孫登身上。
教他讀《孫子兵法》,也教他讀《詩經》;帶他去軍營看士兵操練,也帶他去糧倉看百姓繳糧。有次孫登問她:“母後徐皇後)總說兒臣該多學權謀,可母親卻教兒臣這些,為何?”
周徹坐在廊下,看著遠處的宮牆:“權謀能得天下,卻不能守天下。你父皇打江山靠的是勇,守江山靠的是仁。你要記住,百姓的心,比任何權謀都金貴。”
孫登似懂非懂,卻把這話記在了心裡。
後來他成為太子,常微服出巡,見著百姓有難處就記下來,回宮後告訴孫權。
孫權每次聽了,都對左右說:“這是徹兒教得好。”
黃龍元年,孫權遷都建業。
新宮落成那天,孫登跟著父親接受百官朝拜。
周徹站在觀禮台的角落,看著兒子衣袂飄飄的模樣,忽然想起他剛出生時,孫權小心翼翼抱他的樣子。
那時的他,眼裡還沒有後來的江山,隻有初為人父的溫柔,笨拙地學著給孩子換尿布,逗得滿宮侍女都笑。
嘉禾元年的春天,周徹病倒了。
起初隻是咳嗽,後來竟咳出血來。
纏綿病榻時,孫權每日周妃:“性賢淑,有智識,侍奉吳主二十餘年,未嘗有過。”寥寥數語,藏儘了她在吳宮的歲月。
但建業城的老人們記得的,遠比史書上的文字更鮮活。
他們說,那位周妃總愛在暮春時節,帶著宮女去護城河旁撒魚食。
那時的河水清得能看見水底的卵石,岸邊的桃花落下來,飄在水麵上,像極了廬江郡將軍府廊下的光景。
有次太守的女兒路過,見她蹲在石階上,裙擺沾了泥,還以為是哪家的平民女子,直到看見她鬢邊的珍珠步搖,才驚覺是宮妃。
周妃卻笑著遞過一把魚食:“來,試試?這魚兒通人性呢。”
他們還說,周妃的琴彈得極好。
有一年上元節,建業城張燈結彩,她在摘星樓彈琴,琴音順著風飄到街上,連賣糖畫的老漢都停下了擔子。
有人說那是《鳳求凰》,有人說那是《廣陵散》,唯有曾在廬江聽過她彈琴的老兵說:“都不是,那調子像極了周瑜將軍當年在軍帳裡吹的笛音,溫溫的,卻帶著股不服輸的勁兒。”
周妃走後的第三年,孫權下旨,在城西的古琴台旁建了座“清風閣”,取的是她那把琴的名字。
閣裡沒放彆的,隻擺著一架桐木琴,琴尾刻著半片楓葉——那是周瑜當年從洛水邊撿的木料,周徹嫁入吳宮時帶在身邊,說“見琴如見兄”。
孫登常去清風閣。
有時是獨自一人,坐在琴台前發呆;有時帶著太子妃,講母親教他辨認五穀的故事;有次甚至帶著剛會走路的幼子,指著那架琴說:“這是祖母的琴,她彈的曲子,能讓人心安。”
嘉禾六年,孫登病逝。
臨終前,他握著孫權的手說:“兒臣不孝,不能再陪父皇了。隻是記得母親說過,百姓的事比天大,父皇要多想著他們。”
孫權看著兒子蒼白的臉,忽然想起周徹當年教孫登插秧的模樣,老淚縱橫。
後來,孫權又立了新的太子,可總在深夜獨自去清風閣。
他不懂琴,卻總摸著那架桐木琴,仿佛還能聽見周徹的琴音。
有次宮女送茶進去,見他對著琴尾的楓葉落淚,嘴裡喃喃著:“當年說要陪你回廬江看錦鯉,終究是食言了……”
太元元年,孫權病重。
彌留之際,他讓人把那架桐木琴放在枕邊,斷斷續續地說:“把我……葬在……清風閣旁……”
史書上沒說孫權的遺願是否成真。
但建業城的百姓都相信,那位一生征戰的帝王,終究是想回到那個能讓他心安的琴音旁。
再後來,西晉滅吳,建業城換了主人。
清風閣在戰火中被燒毀,那架桐木琴也不知所蹤。
有人說被亂兵搶走了,有人說被周妃的後人帶回了廬江,還有人說,在一個月色好的夜晚,聽見廢墟裡有琴音響起,調子溫溫的,像有人在輕輕說著:這人間的風雨再大,總有一處屋簷,能讓心安穩地歇腳。
千年後的廬江,還有人養錦鯉。
老人們給孩子講起三國故事時,會說當年江東有位周妃,她的溫柔,像月光一樣,照過吳宮的宮牆,也照過亂世裡的人間。
而那些在桃花瓣裡遊弋的錦鯉,說不定就是從建業的護城河裡遊來的,帶著她未說儘的牽掛,一直遊到了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