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老將丁奉都私下對部將說:“少主雖幼,實乃英主,孫峻久必被誅。”
太平元年公元256年),孫峻在宴會上突發惡疾,臨死前將權力交給堂弟孫綝。
此人比孫峻更為跋扈,剛掌權便誅殺了反對他的呂據,連孫亮的表兄、驃騎將軍朱據都被他流放交州。
“孫綝有何功績?不過是靠宗室身份竊取大權!”孫亮在全紀麵前拍案而起,“朕已十五歲,按禮製可親政了。”
全紀諫言:“陛下可先收回祭祀權。自古天子親祭天地,權臣不得代行。”
孫亮深以為然,當即下詔:“自今往後,太廟祭祀由朕親往,百官陪祀。”
孫綝聞訊大怒,卻找不到理由反對,隻能眼睜睜看著孫亮在太廟祭祀時接受百官朝拜。
禮畢後,孫亮故意走到孫綝麵前:“大將軍可知《周禮》有雲‘王臣公,公臣大夫’?如今朕親政,將軍是不是該交還部分兵權?”
孫綝臉色煞白,隻能敷衍:“陛下聖明,臣願交出水軍都督之職。”
他以為這是孫亮的全部要求,卻不知這隻是開始。
太平二年公元257年),諸葛誕在壽春叛魏降吳,孫綝自請率軍救援。
孫亮準奏,卻暗中命文欽、唐谘等將領:“若孫綝指揮失當,可按朕的手令行事。”
果然,孫綝在壽春城外屢戰屢敗,還擅自斬殺了建言獻策的朱異。
消息傳回,孫亮當著百官的麵怒斥:“朱異是開國元勳朱桓之子,立有大功,孫綝憑什麼殺他?”
隨即下詔剝奪孫綝的“假節鉞”,降為驃騎將軍。
孫綝又怕又怒,率軍返回建業後便稱病不出,在朱雀橋南修建府邸,命弟弟孫據、孫恩等分掌禁軍,形同逼宮。
孫亮知道,決戰的時刻到了。
太平三年公元258年)秋,建業的桂花開得正盛,香氣卻掩不住宮牆內的殺機。
孫亮召全紀入宮,屏退左右後,從袖中取出一道密詔:“孫綝謀反,朕令你父親全尚中軍都督)今夜舉兵,朕率繞帳兵接應,務必一舉擒殺。”
他握著全紀的手,眼神凝重:“切記,此事絕不能告訴你母親——她是孫綝的堂姐,若泄露,我等皆死無葬身之地。”
全紀泣血起誓:“臣萬死不辭!”
全紀回到家中,卻見父親全尚正與母親飲酒。
全尚是個庸碌之輩,見兒子神色有異,再三追問,竟將密詔和盤托出。
全母聽聞後臉色大變,連夜派心腹給孫綝送信:“陛下要殺你,速做準備!”
三更時分,孫綝率甲士包圍皇宮。
孫亮被宮外的甲胄聲驚醒,見全紀踉蹌著衝進來,麵如死灰:“陛下,事泄了!臣父……臣父……”
“廢物!”孫亮猛地拔劍,“朕親自去殺了那亂臣賊子!”
他衝出寢殿,繞帳兵已列陣等候,少年們雖麵帶懼色,卻無一人退縮。
孫亮翻身上馬,舉劍高呼:“隨朕殺賊!”
剛到宮門口,卻被侍中李崇攔住:“陛下,宮門已被孫恩孫綝弟)守住,硬闖隻會徒增傷亡。”
孫亮怒不可遏,揮劍斬斷李崇的袍袖:“滾開!朕是天子,怕什麼?”
可當他衝到蒼龍門時,隻見孫恩手持長戟立於門內,身後甲士如林。
“陛下,大將軍隻是想清君側,並無反意。”孫恩的聲音冰冷,毫無敬畏。
孫亮的繞帳兵雖勇,卻都是少年,怎敵得過身經百戰的禁軍?
幾番衝殺下來,已有數十人倒在血泊中。
“陛下!”全紀哭喊著拉住孫亮的馬韁,“臣願去勸降!”
他剛衝出去,便被孫恩一戟刺穿胸膛。
孫亮眼睜睜看著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倒下,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回到寢殿,孫亮癱坐在地。全皇後全尚之女)哭著跑來:“陛下,父親被抓了……”孫亮看著她,忽然大笑:“好一個忠臣之女!你父親賣主求榮,你也配做皇後?”
他將全皇後打入冷宮,又召來乳母,卻見乳母早已嚇得麵無人色。
天亮時,孫綝帶著百官闖入太極殿,逼孫亮退位。
“陛下年少,被奸人蠱惑,不適合再君臨天下。”孫綝拿出早已擬好的退位詔,“臣已請得太廟令,廢陛下為會稽王。”
孫亮看著那張紙,忽然冷笑:“孫綝,你以為廢了朕,就能坐穩這位置?彆忘了,江東是孫家的天下,不是你這旁支的!”
他猛地將退位詔撕得粉碎,“要殺便殺,朕絕不苟活!”
孫綝被他的氣勢震懾,竟一時語塞。最終,還是老臣薛綜出麵勸說:“陛下暫避鋒芒,日後總有複位之日。”
孫亮看著階下沉默的百官,忽然明白,他們早已不是父皇時代的臣子——在權臣的屠刀下,忠誠早已成了最廉價的東西。
永安元年公元258年)冬,孫亮被遷往會稽今紹興)。
離開建業那天,他穿著素色的布袍,登上囚車時回頭望了一眼朱雀門——那裡曾是他接受朝拜的地方,如今卻掛著新帝孫休孫權第六子)的年號旗。
繞帳兵的少年們被拆散流放,唯有兩個最年幼的偷偷塞給他一塊刻著“明”字的木牌,那是他們操練時用的令牌。
孫亮將木牌藏在袖中,指甲深深摳進木紋裡。
會稽的住處原是縣丞的舊宅,院牆斑駁,隻有兩個老卒看守。
孫亮剛到的第一個月,會稽百姓聽聞昔日的少年天子被貶至此,紛紛帶著酒食來看望,卻被守卒攔在門外。
有個曾受孫亮賑濟的淮南老漢,跪在牆外哭了三天,直到孫亮在院內喊道:“老人家回去吧,朕已不是天子,莫要因朕獲罪。”
他在會稽的日子,每日讀書、寫字,偶爾會登上府後的小山眺望建業方向。
一次,他見田埂上有孩童在玩“打仗”的遊戲,便走過去指點:“你們這樣列陣,側翼會被攻破。”
孩童們認出他是被貶的皇帝,起初害怕,後來見他平易近人,便常來聽他講兵法。
“等我長大了,就去建業幫陛下奪回皇位。”一個名叫阿福的放牛娃認真地說。
孫亮笑著摸他的頭:“好好種田讀書,比打仗強。”
可轉身回到屋內,卻對著銅鏡撫摸自己的臉頰——他才十六歲,鬢角竟已生出幾根白發。
永安二年公元259年)春,全公主被孫休流放豫章,臨行前托人給孫亮送來一封密信,說孫綝已被孫休與張布、丁奉聯手誅殺,勸他隱忍待時。
孫亮讀完信,將信紙燒在香爐裡,灰燼隨著煙飄出窗外,像極了他破滅的希望。
他知道,孫休雖是兄長,卻絕不會容他這個“廢帝”存在。
果然,次年秋,會稽郡突然傳出流言:“孫亮將乘舟入建業,複位登基。”
緊接著,孫亮的宮人舉報,說他“使巫祝禱祠,有惡言”。
這些罪名,與當年孫和被廢時如出一轍。
孫休的詔書很快送到會稽:“前會稽王孫亮,昏虐無道,心懷怨望,著貶為候官侯,即日遷往交州。”
候官今福州)地處偏遠,瘴氣彌漫,這哪裡是遷徙,分明是賜死。
押送孫亮的船隊出發時,會稽百姓自發聚集在江邊,有人捧著剛收獲的稻子,有人提著陶罐裝的米酒,卻被兵卒用刀棍驅散。
孫亮站在船頭,對著百姓深深一揖:“亮無能,連累江東父老。”
人群中爆發出哭聲,阿福掙脫母親的手,追著船跑了很遠,直到被浪濤吞沒了身影。
行至浙江口錢塘江入海口),孫亮忽然病倒。
隨行的醫官是孫休派來的,隻開些無關痛癢的草藥。
夜裡,孫亮躺在船艙裡,聽著浪濤拍船的聲音,想起十歲登基那日,父皇的靈柩停在太極殿,他曾對天起誓要守住江東。
如今想來,那誓言竟像個笑話。
他從枕下摸出那塊刻著“明”字的木牌,借著月光反複摩挲。
當年繞帳兵操練時,他曾說:“朕與你們,當如這木牌,寧折不彎。”可到頭來,最先折斷的卻是自己。
“水……”他渴得厲害,喊了幾聲卻無人應答。
守卒都在艙外飲酒,談論著到了交州如何領賞。
孫亮掙紮著爬起來,想倒杯冷水,卻失足撞翻了案幾。
案上的銅鏡摔在地上,裂成了數片,每一片裡都映出他蒼白絕望的臉。
天亮時,兵卒發現孫亮已沒了氣息,嘴角還殘留著苦杏仁的味道——他不知何時藏了一包毒藥,那是他早為自己準備的結局。
消息傳回建業,孫休表麵“哀悼”,卻下令將所有護送的兵卒處死,理由是“未能儘職”。
隻有那個曾被孫亮識破的宦官,偷偷將孫亮的遺物——那塊木牌和半枚玉佩,埋在了建業城外的梧桐樹下。
太康元年公元280年),西晉滅吳。
原吳國少府卿戴顯在整理宮廷檔案時,發現了一卷孫亮親批的賑災文書,字跡雖稚嫩,卻字字關切民生。
他想起當年在會稽聽聞的故事,心中不忍,上書晉武帝:“孫亮雖為廢帝,然在位時仁民愛物,請歸其遺骨於建業。”
晉武帝準奏。
當孫亮的遺骨被迎回建業時,距他去世已二十年。
戴顯親自為他選址安葬,就在孫權的蔣陵不遠處。
下葬那日,有個白發蒼蒼的老漢跪在墓前,捧著一碗米飯哭祭——那是阿福,他後來輾轉來到建業,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墓前的石碑沒有刻帝號,隻寫著“吳故會稽王子明之墓”。
風吹過蔣陵的鬆柏,仿佛還能聽見那個少年帝王的呐喊:“朕是先帝嫡子,誰敢不服從?”
可曆史終究沉默,隻留下殘陽如血,映照著江東的萬裡河山,再無人記得,曾有位明眸少年,試圖以稚嫩的肩膀,扛起一個王朝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