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二年的暮春,東海郡郯縣的雨總帶著三分綿密。
時任東漢大司農的王朗府邸裡,西跨院的海棠正開得盛,淡紅花瓣沾著雨珠,落在青石磚上洇出淺痕。
內室中,穩婆抱著剛降生的女嬰輕聲道賀:“大人,夫人生了位千金,眉眼亮堂,是個有福氣的!”
王朗疾步走進來,見繈褓中的嬰孩閉著眼,小拳頭卻攥得緊實,鼻尖小巧,唇線清晰,竟有幾分自家書房裡藏的漢白玉佩般的溫潤。
他想起妻子楊氏孕期曾夢青鸞棲於庭前老槐,醒後便覺胎動安穩,當下便撚須道:“就叫‘元姬’吧,‘元’為始,盼她守得住本心,也辨得清世途。再取字‘惠君’,願她有蕙質,亦有君子般的明達。”
王家本是東海望族,自西漢王吉以儒學傳家,曆經數代未墜門風。
王朗更是當世名儒,早年與孔融論辯《春秋》,後為《周易》作注,連曹操都曾讚他“通經知禮,可為天下師”。
元姬自小長在書堆裡,乳母抱著她在書房外晃悠時,她不鬨不哭,隻盯著父親伏案書寫的背影;三歲時,王朗教長子王肅念《詩經》,她竟在旁跟著哼出“關關雎鳩”的調子,雖吐字不清,節奏卻分毫不差。
五歲那年,王朗特意考她,指著《論語》中“吾日三省吾身”一句問:“惠君可知,為何要‘三省’?”
彼時元姬正蹲在廊下喂螞蟻,聞言便起身拍了拍裙擺,仰著小臉道:“爹爹常說,做人要知對錯。省‘為人謀而不忠’,是怕對不住托付;省‘與朋友交而不信’,是怕丟了真心;省‘傳不習乎’,是怕學了本事卻用不上。”王朗愣住,隨即大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我兒竟懂這般道理,比你兄長當年強多了!”
八歲這年,王朗邀了幾位故友來府中論政,話題聊到“管蔡之疑”——當年周公輔政,管叔、蔡叔散布流言說周公要篡奪成王之位,後被周公平定。
座上賓客皆讚周公聖明,痛斥管蔡叛逆,唯有元姬端著茶盞從廊下經過,腳步頓了頓。
王朗見她駐足,便笑著招手:“惠君也來聽聽,你說管蔡當誅嗎?”
賓客們本以為孩童隻會附和,誰知元姬走到席前,規規矩矩行了一禮,輕聲道:“周公輔成王時,成王尚幼,天下人隻知有周公,不知有天子。管蔡是文王之子、成王之叔,恐權柄儘落周公手,成王終成傀儡,故有流言,未必全是叛逆之心。若成王早能親政,周公早歸魯地封國,讓天下人看清周公無篡權之意,管蔡或許也不會走到那般地步。”
話音落時,滿座皆靜。
一位白發老臣撫掌歎道:“王大人,此女見識竟勝我輩腐儒!尋常人隻看表麵忠奸,她卻能看到‘勢’的厲害——權力失衡,再好的人也會生疑。”
王朗望著女兒澄澈的眼睛,心中既有驕傲,又添了幾分隱憂:亂世之中,這般通透的心思,是福,還是禍?
那年秋冬,中原疫病再起,王朗奉命前往兗州賑災。
臨行前,他把元姬叫到書房,指著案上的《左傳》說:“惠君,這書裡寫了太多興亡事,你要記得,亂世裡,明辨是非不難,難的是在是非之間,守住自己的分寸。”元姬似懂非懂地點頭,伸手抱住父親的腿:“爹爹早去早回,女兒等你教我讀新注的《周易》。”
王朗走後,楊氏身子漸弱,元姬便主動幫著打理內院。
她雖年幼,卻分得清哪些丫鬟手腳勤快,哪些嬤嬤做事穩妥;賬房先生報上來的用度單子,她能指出“每月燈油錢比上月多了三百文,許是後廚多添了兩盞夜燈”;冬日裡,她讓管事把庫房裡的舊棉絮拆了,摻上新棉,分給府裡的老仆——這些事,她做得條理分明,連管家都暗歎:“大小姐這心性,倒比尋常世家公子還沉穩。”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逝於洛陽,曹丕嗣位魏王。
消息傳到郯縣時,元姬正在跟母親學刺繡。
楊氏拿著信箋的手微微發抖,元姬卻放下針線,輕聲道:“母親莫慌,魏王雖去,世子既已繼位,必不會亂了大局。隻是……今後這天下,怕是要變了。”
她走到窗前,望著院外落了一半的梧桐葉,忽然想起父親臨走時說的“守住分寸”。
那時她還不懂,所謂分寸,不僅是待人接物的規矩,更是在時代洪流裡,不被裹挾、不迷失本心的定力。
而她不知道的是,這場“天下之變”,終將把她從東海王宅,推向更廣闊也更複雜的舞台。
黃初元年公元220年),曹丕代漢稱帝,改元黃初,定都洛陽。
次年,王朗因輔佐有功,被封為蘭陵侯,召入洛陽任職。
十歲的元姬隨家人北上,離開生活了十年的東海郯縣時,她特意把父親教她讀的第一本《論語》裝進了行囊——那本書的封皮已經磨破,頁邊還有她幼時用墨點畫的小記號。
洛陽城比郯縣繁華得多,朱雀大街上馬車絡繹不絕,酒肆的幌子在風裡招搖,連空氣中都飄著脂粉與香料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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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元姬不喜這些熱鬨,每日除了跟著母親學禮儀,便是躲在新宅的書房裡讀書。
王朗公務繁忙,卻仍堅持每晚抽半個時辰考她功課,有時聊到朝堂之事,元姬也敢說出自己的看法。
一次,王朗說起朝中大臣為“是否恢複肉刑”爭論不休,有人說肉刑能震懾罪犯,有人說太過殘忍。
元姬聽了,便問:“爹爹,百姓犯法,是因為不怕法,還是因為活不下去?若是年成不好,賦稅又重,百姓沒了活路才犯法,就算用了肉刑,也還會有人犯;若是官吏清廉,賦稅公平,百姓能安居樂業,誰又願意去犯法呢?”
王朗聞言一怔,隨即歎道:“你說得對,刑罰隻是‘術’,讓百姓有活路才是‘本’。可惜朝堂上的人,多盯著‘術’,忘了‘本’。”
他看著女兒,忽然想起老友鐘繇曾提過,想為兒子司馬昭求娶一位知書達理的世家女子——鐘繇是魏國重臣,與自己交好,司馬昭雖年幼,卻已顯露出沉穩的性子。
王朗心中一動,卻沒立刻說出口,隻想著再看看元姬的成長。
黃初四年,鐘繇調任太傅,住進了洛陽城的鐘府。
一日,王朗帶著元姬去鐘府赴宴,說是赴宴,實則是兩家有意讓兒女相見。
元姬穿著一身淡紫色的襦裙,頭發梳成雙環髻,簪著一支小巧的玉簪,安靜地跟在母親身後。
宴會上,各家子弟都在比拚才藝,有的舞劍,有的彈琴,有的背誦自己寫的詩。
司馬昭當時十二歲,穿著青色的錦袍,坐在角落裡,不參與喧鬨,隻偶爾替父親鐘繇添酒。
元姬注意到他,是因為他見一位老仆端著果盤不穩,快步上前扶住,還輕聲說了句“小心腳下”——那動作自然,沒有半分世家子弟的傲慢。
後來,鐘繇提議讓孩子們去後園賞梅,元姬便跟著眾人走到園子裡。
臘梅開得正好,香氣清冽,幾個世家公子圍在一起爭論“梅與雪孰美”,司馬昭卻獨自站在一株梅樹下,望著枝頭的花苞出神。
元姬走過去,輕聲問:“你覺得梅和雪,哪個更好?”
司馬昭轉過身,見是王朗家的女兒,便拱手行禮:“元姬小姐。我覺得,梅因雪而顯風骨,雪因梅而有香氣,沒有孰好孰壞,隻看少了哪個,都少了幾分意趣。”
元姬眼睛一亮:“你說得對!就像朝堂上的大臣,有的擅長治軍,有的擅長治民,少了哪個,都不行。”
兩人站在梅樹下,從花草聊到詩書,又聊到父親們常說的天下事。
司馬昭說起自己曾隨父親去過許都,見那裡的百姓雖不如洛陽富庶,卻比戰亂時安穩了許多;元姬則說起東海的風土,說那裡的漁民靠海為生,最怕的是台風和苛捐雜稅。
聊著聊著,夕陽西下,仆人來催著回席,兩人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回去的路上,王朗問元姬:“今日見了鐘家的二郎司馬昭排行第二),覺得他如何?”
元姬臉上微紅,輕聲道:“他不張揚,懂體諒人,還能說出‘梅雪相依’的話,是個知進退的人。”
王朗聽了,心中便有了主意。
次年,在王朗和鐘繇的商議下,兩家定下婚約——元姬許配給司馬昭。
定親那日,鐘府送來的聘禮裡,有一支羊脂玉簪,簪頭雕著一朵梅花,旁邊還臥著一隻小小的雪兔。
元姬拿著玉簪,想起那日在梅樹下的對話,嘴角忍不住彎了起來。
楊氏看著女兒的模樣,輕聲道:“惠君,今後你便是鐘家的媳婦了,要記得謹言慎行,更要記得,夫妻之間,當以真心相待。”
元姬點頭,把玉簪放進錦盒裡,也把母親的話記在了心裡。
黃初七年,曹丕病逝,曹叡繼位,改元太和。
這一年,元姬十四歲,按照當時的習俗,該出嫁了。
出嫁前一晚,王朗把元姬叫到書房,遞給她一本自己手抄的《禮記》,扉頁上寫著“守正、明辨、包容、堅韌”八個字。“惠君,”王朗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嫁入鐘家,不比在自家自在。
鐘家是重臣之家,朝堂上的風波遲早會波及到家裡。
你要記住這八個字:守正,不做虧心事;明辨,看清人和事;包容,善待身邊人;堅韌,扛過難走的路。”
元姬接過書,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爹爹,女兒記住了。”
出嫁那日,洛陽城飄著細雪,元姬穿著大紅的嫁衣,坐在花轎裡,手裡緊緊攥著那本《禮記》。
花轎從王宅出發,經過朱雀大街,往鐘府去。
她掀起轎簾的一角,看著外麵的雪景,忽然想起七歲時父親教她的“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
她知道,從踏入鐘府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將不再隻有書墨香,還有柴米油鹽,更有亂世朝堂的風風雨雨。
但她不害怕——因為父親教她的道理,母親教她的溫柔,還有那個在梅樹下與她聊得投機的少年,都成了她心裡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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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姬嫁入鐘府時,司馬昭剛滿十六歲。
兩人雖有婚約在前,卻仍帶著幾分少年少女的羞澀。
鐘府的規矩比王宅嚴,下人們各司其職,連走路都要輕手輕腳。
元姬初來乍到,先跟著婆母張氏學打理內宅——張氏是鐘繇的繼室,性子溫和,對元姬頗為疼惜,卻也不放鬆對她的要求。
每日清晨,元姬要先去給婆母請安,然後查看內宅的用度賬冊,再去庫房清點物資。
鐘府人多,光是丫鬟仆婦就有上百人,難免有口角爭執。
有一次,負責洗衣的張嬤嬤和負責縫補的李嬤嬤因為一塊綢緞吵了起來——張嬤嬤說李嬤嬤私藏了上好的蜀錦,李嬤嬤說張嬤嬤故意把她縫好的衣物洗壞了。
兩人吵到元姬麵前,都紅著臉要討公道。
元姬沒立刻斷對錯,而是先讓兩人坐下,給她們各倒了杯茶,輕聲道:“張嬤嬤,您說李嬤嬤私藏蜀錦,可有證據?李嬤嬤,您說衣物被洗壞,是哪件衣物,壞在了哪裡?”
張嬤嬤愣了愣,支支吾吾說不出證據;李嬤嬤則起身去拿衣物,指著領口處的一道裂口說:“就是這件,昨日剛縫好的,今日洗了就裂了。”
元姬拿起衣物看了看,又摸了摸布料,笑道:“李嬤嬤,這布料是去年的舊錦,經緯已經有些鬆了,您縫的時候用的線太粗,又縫得太緊,洗的時候一泡,線一縮,自然就裂了。不是張嬤嬤洗壞的。”
又轉向張嬤嬤:“張嬤嬤,蜀錦是府裡的貴重物,都有賬冊記錄,李嬤嬤若真私藏,賬冊上定會有缺漏,您若懷疑,咱們可以一起去查賬冊,可不能憑空冤枉人。”
兩人聽了,都低下了頭,互相道歉。元姬又道:“咱們在一個府裡做事,就像一家人,有話好好說,彆傷了和氣。今後若是有誤會,先想想有沒有證據,再想想是不是有彆的原因,彆一上來就吵架。”
自那以後,內宅的人都知道,這位少夫人雖年輕,卻明事理、有分寸,再也沒人敢隨意爭執。
司馬昭起初還擔心元姬應付不來內宅之事,見她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心中既佩服又歡喜。
每晚他從外麵回來,元姬都會備好熱茶和點心,等他一起吃飯。
兩人飯後常坐在書房裡,司馬昭說起白天在朝堂上聽到的事,元姬便靜靜聽著,偶爾提出自己的看法。
太和四年,鐘繇病重,臥床不起。
府裡的大事小事都落到了司馬昭肩上,他既要處理朝堂公務,又要照看父親,忙得焦頭爛額,有時回到家,連飯都顧不上吃。
元姬看在眼裡,便主動分擔——她每日親自去給鐘繇煎藥,守在床邊照顧,還把內宅的事安排得妥妥當當,不讓司馬昭分心。
鐘繇清醒的時候,見元姬端著藥碗,小心翼翼地喂自己喝,便拉著她的手說:“惠君,委屈你了。昭兒性子急,有時說話直,你多擔待。”
元姬輕聲道:“公公放心,二郎待我很好。您安心養病,府裡的事有我呢。”
鐘繇歎了口氣,又道:“如今朝堂上不太平,曹爽大將軍)和司馬懿太尉)明爭暗鬥,昭兒年輕,容易被卷進去。你要多勸勸他,凡事忍一忍,彆衝動。”元姬點頭:“兒媳記住了。”
鐘繇去世後,司馬昭悲痛萬分,整日守在靈堂裡,不吃不喝。
元姬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便端著粥走進靈堂,跪在他身邊:“二郎,公公走了,咱們都難過。可你若是垮了,誰來撐起這個家?誰來完成公公的遺願?公公生前最看重你,你這樣作踐自己,公公在天有靈,也會心疼的。”
司馬昭抬起頭,眼睛通紅,聲音沙啞:“我沒用,連父親最後一麵,都沒能好好陪他。”
元姬握住他的手,輕聲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父親病重時,你每日奔波,從未有過一句怨言。
現在,你要好好活著,把鐘家撐起來,這才是對父親最好的告慰。
在元姬的勸說下,司馬昭漸漸恢複了精神,處理完鐘繇的後事,便重新投入到朝堂事務中。
隻是,曹爽與司馬懿的爭鬥越來越激烈,司馬昭作為司馬懿的次子司馬師的好友司馬懿與鐘繇交好,兩家子弟往來密切),難免被曹爽一派視為眼中釘。
有一次,曹爽的親信何晏在朝堂上故意刁難司馬昭,說他在父親守孝期間“私自宴請賓客”,有違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