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手電光柱,如同冰冷的探針,蠻橫地刺破寒夜的濃稠黑暗,將抬著門板的十六個身影瞬間釘在了原地。光柱中心,門板上那覆著白布的輪廓被照得慘白一片,邊緣在強光下顯得模糊而詭異,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光柱的邊緣掃過少年們凍得發青、寫滿驚愕和疲憊的臉,掃過他們因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手臂,掃過張二蛋嘴角未乾的血沫和指腹上觸目驚心的傷口。
“乾什麼的?!站住!放下東西!”破鑼般的厲喝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再次炸響,比寒風更刺骨。攔路的聯防隊員身材矮壯,裹在臃腫的綠色軍大衣裡,栽絨帽的護耳翻起,露出凍得通紅的耳朵和一雙驚疑不定、帶著警惕凶光的眼睛。他一手舉著強光手電,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掛著的橡膠警棍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寒風吹過曠野,卷起枯草和塵土,發出嗚咽般的哨音,成了這死寂對峙中唯一的背景音。門板沉重地壓在十六雙年輕的手臂上,冰冷的感覺透過薄薄的衣物滲入骨髓。白布下的輪廓在光柱中靜默著,是這荒誕場景最沉重的注腳。
夏侯北站在門板的最前端,首當其衝地被強光籠罩。刺目的光線讓他本能地眯起了眼睛,但瞳孔深處那簇壓抑的怒火卻燃燒得更加熾烈。他迎著光,微微昂起頭,下頜繃出冷硬的線條,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地穿透寒風:
“送老師回家。討個說法。”
短短七個字,像七塊冰冷的石頭,砸在聯防隊員腳下。
“送…送什麼老師?”聯防隊員顯然被這回答和眼前的景象弄懵了,手電光下意識地在門板的白布上晃了晃,又掃向少年們身上洗得發白的校服,“你們是臥牛山中學的學生?這…這底下是什麼?!”
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被冒犯的憤怒。深更半夜,一群半大孩子,抬著一塊蓋著白布的門板,出現在荒郊野外的土路上?這場景本身就透著邪性。
“趙建國老師。”夏侯北的聲音沒有起伏,像結了冰的河麵,“被他們扔在倉庫裡,像塊破布。”
“趙…趙老師?”聯防隊員似乎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臉上的驚疑更重了,“他…他怎麼了?”
“死了。”夏侯北吐出兩個字,冰冷而直接,“在講台上,教著書,倒下去的。學校說他‘積勞成疾’,給塊破布一蓋,鎖進破倉庫。”他的話語帶著尖銳的諷刺,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
聯防隊員倒抽一口冷氣,手電光明顯地抖動了一下。他顯然被這信息衝擊到了,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他看看門板上那令人不安的白布輪廓,又看看眼前這群衣衫單薄、凍得瑟瑟發抖卻眼神倔強的少年,再看看遠處臥牛山中學模糊的輪廓,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頭頂。
“這…這…你們…你們不能這樣抬著到處走!”他語無倫次,試圖找回自己的職責和威嚴,“死人…要…要按規矩辦!你們這樣…像什麼話!快,抬回去!讓學校處理!”他揮舞著手電筒,試圖驅趕,但腳步卻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離那白布遠了一些。
“回去?”夏侯北嘴角扯起一個冰冷的弧度,帶著濃濃的譏誚,“回去讓他繼續躺在那個冰窟窿裡,等著被‘妥善處理’掉?”他的目光越過聯防隊員,投向縣城方向那片被燈火映紅、此刻卻顯得無比冰冷的夜空,“我們要去的地方,能給他說法。”
“說法?找誰要說法?胡鬨!簡直是胡鬨!”聯防隊員又急又氣,聲音拔高了八度,“你們這是擾亂!是…是對死者的不敬!快回去!不然我…我…”他再次按緊了腰間的警棍,色厲內荏。
“不然怎麼樣?”夏侯北向前踏出一步,門板隨之晃動了一下。他個子本就高大,此刻在強光下挺直脊梁,竟帶著一股迫人的氣勢,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對方,“抓我們?還是連趙老師一起抓?”
聯防隊員被他眼中的戾氣和決絕逼得又退了一步,手電光柱都跟著搖晃起來。他張了張嘴,看著眼前這群沉默卻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般的少年,看著那塊象征著死亡和巨大不公的白布,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莫名的恐懼攫住了他。他隻是個最底層的聯防員,隻想安安穩穩值完夜班,眼前這燙手山芋,他接不住,更不想沾。
“你…你們等著!”他最終憋出一句,聲音帶著明顯的虛張聲勢。他不再試圖阻攔,而是猛地轉身,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衝向停在路邊陰影裡的一輛破舊偏三輪摩托車。他慌亂地發動車子,引擎發出刺耳的轟鳴,車燈驟然亮起,像受驚野獸的眼睛。他顧不上看路,調轉車頭,歪歪扭扭地朝著縣城方向,油門擰到底,倉惶逃離。摩托車尾燈在黑暗中劃出一道驚惶失措的紅痕,迅速消失在土路的拐彎處,隻留下引擎的噪音在曠野裡回蕩,漸行漸遠。
短暫的插曲結束,曠野再次被深沉的黑暗和呼嘯的寒風統治。隻有門板旁少年們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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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夏侯北收回目光,聲音低沉而堅定,沒有絲毫猶豫。他重新抓緊門板的邊緣,冰冷粗糙的木刺紮進掌心,帶來一絲刺痛,卻讓他更加清醒。剛才的對峙像一劑強心針,驅散了部分疲憊,也點燃了更深的決心。
十六雙腳再次踏上冰冷的土路。門板抬起,白布下的輪廓在顛簸中微微起伏。腳步比之前更加沉重,也更加堅定。剛才聯防隊員的逃離,像撕開了一道口子,讓他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目標的方向——那扇緊閉的縣政府大門。
土路坑窪,門板的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著所有人的肌肉和神經。張二蛋的位置在左後側,每一次顛簸都像重錘砸在他脆弱的胸腔上。他的咳嗽已經無法完全壓抑,變成了斷斷續續、如同破風箱拉扯般的劇烈嗆咳。每一次咳嗽都讓他瘦小的身體痛苦地蜷縮,喉嚨深處發出“嗬嗬”的痰鳴音,暗紅的血沫不斷從嘴角溢出,滴落在他洗得發白的褲腿上,也濺落在冰冷粗糙的門板邊緣,和之前他指腹傷口滲出的血混在一起,凝結成暗紅色的冰晶。他的臉色在熹微的晨光中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青灰色,額頭布滿冷汗,眼神都有些渙散,但他抓著門板的手指卻死命地扣著,指甲因為用力而深深陷進木頭裡,指關節白得嚇人。支撐他的,似乎隻剩下一股不甘倒下的意誌。
李小花緊跟在門板側後方,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覆著的白布。每一次顛簸,她的心都跟著揪緊,仿佛生怕驚擾了老師的安眠。她的臉頰被寒風刮得生疼,淚痕早已被凍乾,留下緊繃的刺痛感。她下意識地用手按住棉襖內側那個硬硬的、油布包裹的輪廓,夏侯北的話在她腦海中反複回響:“把它藏好,死死記住裡麵的每一個字!等到有一天…用它,把這片吃人的天,燒出個窟窿來!”一股沉甸甸的責任感和一種近乎悲壯的勇氣,支撐著她凍得麻木的雙腿,緊緊跟上隊伍。
天色在艱難的行進中,極其緩慢地發生著變化。東方遙遠的地平線上,鉛灰色的雲層邊緣,開始滲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慘白的魚肚白。黑暗不再是純粹的墨色,而是稀釋成一種渾濁的深灰。寒風依舊凜冽,但風中似乎帶上了一絲冰冷的、屬於黎明的氣息。
當他們終於拖著幾乎凍僵麻木的身體,抬著沉重無比的門板,拐過最後一個彎,踏上縣城邊緣相對平整的水泥路時,天光又亮了幾分。慘淡的、毫無暖意的晨光,吝嗇地灑落下來,勉強勾勒出街道兩旁低矮、灰暗建築的輪廓。早起謀生的人們開始零星出現:蹬著三輪車收泔水的老人,縮著脖子匆匆趕路的行人,街邊支起早餐攤冒出第一縷白煙的小販……
當這支奇怪的隊伍出現在街道上時,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十六個穿著破舊單薄校服的半大孩子,個個凍得臉色青紫,嘴唇乾裂,臉上帶著長途跋涉後的極度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肅穆。他們抬著一塊老舊的門板,門板上,赫然覆蓋著一塊粗糙、發黃的白布,白布下是一個清晰的人形輪廓!這景象在清冷的晨光中,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詭異和悲涼。
驚愕、疑惑、恐懼、好奇……種種複雜的目光如同實質般投射過來,粘在少年們身上,粘在那塊刺眼的白布上。指指點點的議論聲如同細小的蚊蚋,開始在空氣中嗡嗡作響。
“天爺!這抬的是啥?”
“看著像…像個人?蓋著白布…”
“是死人!我的老天!一群學生娃抬著死人!”
“哪來的?看校服像是臥牛山中學的…”
“造孽啊!這是咋回事?”
“快走快走,晦氣…”
有人驚恐地捂住了嘴,遠遠避開;有人停下腳步,伸長脖子張望,臉上帶著獵奇的神情;有老人搖頭歎息,渾濁的眼中流露出憐憫。一個推著自行車的中年男人差點撞到路邊的電線杆,眼睛瞪得像銅鈴,死死盯著門板上的白布輪廓。早餐攤前準備炸油條的小販,手裡的長筷子都忘了翻動,油鍋滋滋作響。
這些目光和議論,如同無形的荊棘,抽打在少年們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上。屈辱、憤怒、悲傷、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孤立無援感,像冰冷的潮水般湧來。他們下意識地低下頭,或者將臉彆向一邊,不敢與那些目光對視。腳下的步伐變得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
夏侯北走在最前,承受著最多的注視。他緊抿著嘴唇,下頜線繃得像岩石,眼神直視前方,空洞而銳利,仿佛要將這冷漠的世界刺穿。他強迫自己不去理會那些議論,不去感受那些目光,所有的意誌都集中在肩膀上的重量和前方那個目標上。
張二蛋的頭垂得更低了,劇烈的咳嗽讓他幾乎直不起腰,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示眾的小醜,無地自容的羞恥感幾乎要將他吞噬。李小花的指甲深深掐進了自己的掌心,用疼痛來對抗那幾乎要將她淹沒的窒息感。她強迫自己抬起頭,目光越過圍觀的人群,死死盯著前方越來越近的縣政府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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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在清晨相對平靜的縣城裡迅速炸開、擴散。有好事者騎著自行車飛快地超過他們,奔向縣城中心報信。一些膽子稍大或者好奇心重的人,開始遠遠地、小心翼翼地綴在隊伍後麵,形成了一條無聲的、不斷加長的尾巴。
當縣政府那兩扇緊閉的、巨大的、漆黑鑄鐵大門終於出現在視野儘頭時,天光已經大亮。慘白的太陽像一個冰冷的銀盤,懸在鉛灰色的雲層之上,吝嗇地灑下毫無溫度的光線。縣政府大院那高大的圍牆在晨光中投下長長的、沉重的陰影,顯得壁壘森嚴,威嚴而冰冷。門前的小廣場上空空蕩蕩,隻有寒風吹過地麵,卷起幾片枯葉。
那兩扇巨大的鐵門,如同巨獸緊閉的嘴巴,泛著幽冷、沉重的金屬光澤。門上的鉚釘碩大而冰冷,像一顆顆無情的眼睛。門楣上方,巨大的徽標在晨光中沉默地俯視著下方。整個建築群透著一股拒人千裡之外的冰冷威壓。
目標近在眼前。一種混合著悲憤、決絕和巨大壓力的情緒,在十六個少年的胸腔裡激蕩、衝撞。
“到了。”夏侯北的聲音乾澀沙啞,像是砂紙摩擦。他停下腳步,目光如炬,死死釘在那兩扇緊閉的鐵門上。
十六雙腳,帶著一路的風霜和難以想象的疲憊,終於在小廣場邊緣停下。門板被極其緩慢、小心翼翼地放下,四個角輕輕觸碰到冰冷堅硬的水泥地麵,發出沉悶的微響。門板上覆著白布的輪廓,被平穩地放置在縣政府那巨大鐵門投下的、如同深淵般的陰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