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放下門板,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所有人。手臂酸痛得幾乎失去知覺,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麻木。刺骨的寒意失去了運動熱量的抵禦,立刻從腳底、從指尖、從每一個毛孔鑽進來,讓身體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汗水早已在寒風中凍成了冰碴,貼在皮膚上,帶來針紮般的刺痛。
張二蛋在門板放下的瞬間,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他雙手撐地,劇烈地嗆咳起來,身體蜷縮得像一隻煮熟的蝦米,每一次咳嗽都伴隨著大口的喘息和從喉嚨深處湧出的、帶著泡沫的暗紅色血塊,濺落在灰白色的地麵上,觸目驚心。他指腹的傷口在剛才的顛簸和用力中再次撕裂,鮮血混著泥土,染紅了他按在地上的手指和一小片地麵。他整個人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仿佛下一刻就會徹底散架。
李小花也虛脫般地靠著門板滑坐在地,雙手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裡,肩膀無聲地聳動著。長時間的緊張、寒冷和巨大的心理壓力,讓她精疲力竭,隻剩下無聲的啜泣。她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快要被抽空了。
栓柱、大壯和其他幾個男生,也都或蹲或坐,大口地喘著粗氣,白色的霧氣從他們口中急促地噴出,瞬間又被寒風吹散。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極度的疲憊和一種劫後餘生般的茫然。隻有夏侯北,依舊像一杆標槍般挺立在門板旁,背對著那巨大的鐵門,麵朝著來路的方向。他雙手垂在身側,緊握成拳,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也在微微顫抖,但那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寒冰,死死盯著遠處街道的拐角,仿佛在等待著什麼,又像是在積蓄著最後的力量。
門板上的白布,在晨光中顯得更加蒼白刺眼。那安靜的人形輪廓,躺在冰冷的地麵,躺在縣政府巨大鐵門的陰影裡,成了這空曠廣場上最詭異、最沉重、也最震撼的核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晨光驅散了更多的黑暗,卻也帶來了更深的寒意。廣場上開始聚集更多的人。那些一路跟來的,聞訊趕來的,上班路過的……遠遠地圍成了一個半圓形的圈子,將門板和十六個少年圍在中間。議論聲越來越大,嗡嗡作響,彙成一片嘈雜的聲浪。
“真的是死人啊!蓋著白布!”
“聽說是臥牛山中學的老師,教著書就倒下去了…”
“學校不管?讓學生娃抬到這裡來?”
“造孽啊…看那些孩子凍得…”
“這…這是要鬨哪樣?堵政府大門?”
“噓…小點聲,彆惹禍上身…”
驚疑、恐懼、同情、冷漠、獵奇……種種複雜的情緒在人群中彌漫。有人掏出老舊的手機,偷偷地拍照錄像。有人搖頭歎息,默默走開。更多的人則是伸長脖子張望,竊竊私語,將這清冷的縣政府廣場變成了一個巨大而詭異的露天劇場。
張二蛋的咳嗽聲漸漸微弱下去,他蜷縮在地上,像一截失去生機的枯木,隻有微微起伏的背脊證明他還活著。血沫在他嘴邊凝結成暗紅色的冰晶。李小花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眼神空洞地望著那扇緊閉的鐵門,又看看地上蜷縮的張二蛋,巨大的悲傷和無助幾乎要將她淹沒。
就在這時,遠處街道傳來一陣急促、刺耳的汽車鳴笛聲!緊接著,兩輛黑色的轎車如同離弦之箭,粗暴地推開擋在路中間的人群,帶著一股蠻橫的氣勢,猛地衝進了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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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嘎——!”
刺耳的刹車聲響起!輪胎摩擦地麵,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拖出兩道清晰的黑色印記。車子幾乎是貼著圍觀人群的邊緣停下,帶起的冷風掀起了離得最近的人的衣角。
前車的車門被猛地推開!校長鄭明臉色鐵青,裹著一件昂貴的深灰色羊絨大衣,圍巾都因匆忙而顯得有些淩亂,第一個鑽了出來。他銳利如鷹隼般的目光瞬間掃過全場,精準地釘在了廣場中央那塊覆著白布的門板和門板旁如同標槍般挺立的夏侯北身上!他眼中瞬間燃燒起滔天的怒火,那是一種被冒犯、被挑戰權威的狂怒,幾乎要噴薄而出!
緊接著,後車門打開,王海峰動作敏捷地跳下車。他依舊穿著那身熨帖的深色西裝,外麵套了件同樣質料考究的薄呢大衣,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鏡片後的眼神冰冷如蛇,迅速而精準地掃視著現場——門板、白布、癱倒的學生、圍觀的群眾…他的目光在李小花身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又掃過地上蜷縮咳血的張二蛋,最後落在夏侯北身上,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和冷酷。
鄭明根本顧不上圍觀的人群和地上的學生,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公牛,幾步就衝到門板前,指著夏侯北的鼻子,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變得尖利、扭曲,甚至破了音,在空曠的廣場上如同炸雷般響起:
“夏侯北!你…你們這群無法無天的東西!反了!徹底反了天了!”他氣得渾身發抖,手指幾乎要戳到夏侯北的臉上,“誰給你們的膽子?!竟敢…竟敢把趙老師的遺體…抬到這裡來?!你們這是…這是侮辱遺體!是對逝者最大的不敬!是對學校!對政府!最大的挑釁!”
他胸膛劇烈起伏,深灰色羊絨大衣的衣襟都在隨著他的咆哮而抖動,唾沫星子幾乎噴濺到夏侯北冰冷的臉上。巨大的憤怒讓他平日裡精心維持的威嚴形象蕩然無存,隻剩下一個氣急敗壞、試圖用咆哮來掩飾內心驚惶的掌權者。
“給我放下!立刻!馬上!把趙老師抬回去!”他咆哮著,聲音因為用力過度而嘶啞,“聽到沒有?!王主任!叫人!把這些…這些目無法紀的學生,統統給我抓起來!一個也彆放過!”
夏侯北緩緩轉過身,動作因寒冷和疲憊而略顯僵硬,但脊梁依舊挺得筆直。他迎著鄭明幾乎要噴出火的視線,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被凍得青紫的皮膚和乾裂滲血的嘴唇。他的目光越過鄭明顫抖的手指,落在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上,聲音沙啞,卻像冰碴一樣冷硬地砸在地上:
“抬回去?抬回那個冰冷的倉庫,等你們用一張破布,幾句輕飄飄的‘積勞成疾’蓋住一切?”
他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鄭明的咆哮和寒風的呼嘯,清晰地鑽進周圍每一個豎起耳朵的圍觀者的耳中。
鄭明被這平靜到極致的反問噎得一窒,臉色瞬間漲得更紅,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他正要發作,王海峰卻上前一步,恰到好處地微微攔了一下,鏡片後的眼睛掃過四周越聚越多、竊竊私語的人群,壓低聲音對鄭明快速道:“鄭校,息怒,人多眼雜…”
他的提醒像一盆冷水,讓鄭明稍微恢複了一絲理智,但怒火並未熄滅,反而燒得更旺。他死死瞪著夏侯北,從牙縫裡擠出聲音:“你想乾什麼?夏侯北!你到底想乾什麼?!”
“討個說法。”夏侯北重複了路上那句話,目光轉向地上門板那刺眼的白布輪廓,“趙老師不該死得這麼不明不白,不該像件廢品一樣被扔在破倉庫裡。我們要一個公道,一個能告慰他在天之靈的公道。”
“公道?學校自然會處理!會給你們交代!你們這是胡鬨!是給學校抹黑!給整個臥牛山鎮抹黑!”鄭明揮舞著手臂,試圖重新掌控局麵,聲音卻透著一絲外強中乾的虛浮。
“學校的交代,就是‘積勞成疾’四個字,和一把倉庫的鎖嗎?”夏侯北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嘲諷,像鞭子一樣抽在空氣裡,“我們在講台下看著!看著他咳血!看著他倒下去!看著他頭磕在講台上!那灘血還沒乾透!”
他的目光猛地掃向癱倒在地、蜷縮著咳血的張二蛋,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看看二蛋!看看我們!趙老師是為了誰耗乾了心血?現在人沒了,連最後一點體麵都不給嗎?!”
張二蛋仿佛感應到他的話,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更多的血沫從他指縫間湧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麵上。那景象,觸目驚心。
圍觀的人群中發出一陣壓抑的驚呼和騷動。竊竊私語聲變得更響了。
“是啊…聽著都心寒…”
“老師死了就鎖倉庫?太過分了…”
“看那孩子咳的,嚇死人…”
這些議論聲像針一樣紮在鄭明和王海峰的背上。王海峰的眉頭緊緊皺起,眼神變得更加冰冷,他再次上前,聲音刻意保持著一絲冷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目光掃過所有學生:
“夏侯北,還有你們所有人,聽好了。立刻停止這種極端、錯誤的行為!趙老師的後事,學校一定會妥善、隆重地處理,會給家屬、也給所有學生一個滿意的交代。但現在,你們必須立刻、馬上把趙老師請回去!這是對逝者最大的尊重!”
他頓了頓,語氣放緩,卻帶著更深的寒意,像是最後的通牒:“現在回去,學校可以對你們今晚的出格行為從輕處理。如果繼續一意孤行…”
他的話沒說完,但威脅的意味如同冰冷的鐵索,纏繞在每個少年的心頭。
場麵再次僵持。寒風卷過廣場,吹得人透心涼。鄭明和王海峰帶來的無形壓力,如同沉重的巨石壓在少年們早已不堪重負的肩膀上。
就在這時,縣政府那兩扇巨大的、漆黑的鑄鐵大門,突然發出沉悶的“嘎吱”聲。
一道狹窄的縫隙,緩緩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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