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門在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院內的景色。沈戚薇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她走到窗邊,看著院中石桌旁相對而坐、氣氛凝重的周桐和沈懷民,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大哥……”她轉過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我……我方才是不是說錯話了?”
沈懷民正解著外袍的係帶,聞言抬頭,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心上。他走過去,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揉了揉她的額角,動作溫柔得像拂過初綻的花瓣:“小傻瓜,你方才還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呢。
徐夫人是通透人,不會多想的。”
他走到桌邊,提起溫著的茶壺倒了兩杯水,遞了一杯給沈戚薇:“隻是聽周桐講起鈺門關往事,難免想到他們一路走來,刀光劍影,屍山血海裡掙命……著實不易。他們能在這桃城安身立命,是熬過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劫數。”
他頓了頓,語氣低沉了幾分:“說到底,無論是徐家,還是周桐,都曾是我父皇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徐尚書……當年也算是個能吏清官。”
他想起那些塵封的卷宗,關於徐茂如何觸怒龍顏,如何被構陷,最終滿門凋零,隻剩下徐巧這根獨苗流落邊關。這些,他未曾對戚薇細說,但她冰雪聰明,多少能猜到一些。
沈戚薇捧著溫熱的茶杯,指尖卻有些冰涼。她咬了下唇,眼中泛起水光,帶著女子的多愁與不忍:“那……那徐妹妹她……心裡該多苦?大哥,你說過徐尚書是好人……那……”後麵的話她說不下去了,隻覺得心頭沉甸甸的,為徐巧的遭遇,也為父皇曾經的雷霆手段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壓抑。
“都過去了。”沈懷民握住她微涼的手,聲音沉穩而帶著安撫的力量,“往事不可諫。我們能做的,便是現在對他們好些。讓他們安心在此,或者……”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深邃,“日後若隨我們回長陽,也能護得他們周全。”
“回長陽?”沈戚薇猛地抬頭,眼中帶著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大哥,你剛才也聽到了,他們……他們不願去長陽啊。周縣令說得那麼明白,這裡是他們的‘心安之處’。我們……我們還要帶走他們嗎?”她
想到桃城的寧靜,想到徐巧和小桃在葡萄架下笑鬨的模樣,再想到長陽那金碧輝煌卻處處是眼睛和算計的宮牆,心裡便是一陣發緊。
沈懷民拉著她在床邊坐下,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他凝視著沈戚薇清澈的眸子,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戚薇,若不帶他們回長陽,父皇的旨意如何完成?他命你我同來,又點明‘相似’,其意已明。若我們空手而歸,或者他們執意抗旨……”
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未儘之意如寒冰般刺骨——那意味著他們可能再次被分開,被囚禁在那座巨大的牢籠裡,咫尺天涯。
沈戚薇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小巧的鼻子也微微皺著,陷入苦思冥想的模樣帶著孩子氣的可愛,卻掩不住眼底的焦慮。
她絞儘腦汁:“那……那怎麼辦?總不能強迫他們吧?周縣令看著溫和,骨子裡可是敢在鈺門關跟金人死磕的主……”
看著她愁苦的小臉,沈懷民眼中掠過一絲心疼,隨即化為冷靜的分析:“所以,關鍵在於‘安心’二字。他們為何不願去長陽?無非是懼怕。怕卷入朝堂紛爭,怕成為新的棋子,怕失去眼前這來之不易的安穩,怕……”
他的目光掃過窗外周桐的身影,“怕重蹈徐家覆轍。我們要做的,就是消除他們的懼怕,給他們足夠的安全感。讓他們明白,跟隨我們,不是重回漩渦,而是多了一重庇護。在桃城如何待他們,在長陽,隻會更好。”
“可是……”沈戚薇抬起頭,眼神複雜,不再僅僅是天真,“大哥,你想過沒有?就算他們願意跟我們走,到了長陽,我們又能如何?父皇的態度……還有那些宗室、那些大臣……他們會怎麼看我們?怎麼看周桐夫婦和我們扯上關係?”
她聲音微微發顫,“我怕……我怕到時候反而害了他們。徐家……就是前車之鑒啊。”
她並非不懂政治的殘酷,隻是以往有大哥擋在前麵,她可以隻感受那份純粹的愛意。如今牽扯進周桐夫婦,那份沉重的現實感壓得她喘不過氣。
沈懷民沉默了片刻。房間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透出屬於皇子的、不容置疑的冰冷鐵血:
“戚薇,我在意的人,從始至終,隻有你一個。”
他抬起眼,眸中銳利如刀鋒出鞘,那是對除她之外所有人的無情審視。
“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麼身份地位,若想分開你我,便是我的死敵。父皇……也不行。我既然敢忤逆他帶你出來,就不怕承擔任何後果。”
他語氣平淡,卻字字千鈞,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至於周桐他們……若他們識趣,能為你我之事增添助力,我自會保他們富貴平安。若他們成了阻礙,或是父皇用來鉗製你我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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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停頓,指尖無意識地在床沿劃過,留下一道淺痕,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殘酷的漠然:
“那他們的死活,便與孤無關了。這世上,能讓我在意的代價,唯有你。”
沈戚薇的心猛地一縮。巨大的感動與深沉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幾乎將她淹沒。
大哥的愛熾熱霸道,為了她可以對抗整個世界,甚至不惜化身修羅。
這份深情讓她心醉,也讓她心顫。她緊緊抓住沈懷民的手,指尖冰涼,聲音帶著哭腔:“大哥……你彆這樣說……我……我隻是不想再有人因為我們而……”她說不下去了,自責與擔憂像藤蔓般纏繞著她。
沈懷民看著她的眼淚,冰冷的眼神瞬間融化,重新覆上溫柔的暖意。
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淚珠,語氣放緩,帶著安撫的笑意:“好了,傻丫頭,彆胡思亂想。那位周縣令,可是惜命得很呢。況且,與我交好,對他而言也並非壞事。他是個聰明人,會權衡利弊的。你隻需像今日這般,與徐夫人好好相處便是。其他的,交給我。”
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先好好歇息吧,明日再帶你在桃城好好逛逛。”
安撫好沈戚薇,看著她躺下,沈懷民才輕輕退出房間。
院中石桌旁,周桐正對著棋盤出神,聽到開門聲,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彈了起來,臉上瞬間堆起恭敬的笑容:“殿下?”
沈懷民擺擺手,目光落在空蕩蕩的石桌上:“有棋嗎?此時無事,不如手談一局?”
周桐心中暗暗叫苦,小桃怕是剛跑出半條街,去老宅報信的人還沒影兒呢!但他麵上絲毫不顯,立刻應道:“有!下官這就讓人去取!”
他揚聲喚來剛收拾完廚房的老王,“老王,快把你那寶貝棋盤棋子拿來!”
老王應了一聲,不多時便捧著一個磨得油光發亮的舊木棋盤和兩個沉甸甸的藤編棋盒過來,棋子倒出,果然是些打磨得還算圓潤,但大小色澤不一的小石子,黑的是深色河卵石,白的是淺色石英石。
“殿下,鄉野之地,隻有這些粗陋之物,還望海涵。”
周桐一邊麻利地擺好棋盤,一邊解釋。他心裡已經在瘋狂吐槽:完了完了,這下真要體會老王和老爹下棋時那種“贏也不是,輸也不是”的煎熬了!雖然棋還沒開始下。
沈懷民饒有興致地拈起一顆白色石英石棋子,觸手冰涼粗糙,帶著天然的石紋。
他倒不介意,反而覺得有幾分野趣:“無妨。器物本為用,能弈即可。”他目光轉向正從廂房門口望過來的徐巧,溫言道:“夫人不如也陪戚薇下下玩玩?她棋藝生疏,正好請夫人指點一二。”
徐巧連忙躬身行禮:“公主殿下不嫌棄,民女自當奉陪。”她看了一眼周桐,眼神交彙間傳遞著擔憂,隨即轉身走向沈戚薇的房間。
這時,廂房的窗戶被輕輕推開,沈戚薇探出小半個腦袋,臉上還帶著點剛哭過的微紅,卻努力做出凶巴巴的樣子喊道:“周縣令!你千萬不要讓著大哥!他下棋可狡猾了!贏他!使勁贏他!”
周桐:“……”
他內心哀嚎:我的公主殿下啊!您這是看熱鬨不嫌事大還是真心想坑我啊?這讓我怎麼下?
沈懷民被妹妹逗笑了,抬頭看向窗內:“周夫人也不必留手,正好讓戚薇好好學學。”徐巧在窗內微笑著應了一聲。
老王在旁邊搓著手,一臉憨笑:“少爺,加油啊!”那表情仿佛在說“我看好你喲”。
周桐差點沒忍住一腳踹過去的衝動,隻能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懷民將一切儘收眼底,搖頭失笑:“你們主仆之間,倒是……氛圍獨特。”
他目光落回那古樸甚至有些破舊的棋盤和粗糙的石子上,指尖摩挲著棋盒邊緣,語氣帶著一絲感慨:“這個……確實有些年份了。棋子也彆有意趣,質樸天然。”
“讓殿下見笑了。”周桐將裝著黑石子的棋盒推過去,“這是我家管家的心頭好,一個老棋癡罷了。殿下執黑,請先行。”
沈懷民卻用手指點了點裝著白石子的棋盒:“孤喜歡白棋。周縣令,請。”他的語氣不容置疑。
周桐也不客氣,拈起一顆黑石,“啪”的一聲脆響,穩穩落在右上角的星位:“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