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盤之上,黑白子又落了十數手,局勢愈發膠著。
沈懷民拈著一枚黑子,沉吟良久,並未立刻落下,而是抬眼看向對麵神色平靜的歐陽羽,看似隨意地問道:“歐陽大人,您與懷瑾師出同門,不知……師承何處?是何等隱世仙宗,能教出二位這般迥異卻又皆非凡俗的弟子?”
歐陽羽執杯的手微微一頓,眼簾低垂,靜默片刻後,緩緩吐出兩個字:“玄隱。”
“玄隱……”沈懷民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眉頭微蹙,眼中露出思索之色,“這個名號……孤似乎在哪裡聽過。依稀記得,多年前,曾在某位將軍府中,似乎也有一位門客自稱出自‘玄隱’門下。”
他語氣中帶著幾分感慨,“看來貴師門雖隱於世外,入世為朝廷效力的弟子卻也不少。”
歐陽羽聞言,身子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一直平和的麵容上掠過一絲極淡的苦澀。
他輕輕放下茶杯,聲音低沉了幾分:“殿下所言的那位……若孤猜得不錯,應當是下官的另一位師弟。”
沈懷民並未察覺歐陽羽的異樣,反而生出幾分興趣:“哦?竟是歐陽大人的同門?不知如今在哪位將軍麾下高就?改日若有閒暇,孤倒想一並拜訪請教。”
歐陽羽沉默了片刻,方才抬起頭,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算是笑意的弧度,眼中卻無半分暖色,隻有深深的疲憊與哀傷:“殿下……見不到他了。我那師弟……早已故去多年。”
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目光下意識地落在自己無法動彈的雙腿上:“下官這條腿……也正是因他之事……才落下的殘疾。”
沈懷民執棋的手猛地停在半空,臉上的閒適好奇瞬間凍結,化為愕然與凝重。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無意間觸碰到了對方深藏的傷痛往事,連忙道:“孤……不知其中還有如此變故,唐突了。”
歐陽羽緩緩搖頭,示意無妨,隻是神情依舊黯淡。或許是今日與沈懷民一番交談,讓他心中稍感契合,又或許是舊事重提,心潮難平,他沉默了一會兒,竟輕聲述說起來,語氣平靜,卻帶著刻入骨髓的蒼涼:
“下官那位師弟,當年投在鎮國公麾下,憑一身本事,從小卒做起,屢立戰功,升至軍中第三將……他性子直,不懂變通,更不屑與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同流合汙……於是,他的軍功屢屢被上官、被同僚冒領截胡,甚至被構陷……直至八年前,北境一場大戰,他奉命斷後,死戰不退……最終……力竭殉國。”
歐陽羽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但微微顫抖的指尖卻泄露了他內心的激蕩。
“噩耗傳回,非但無人撫恤,那些宵小之輩竟反而羅織罪名,誣他通敵叛國,欲將其家眷一並問罪!
當時……下官亦年輕氣盛,聽聞此事,悲憤難抑,屢次上書,闖入兵部、甚至敲響登聞鼓……欲為師弟討還公道,換來的卻是一次次的驅逐、杖責……最終,隻能眼睜睜看著師弟的忠骨被定為叛徒,連碑都不能立……”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一片冰冷的死寂:“無奈之下,我隻能設法,偷偷將師弟的遺孀和幼女送離京城,遠走他鄉,以免她們受那無妄之災,被牽連受苦……而我這條腿,便是在最後一次試圖闖入某位大人府邸理論時,被其家奴……生生打斷的。”
“事後,我便被安了個‘咆哮公堂、衝撞上官’的罪名,發配至邊陲桃城……也就是在那裡,遇到了懷瑾。”他說完了,書房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懷民早已放下了棋子,麵色沉凝如水。他雖知朝中必有傾軋,卻未曾想黑暗至此,竟讓忠良蒙冤、英雄流血又流淚。
他看著眼前這位清臒消瘦、身有殘疾卻依舊保持著風骨的男人,可以想象他當年經曆了怎樣的絕望與掙紮。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懣與一絲愧疚為自己方才的輕鬆探問)湧上心頭。
他沉聲道:“先生……受委屈了。此事,孤記下了。待他日……孤必當竭儘全力,為先生,為您那位師弟,討還一個公道!”
歐陽羽聞言,卻是淡然一笑,那笑容裡充滿了看透世事的疲憊與疏離,他輕輕擺手,仿佛拂去一層塵埃:“殿下有心了。隻是……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吧。沉渣泛起,於生者無益。下官如今……隻求問心無愧,安穩度日罷了。”
他這話說得雲淡風輕,卻更顯其心灰意冷。沈懷民知道,這不是原諒,而是徹底的失望與放棄。
他不再多言,隻是將這份舊事默默記於心中。經此一番交談,兩人之間的距離無形中拉近了許多,一種基於理解和同情的心照不宣悄然建立。
午飯時,沈懷民自然留在了歐陽府用膳。席間氣氛比早餐時更為緩和,但周桐卻覺得渾身不自在。
沈懷民雖舉止溫和,但那無形的皇家氣場和如今微妙的關係,總讓他覺得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心裡暗暗嘀咕:‘沈遞那小子怎麼還不來?說好下午來的!這吸引火力的主力不來,光讓我一個人在這兒陪著大佬,壓力山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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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飯後沈懷民並未久留,與歐陽羽又回到了書房,美其名曰“手談一局”,實則眾人心知肚明,他們已經開始深入探討未來的具體布局了。
周桐樂得清閒,乾脆回房補覺。天氣漸冷,他迷迷糊糊中還想著過幾日得空要去城外砍些柴火回來,歐陽府這清貧樣子,冬天取暖怕是夠嗆。
直到日頭西斜,將近傍晚,沈遞的身影才終於出現在歐陽府門口。
他一進來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隻見他俊俏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還塗抹著褐色的藥膏,走路似乎也有些彆扭,一看就是被操練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