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益州,自桓溫執掌朝政以來,便成了這位權臣三次北伐的基石與血庫。旌旗所指,非為恢複中原之社稷,實乃累積其登臨九五之階的資本。千裡之外的建康城闕,回蕩著北伐的慷慨檄文,而益州的青山綠水間,浸透的卻是民夫的血淚與田野的哀鳴。
成都刺史府衙內,燭火搖曳,映照著倉曹參軍緊鎖的眉頭。他麵前攤開的竹簡上,密密麻麻記錄著冷硬的數字:
“第三次北伐征發民夫三萬,歸者不足七千。途中病溺、逃亡、被掠者,計一萬三千餘。直接戰歿、病亡於軍伍者,約五千……”
他低聲喃喃,聲音沙啞,仿佛每個數字都帶著重量,壓得他喘不過氣。這還僅僅是最近一次。三次北伐疊加,益州付出的,是近六萬條鮮活的生命。他們曾是田間揮汗的農夫,是坊市穿梭的工匠,是某個女子的丈夫,某個孩童的父親。如今,他們化作了北伐功勞簿上模糊的背景,化作了益州城鄉隨處可見的縞素與荒蕪。
參軍推開窗,夜色下的成都,不複往日繁華。遠處隱約傳來婦孺的哭聲,那是又一個家庭接到了親人殞命的噩耗。他想起白日裡巡視鄉野所見:昔日良田,蒿草過人;廢棄的村落,斷壁殘垣間,唯有野狐出沒。都江堰的渠首,雖依稀可見當年李冰父子的偉績,但水道上淤泥堆積,竹籠破損,灌溉之利,十不存五。官倉雖因嚴苛“勸課”尚有些許存糧,但民間早已是“家無三日之儲”。《華陽國誌》中那句被上司整日掛在嘴邊的“勸課農桑”,此刻聽來,是何等的諷刺與無奈。這非是鼓勵,而是竭澤而漁的鞭笞。
蜀錦的織機聲,也稀疏了許多。錦官城昔日“伎巧之家,百室離房,機杼相和”的盛景不再。熟練的工匠或被征去打造軍械,或死於徭役,或舉家南逃。桑園荒廢,蠶事凋零,連供應宮廷的份額都難以湊齊。市場蕭條,通往荊湘的商路時斷時續,那些曾經價值千金的美麗絲綢,如今大多積壓在庫,蒙上了厚厚的塵埃。
人口,不僅僅是數字。是田間勞作的脊梁,是織機前靈巧的雙手,是傳承學問與技藝的薪火。如今,青壯男子十去六七,村落裡多見婦孺老弱,男女之比例嚴重失衡,婚嫁幾絕。知識的燈火也在風中飄搖,官學早已停辦多時,偶有耆宿聚徒講學,門下亦多是寥落。戰亂與徭役,帶走的不隻是生命,更是這片土地積攢了數百年的元氣與文脈。
與益州核心地帶的凋敝形成對比的,是北境連綿的群山之中,一絲微弱的生機正在艱難維係。
氐族首領符健,自那年被神秘高人吳笛釋放並曉以利害後,便帶領著一部分願意遵循“和睦”之道的族人,遷居於此。他們倚靠險峻山勢,結寨而居,開墾著貧瘠的坡地,狩獵采集,勉強度日。
生活依舊艱難,山外的動蕩時時常來衝擊。桓溫的征糧隊也曾到過山腳,但麵對崎嶇的山路和氐人依仗地利擺出的戒備姿態,往往也隻能悻悻而歸。符健牢記吳笛的告誡,嚴格約束部下,絕不主動下山劫掠漢民,甚至偶爾會用山中的藥材、皮貨,與周邊膽大的漢人村民進行些微小的、靜默的物物交換。
夜深人靜時,符健會撫摸著一把吳笛留下的、刻著奇異紋路的青銅短劍,回想起那位恩人深邃的目光和話語:“殺戮與掠奪是回旋鏢,一味殺戮漢人覺醒反抗終究回旋傷了自己。為了免於滅族與漢人和睦,學習他們的長處,方能尋得族群存續之根。”他望著山下那片同樣在苦難中掙紮的益州平原,心中複雜。他同情那些漢人百姓的遭遇,也更加堅定了帶領族人走這條艱難卻充滿希望之路的決心。他的部落,像亂世中的一葉孤舟,小心地規避著風浪,等待著或許存在的彼岸。
就在益州沉溺於絕望的深淵時,關於南麵荊州的消息,如同穿透厚重烏雲的陽光,一點點滲了進來。
最初是商旅間隱秘的流傳,然後是逃荒過去的百姓托人帶回的口信,最後,甚至連官道上往來的、麵色灰敗的驛卒,都在私下交頭接耳。
消息的核心,是兩個人名:王猛,祖逖。
傳聞說,他們在荊州、襄陽之地,施行了如同上古聖王般的治政。那裡沒有無休止的征發,沒有苛捐雜稅。官府組織流民開墾荒地,分發農具種子,人人都能有地種,秋收之後,家有餘糧。工匠們被組織起來,進入官營的作坊,不但衣食無憂,技藝精湛者還能獲得獎賞。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裡的孩童,無論貧富,竟然都能進入鄉塾,免費讀書識字!還有那傳說中的“免費醫療”,官立醫館收納病患,施藥診治,分文不取……
“知道嗎?桓大司馬……哦不,桓溫那奸賊,在襄陽吃了大敗仗!二十萬大軍呐,灰飛煙滅!”酒肆裡,一個膽大的漢子壓低聲音,卻掩不住語氣中的快意。
“活該!讓他窮兵黷武,拿我們益州兒郎的性命不當回事!”旁邊的人立刻附和,眼中閃爍著積蓄已久的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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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就是王猛和祖逖將軍用兵如神,才讓桓溫栽了這大跟頭。”
“何止是用兵!人家治理的地方,那才叫人間天堂!家家有新屋,戶戶有餘糧,孩子能上學,病了有醫看……咱們這,簡直是活地獄!”
“要是……要是王將軍、祖將軍能打過來就好了……”有人忍不住說出了這句在許多人心頭盤旋了無數遍,卻不敢宣之於口的話。
此言一出,周圍先是寂靜,隨即是更加熱烈的低語。
“是啊,盼著呢!”
“聽說他們的軍隊紀律嚴明,對百姓秋毫無犯……”
“哪怕……哪怕隻是過來看看我們這兒的慘狀也好啊……”
這種期盼,像野火一樣在益州暗流湧動。田間地頭,坊市陋巷,人們交換著關於荊州的一切美好想象,每一次傳聞的細節補充,都讓那“天堂”般的景象更加真實,也讓等待的焦灼更加熾烈。他們受夠了作為桓溫政治野心的耗材,受夠了這看不到儘頭的苦役與貧困。王猛與祖逖,以及他們治下那個傳說中的“荊州”,成了這片苦難土地上所有人心中唯一的光。
符健的山寨,也隱約聽到了這些風聲。他站在山崖上,向南眺望。荊州的治績,他聞所未聞,但能讓凶悍如桓溫的大軍覆滅,能讓山下的漢民如此翹首以盼,定然非同尋常。
“與漢人和睦……學習長處……”吳笛的話再次回響。或許,山下百姓所期盼的那個“王猛、祖逖”,所踐行的那條道路,正是恩人所指引的方向?他握緊了手中的青銅短劍,心中對於族群的未來,似乎又多了一分模糊的期待。
而在益州廣袤而荒蕪的平原上,在那些十室九空的村落裡,在錦官城沉寂的織坊前,無數雙眼睛都在向南望著。他們拍手稱快於桓溫的失敗,更在心中日夜祈禱,祈禱那來自荊州的仁義之師,能早日北上,將這籠罩益州的漫漫長夜,徹底驅散。
他們等待著,如同久旱的禾苗等待甘霖,如同迷途的舟楫等待燈塔。等待王猛與祖逖的名字,不再是遙遠的傳說,而是能真正響徹益州上空,帶來新生與希望的戰鼓與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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