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許琅不是凱旋的功臣,而是禍國殃民、十惡不赦的巨奸大惡!
武將班列中,一道充滿怨毒、快意與殘忍的目光更是如同實質的毒蛇信子,死死纏繞在許琅挺拔的脊背上。
正是竇綸!
他如今已貴為京營神策軍指揮使,禦賜麒麟明光鎧加身,腰佩禦賜金鱗寶刀,趾高氣揚。
當初青州馬場被許琅以霹靂手段奪走,將他從封疆大吏打落塵埃。
這等奇恥大辱不可不報!
他嘴角噙著一絲猙獰嗜血的冷笑,手按刀柄。
隻等文官們將火拱到最旺,便要跳出來給予致命一擊,一雪前恥!
麵對這疾風驟雨、欲置人於死地的攻訐,許琅負手而立,神色平靜得如同萬年寒潭。
直到那“結黨營私”、“意圖謀反”的誅心之論喧囂於殿,他才緩緩抬起眼瞼。
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如同兩道冰封萬載的寒流,瞬間讓幾個跳得最凶、喊得最響的禦史感到一股刺穿骨髓的寒意,聲音不由得一滯,氣勢為之一挫。
“擁兵自重?”
“海州孤懸東南,直麵東夷虎狼,福王叛亂,勾結外寇,二十萬豺狼之師兵臨城下!”
“海州城危如累卵,旦夕可破,彼時,朝廷援兵何在?中樞調令何在?!”
他聲音陡然轉厲,“若非我黑袍軍將士以血肉之軀築成城牆,以必死之誌血戰不退,此刻,恐怕列位大人已無機會在此高談闊論,彈冠相慶!”
“倭寇的刀鋒,怕是早已架在諸位的脖子上了!
“海州若失,東南門戶洞開,倭寇長驅直入,諸位大人是準備用你們的錦繡文章去抵擋,還是用你們的如簧巧舌去退敵?!”
一眾大臣聞言皆是麵色一怔,不知該如何開口。
許琅冷笑一聲,“至於擴軍,海州城下血戰,我黑袍軍將士折損過半,若按兵部那套陳規舊製補充兵員,文書往來扯皮,兵員調撥遲緩,何年何月才能成軍?”
“倭寇會等嗎?!薩摩水軍的刀會等嗎?!”
他目光如炬,接著說道:“至於流民,本公收容他們,發予口糧活命,組織自救,開墾荒地,重建家園!”
“敢問陛下,敢問列位大人,本公是讓他們拿起刀槍造反了?還是聚嘯山林為禍一方了?!”
“本公所做,不過是讓這些活不下去的大乾子民有片瓦遮頭,有口糟糠果腹,不至餓死道旁,成為諸位大人口中‘流寇’的源頭!”
“這,難道也成了諸位大人眼中不可饒恕的罪過?!”
說到這,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雷霆般掃過全場,最後定格在慶曆帝冕旒之後那張陰沉如水的臉上。
“陛下,臣與忠勇侯江庭嶽,皆受皇命,共守海疆!”
“袍澤之情,同生共死之義,於屍山血海、刀光劍影中淬煉而生,此乃為將者本分,天經地義!”
“若因共同禦敵、保境安民便成了‘結黨營私’,成了‘把持海疆’,那敢問陛下,這大乾的萬裡河山,這四海的黎民安寧,還要不要武將去守?!還要不要將士們去拋頭顱灑熱血?!”
“莫非在朝諸公眼中,武將隻能孤軍奮戰,隻能坐以待斃,才算是忠心耿耿?!”
字字如驚雷,句句似利刃!
如同九天雷霆在紫宸殿的雕梁畫棟間轟然炸響!
方才還群情洶洶、氣勢滔天的文官們,被這連珠炮般的詰問、這鐵一般無法辯駁的事實和凜然磅礴的氣勢,駁斥得麵紅耳赤,張口結舌,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鴨子。
竇綸臉上的獰笑徹底僵住,握著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指節發白,卻找不到絲毫發作的縫隙。
許琅不僅將他們的攻訐一一化解於無形,更反戈一擊,直指朝堂袞袞諸公的昏聵無能、黨同伐異與刻薄寡恩。
龍椅上,慶曆帝藏在十二旒冕冠後的臉色,已經陰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墨海。
他放在蟠龍扶手下的手指因極致的憤怒與失控的殺意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
許琅的鋒芒之盛,應對之利,遠比他預想的更甚。
這哪裡是待宰的羔羊?分明是一頭闖入殿堂、擇人而噬的洪荒巨獸。
他強壓下幾乎要衝破胸膛的狂怒與忌憚,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擠出的疲憊與虛假的和緩。
“好了,朝堂重地,吵吵嚷嚷,如同市井潑婦,成何體統!”
他揮了揮手,語氣帶著帝王特有的虛偽寬容,“許愛卿所言...嗯,亦有其理。”
“永徽父皇之事牽涉甚廣,疑點重重,自有三法司會同有司詳查,務求水落石出,以告慰父皇在天之靈。”
“至於海州禦敵,擴軍安民,亦是情勢危急之下的權宜之計,雖有不妥,亦屬情有可原。”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許琅身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許愛卿勞苦功高,一路風塵仆仆,想必也乏了。”
“今日且先退下,回府好生歇息。”
這看似息事寧人、實則暗藏殺機、充滿帝王心術的打圓場,虛偽得令人作嘔。
許琅心中冷笑如冰,麵上卻波瀾不驚,隻是平靜地躬身行禮。
“臣,謝陛下體恤。”
“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