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巷口的垂楊正吐新綠,王謝兩世家的朱漆大門次第洞開,銅環叩響時驚起簷下雙燕,尾羽掠過青玉雕欄,將滿地落英掃入流觴曲水。這日正是王大司馬設春宴,遍邀江南門閥,連隔江的謝氏也遣了舟船,載著族中子弟溯流而來。
蔡佳軒握著王嘉馨遞來的燙金請帖,指腹摩挲著箋角的雲雷紋——那是琅琊王氏的族徽,燙金在月白蜀箋上,像落在雪地裡的碎金。自朱雀橋贈劍以來,他雖常與嘉馨相見,卻從未踏入過這等朱門深院。此刻身著一襲半舊青衫,腕間九龍劍穗格外顯眼,與周遭峨冠博帶的世家子弟相較,恰似野鶴混於錦雞群中。
畫舫泊在秦淮河心時,暮色正濃。十二盞琉璃羊角燈懸於舫首,將水麵映得五光十色,恍若龍宮夜宴。艙門推開,便是鋪著波斯毛毯的玄關,兩名垂髫童子各執鎏金香爐,檀香混著河風撲麵而來,熏得人衣袂生香。蔡佳軒留意到毯角繡著的九鯉圖,鱗片皆以金線勾勒,尾梢卻綴著米粒大的東珠,隨腳步輕顫,竟似活魚擺尾。
“蔡兄,這邊請。”王嘉馨弟弟王藝之隔著屏風招手,麵上雖帶笑,眼底卻藏著幾分打量與輕視。此人頭戴白綸巾,身著鵝黃綺羅袍,腰間玉玨墜著三串珊瑚珠,走動時叮咚作響。蔡佳軒頷首為禮,目光掠過席間——每張梨木案幾上,都擺著青瓷酒盞與羊脂玉碟,碟中盛著切得薄如蟬翼的鱸魚膾,旁置金錯刀與銀匙,刀把上嵌著拇指大的紅寶石。
主宴設在頂層畫閣,八麵朱漆屏風皆繪著《蘭亭修禊圖》,曲水流觴處,士人或臥或坐,手中酒盞竟與眼前案幾上的形製一般無二。中央青玉圓案上,堆著累疊三層的青銅食器:最下層是烤得金黃的整羊,羊首朝著主位;中層瓷缽盛著蟹膏燴飯,蟹殼堆成小山;最上層銀盤裡,十二隻鴿蛋大小的酥球正騰起熱氣,表麵撒著細碎的銀屑。
“這是‘金縷酥’,取鵝油和麵,內裹鹿肉餡,佐以嶺南蔗糖。”王嘉馨換了月白羽紗裙,鬢邊簪著一支點翠步搖,說話時步搖輕晃,翡翠流蘇掃過肩頭,“昨日母親說要設宴,廚下殺了三頭太湖銀豬,單取裡脊肉剁成蓉,混著鬆子與蜂蜜蒸了,方得這一缽‘玉膾’。”她指了指案上青瓷碗,碗中湯色乳白,浮著數片薄如紙的鱸魚肉,正是聞名江左的“金齏玉膾”。
席間忽有喧嘩,隻見王氏家丞托著漆盤步入,盤中青銅鼎裡湯汁沸騰,異香撲鼻。“這是南海鮫人熬的‘龍涎膏’,”家丞朗聲道,“佐以昆侖雪山頂的千年冰參,大司馬前日遣快馬從交州運來的。”鼎蓋掀開時,滿室生煙,蔡佳軒見那膏體呈琥珀色,裡麵裹著寸許長的冰參,參須在湯中舒展,竟似活物遊動。
謝道韞坐在主位下首,身著青竹紋廣袖襦裙,腰間隻係著尋常絲絛,相較旁側珠翠滿頭的貴婦人,更顯清素。她執起犀角杯,淺啜一口桑落酒,目光掃過蔡佳軒時,唇角微揚:“聽聞寒門有子,能悟劍心,可是這位小友?”聲音清越如泉,驚得席間議論聲驟止。
“回謝夫人,正是在下。”蔡佳軒長揖及地,袖中雄劍忽然輕顫,似在呼應謝道韞案頭的古琴——那是焦尾琴,相傳為蔡邕所製,琴尾焦痕猶在,此刻正蒙著素紗,卻有淡淡琴音自紗底溢出。
“劍心者,非金石之利,乃天地之心。”謝道韞以玉箸輕點青瓷盤,盤中“金縷酥”的銀屑隨聲而震,“昔年嵇中散臨刑,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今觀小友之劍,倒似有《廣陵》遺韻。”
話音未落,席中忽有少年擲杯而起。那是王氏旁支子弟王宣之,身著茜紗袍,腰間懸著三尺青鋒:“謝氏夫人謬讚了!寒門子弟,懂什麼天地之心?怕是連這案上的‘金齏玉膾’,都不知要用多少細鹽醃製吧?”他斜睨蔡佳軒,目中儘是輕蔑,“聽說你在畫舫聽雨悟道,可曾悟得這秦淮河的水,是用多少明珠淨過?”
席間響起低低的笑聲。蔡佳軒抬頭,正見王嘉馨攥緊了袖中雌劍,指節泛白。他忽然想起前日在朱雀橋,她也是這般倔強的模樣,哪怕世家子弟百般嘲諷,依舊將劍穗係在他腕上。此刻案頭的“龍涎膏”還在沸騰,香氣熏得人頭暈,他卻忽然靜下心來,凝視王宣之腰間的劍:“公子可知,劍分雌雄,雌劍守心,雄劍破妄?”
王宣之冷笑:“豎子敢言劍?你那劍,怕不是從哪個老道手裡騙來的吧?”他按劍上前,靴底碾碎了案邊的波斯毛毯,“今日便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破妄’!”
劍光乍起時,蔡佳軒已退至畫閣欄邊。王宣之的劍是寒鐵所鑄,帶著世家特有的霸道,每一劍都直取要害,卻在將及衣袂時,被一道清光擋住——是王嘉馨的雌劍,劍穗上的九龍紋在暮色中隱現,竟與王氏家徽暗合。
“堂兄住手!”她橫劍護在蔡佳軒身前,步搖上的翡翠流蘇劇烈晃動,“今日是春宴,若見血光,如何向伯父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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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宣之收劍,卻仍冷笑:“妹妹護得好!莫不是忘了,你腕上的‘纏花金釧’,是祖母用南海珍珠串的?你可知,為了這對釧子,多少鮫人被割了淚腺?”他指了指嘉馨腕間的金釧,珍珠在燈火下泛著青光,“寒門子弟,懂什麼叫‘一釧易百命’?”
席間忽然安靜。蔡佳軒這才注意到,嘉馨腕上的金釧,每顆珍珠都渾圓如淚,串在金絲上,竟似鮫人泣血。他想起老道曾說,雌雄雙劍本是太古之物,需以心養之,此刻忽覺腕間劍穗發燙,低頭看去,穗上金絲竟與金釧的紋路隱隱呼應——原來這九龍劍穗,竟是用鮫人的金絲所織,每一根絲,都纏著千年的冤魂。
謝道韞忽然撫琴,焦尾琴發出清越之音,震得琉璃燈無風自動:“《莊子》有雲,‘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諸君在此論劍,可曾想過,劍為何而鳴?”她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蔡佳軒身上,“當年衛玠過江,見‘江南風物,迥異中原’,曾歎‘此中自有真意’。今日之宴,珍饈羅列,珠玉滿堂,可有人記得,江北的百姓,還在吃麥麩拌野菜?”
琴音漸低,如泣如訴。蔡佳軒望向秦淮河,水麵上漂著幾盞河燈,是附近百姓放的祈願燈,燭光微弱,卻在暮煙中連成一線。他忽然想起畫舫聽雨那晚,夢中的河燈也是這般模樣,每一盞都載著人間的疾苦。腕間劍穗輕輕擺動,掃過案上的“金縷酥”,銀屑紛紛而落,恰似雪落塵埃。
王嘉馨忽然解下腕間金釧,放在青瓷盤裡:“堂兄既說這釧子染著鮫人血,便請送回南海吧。”她望向蔡佳軒,眼中有微光閃爍,“我王氏雖貴為望族,卻不該忘了,當年永嘉之亂,若不是百姓舍身相護,哪有今日的朱門酒肉?”
席間嘩然。王宣之臉色青白,正欲發作,卻見主位屏風後轉出一人,正是王大司馬。他身著玄色朝服,腰間玉帶上嵌著九塊和田墨玉,每塊玉上都刻著王氏祖訓:“敦本務實,毋忘黎元”。
“春宴設在此處,原是要諸君看看這秦淮河的煙火。”大司馬聲如洪鐘,震得畫閣梁柱輕顫,“可你們看看,對岸的棚戶區,還有人在漏雨的草棚裡熬麥粥!”他指向河心,那裡漂著幾艘破舊漁船,漁火如豆,“當年王導公臨江流涕,勸勉元帝‘當共戮力王室,克複神州’,如今你們卻在為一把劍、一對釧子爭執,可對得起‘琅琊王氏’四字?”
謝道韞起身,向大司馬行禮:“大司馬此言,道破天機。當年謝安公在東山,每見民生疾苦,便撫琴長歎。今日這焦尾琴,彈的不是《陽春白雪》,是《采薇》之怨。”她轉身望向蔡佳軒,“小友可願與我論道?非關劍器,隻論人心。”
畫閣外,暮煙已合。蔡佳軒隨謝道韞步至船頭,隻見秦淮河上,世家的畫舫與百姓的漁船擦肩而過,前者燈火輝煌,後者漁火淒涼。謝道韞執起銅勺,舀了一勺河水,水中倒映著兩岸燈火:“你看這水,不分貴賤,皆能載舟。劍亦如此,不分雌雄,皆能護人。”
他忽然想起老道傳劍時說的“心劍”,想起嘉馨為他係劍穗時的溫度,想起宴會上的珍饈與河燈的微光。腕間劍穗垂落,掃過水麵,蕩起漣漪,將兩岸燈火碎成點點金箔,恰似人間百態,皆在這一劍中。
“謝夫人可知,”他望向遠處的漏雨草棚,“今日宴上的‘龍涎膏’,夠那邊的百姓吃三年?”
謝道韞輕歎:“所以更需有人執劍。不是為了朱門酒肉,是為了漏雨草棚裡的麥粥。”她轉身,鬢邊的木樨花隨江風飄落,“當年嵇康鍛鐵,阮籍酗酒,皆因不願與濁世同流。小友今日在宴上的隱忍,比之劍擊,更需勇氣。”
回到席間時,王嘉馨正對著那盤“金齏玉膾”出神。她已褪去金釧,腕間隻餘一道淡紅勒痕,是方才拔劍時被劍穗所勒。蔡佳軒坐下,忽見她將玉碟推來,碟中鱸魚膾已被切成細條,擺成寒梅形狀——那是他家鄉的吃法,用雪水冰鎮,佐以薑末。
“方才讓廚下換了調料,”她低聲道,“沒有用嶺南的蔗糖,隻用了本地的青梅醬。”眼中閃過狡黠,“其實我早覺得,那些甜膩的酥點,哪及得上你說的麥餅香?”
席間又上新品,這次是“烤鹿尾”,鹿尾插在青銅架上,尾尖裹著蜂蜜與鬆子。王大司馬舉杯,遍邀賓客:“明日春分,諸君隨我去城外踏青,看看田間的麥苗,也看看江北的流民。”他目光落在蔡佳軒身上,“尤其小友,可願為我等講講,寒門子弟如何在霜雪中種麥?”
蔡佳軒起身,長揖到底。他知道,這一場宴,表麵是春宴,實則是試煉——世家在試探他,也在試探嘉馨。腕間劍穗忽然輕鳴,與遠處焦尾琴的餘韻相和,恍若天地間的一聲長歎。
暮色漸深,畫舫開始返航。蔡佳軒站在船頭,看王謝兩家的燈火漸成兩點金芒,與百姓的漁火遙相輝映。江風帶來隱約的琴音,不知是《廣陵散》還是《采薇》,卻見嘉馨倚著畫閣欄杆,袖中雌劍的清光,正與他的雄劍相和,在暮煙中劃出一道淡淡的虹。
這一夜,秦淮河上的飛燕,還在朱門間穿梭;王謝堂前的燈火,依舊輝煌如晝。但在某個漏雨的草棚裡,一個老婦人正對著一盞油燈,縫補兒子的舊衣——她不知道,今夜的宴會上,有人為了她的麥粥,握住了劍柄。
蔡佳軒輕撫劍鞘,雲雷紋在掌心發燙。他忽然明白,所謂“王謝堂前燕”,終有一日會飛入尋常百姓家;而他手中的劍,不是為了劈開朱門,而是為了讓所有的燈火,都能在寒夜裡長明。
案頭的“金縷酥”早已冷透,銀屑落了滿盤。但在他眼中,那些銀屑不再是珍寶,而是落在麥地裡的霜——隻要心懷熱望,霜雪終將化春水,潤得麥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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