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的風像把鈍刀,卷著黃沙在曠野上橫衝直撞。蔡佳軒背著王嘉馨走了三日,靴底磨穿了兩層,眼前仍是望不到頭的焦土。遠處的山巒被燒得赤紅,像道凝固的血痕,偶爾掠過的寒鴉發出嘶啞的叫聲,驚起幾簇枯黃的蒿草。
“前麵有村子。”王嘉馨伏在他肩上,指尖輕輕戳了戳他的後頸。自渡江後她便再沒見過活物,此刻望見幾座坍塌的土屋,屋頂的茅草已被燒得七零八落,卻仍像看到救星般睜大了眼睛。
走近才發現,所謂村子不過是片廢墟。石磨倒在井邊,井口結著薄冰,水裡漂著半具屍體,腐臭味混著寒氣撲麵而來。蔡佳軒皺眉抽出腰間竹杖——這是他在江邊渡口采摘的,細長約一丈,竹節處泛著青黑色,握在手裡竟比鋼鐵還沉三分。
“小心。”他忽然低喝,竹杖橫掃而出。暗處傳來一聲悶哼,三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從斷牆後撲出,手中握著生鏽的菜刀。為首之人眼窩深陷,顴骨凸出,看見王嘉馨腰間的布囊,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糧食!給老子糧食!”
竹杖在蔡佳軒手中舞成一片青影,杖頭掃過漢子手腕,菜刀“當啷”落地。他這才看清,三人身上都纏著草繩,腳踝處有被啃咬的血痕,顯然是餓極了的難民。
“我們不是官兵。”王嘉馨掙紮著下地,從布囊裡取出半塊硬餅,“隻剩這個了,分著吃吧。”她的聲音很輕,卻讓三個漢子紅了眼眶。最年輕的那個接過餅,突然跪在地上,額頭碰著凍硬的土地:“貴人救命,前麵的鎮子被匈奴人屠了,我們躲在墳地裡才撿回條命……”
寒風卷起碎雪,落在漢子臟亂的頭發上。蔡佳軒扶王嘉馨坐在斷牆上,聽他們講述北上見聞:自當年石勒稱帝後,胡騎南下如潮水,漢人百姓要麼被擄為“兩腳羊”,要麼聚堡自守,可堡寨終究抵不過鐵騎,往往一夜之間便被踏平。
“往東走三十裡,有座破祠堂,”年紀最大的漢子啃著餅,淚水混著餅渣往下掉,“裡麵躲著百來號人,老的老,小的小,斷糧三天了……”他忽然盯著蔡佳軒的竹杖,眼中閃過一絲希冀,“公子若是會些武藝,能否去鎮上看看?聽說匈奴人臨走前囤了些糧食,就埋在城隍廟後麵……”
王嘉馨按住蔡佳軒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袖口傳來:“我撐得住,你去吧。”她轉頭望向漢子,“勞煩大哥帶我去祠堂,我略通醫術,或許能幫著照看傷病。”
祠堂的椽子上掛著冰棱,二十幾個孩童縮在角落,身上蓋著破席子。王嘉馨跪在一個發燒的老婦人身邊,解開隨身的錦囊——裡麵裝著她從江南帶來的藥材,此刻隻剩半把艾草和幾片當歸。她用匕首削下一小塊玉佩,碾成粉末混在熱水裡,喂給奄奄一息的孩子。
“姑娘是貴人吧?”旁邊的中年婦人看著她腕上未褪的銀鐲,聲音裡帶著哭腔,“我男人被胡人砍了頭,懸在城門口三天,烏鴉啄他的眼睛時,他還睜著……”
蔡佳軒沿著漢子指的方向進城,石牆上塗著猩紅的顏料,畫著狼頭圖騰。城隍廟的飛簷斷了一角,殿內神像的頭被砍落在地,嘴角還掛著凝固的血漬。他剛走到香案後,忽聞地下傳來悶響,七八具屍體從暗處撲出,指甲縫裡滲著黑血,眼中泛著青灰色。
“是屍鬼。”他想起老道留下的《靈樞經》,這些被妖邪侵蝕的屍體,需斷其心脈才能徹底消滅。竹杖化作一道青光,杖頭在香案上一點,借力躍起,自上而下劈向屍鬼眉心。腐朽的氣息撲麵而來,屍身倒地時,胸口竟露出半截斷箭,箭簇上刻著晉朝的銘文。
“好本事。”沙啞的聲音從梁上響起,陰影中走出個鐵塔般的漢子,身高足有九尺,渾身覆蓋著黑毛,指尖長著三寸長的利爪,“漢人小子,你是來搶糧食的?還是來送死的?”
蔡佳軒握緊竹杖,隻覺掌心發燙。這漢子說話時,喉間帶著獸類的低吟,腰間掛著串骷髏頭項鏈,每個頭骨上都嵌著狼牙——正是傳說中匈奴左賢王麾下的“狼騎”。但他的眼睛卻不像普通胡人,瞳孔深處泛著琥珀色的光,分明是妖物化形。
“糧食是百姓的,你不該搶。”蔡佳軒盯著他隆起的喉結,那裡有塊銅錢大小的疤痕,像是被利器灼傷過,“你若回頭,我可饒你性命。”
漢子突然大笑,笑聲震得屋瓦上的積雪簌簌而落:“饒我?你可知我是誰?十年前我還是太行山的獵戶,胡騎來了,他們殺了我全家,把我的舌頭割下來喂狼!”他扯開衣襟,胸口布滿鞭痕,“後來我在亂葬崗爬了三天,是黑山老妖給了我這身皮毛,讓我能咬死那些畜生——”
話音未落,他已撲了過來,利爪帶起腥風。蔡佳軒竹杖橫掃,卻被他徒手抓住,竹節處頓時裂開細紋。漢子的力量大得驚人,竟將他整個人舉了起來,重重砸向神像。
“哢嚓”一聲,石雕像的手臂斷裂。蔡佳軒隻覺血氣上湧,忽然想起夢中老道的劍訣:“以意馭形,以氣禦物。”他閉目凝神,指尖撫過竹杖上的紋路,忽然聽見一陣清越的竹哨聲,杖身竟在瞬間變得柔軟如鞭,順著漢子的手臂纏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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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是道門弟子?”漢子眼中閃過驚恐,利爪拚命撕扯竹杖,卻發現竹枝越纏越緊,漸漸滲入他的皮膚,“黑山老妖說過,中原道門早已式微,怎麼會……”
“老妖在哪?”蔡佳軒趁機扣住他的脈門,發現他體內妖氣混雜著一絲妖血,顯然是被強行灌了妖丹,“我不殺你,但你要帶我們去取糧食,再送百姓出城。”
漢子劇烈掙紮了一陣,忽然低下了頭:“他們叫我黑熊,原本姓趙……”他的聲音哽咽,“糧食在西廂房的地窖裡,有三十車粟米,是匈奴人從塢堡搶來的。你去搬吧,我……我給你們斷後。”
蔡佳軒跟著他走進地窖,腐木的黴味中混著糧食的香氣。忽然聽見頭頂傳來馬蹄聲,黑熊猛然抬頭:“是匈奴騎兵!他們回來巡城了,快從密道走——”
地窖的木門被撞開,十餘個胡騎衝了進來,為首者頭戴狼首盔,腰間懸著滴著血的人頭。他看見蔡佳軒,縱聲大笑,馬鞭指向他:“漢人小子,你是第一個敢在老子地盤撒野的——”
話未說完,黑熊突然撲了上去,利爪撕開胡騎的胸膛。其他騎兵慌忙張弓,箭矢卻全部射進他的後背。蔡佳軒趁亂揮動竹杖,青光所過之處,馬腿齊斷,胡騎紛紛墜地。
“走!”黑熊用身體頂住倒塌的木門,眼中的琥珀色漸漸褪去,變回普通人的渾濁,“帶著糧食走,彆管我……”他的後背插著三支箭,鮮血染紅了黑毛,卻仍在笑,“這樣……也算給家人報仇了……”
蔡佳軒咬了咬牙,背起兩袋粟米,從密道衝出。當他回到祠堂時,王嘉馨正在給一個瀕死的孩童做人工呼吸,指尖沾滿了血汙。看見他帶來的糧食,所有人都跪了下來,哭聲震天。
“那個……漢子呢?”中年婦人顫抖著接過粟米,眼中燃起希望。
蔡佳軒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他去了該去的地方。”他撫摸著竹杖上的血跡,發現原本普通的竹節竟浮現出細密的紋路,像是某種古老的符篆。當他將內力注入杖身時,竹杖突然發出清越的鳴響,杖頭的斷口處竟長出了新的竹須,在風中輕輕搖曳。
“佳軒,你看。”王嘉馨指著祠堂外的原野,暮色中,無數幽藍的光點在起伏,像散落的星子,又像未眠的冤魂。老婦人說,那是“磷火”,是戰死的將士和百姓的魂魄,在尋找回家的路。
夜裡,蔡佳軒坐在祠堂的門檻上,借著月光擦拭竹杖。王嘉馨披著他的外衣,靠在他身邊,望著遠處的磷火:“你說,黑熊大哥的魂魄,會在那些光點裡嗎?”
“或許吧。”蔡佳軒忽然想起白天在城隍廟看見的斷箭,箭簇上的銘文還清晰可見——“建武三年,揚州都尉趙”。原來黑熊竟是當年的官軍,被胡騎所害後,又被妖邪利用,終究沒能逃過命運的作弄。
他將竹杖插入雪地,掌心按在杖頂:“老道說過,凡物皆可煉化成器,關鍵在‘心’。黑熊以血祭杖,這竹杖從此便有了他的執念。”說著,他閉目凝神,以寒光劍的劍訣溝通竹杖,隻覺一股蒼涼的氣息順著手臂湧入丹田,仿佛聽見千萬個聲音在耳邊呼嘯,都是亂世中百姓的悲號。
王嘉馨忽然握住他的手,指尖傳來暖意:“以後這竹杖,就叫‘寒竹’吧。寒是寒光劍的寒,竹是黑熊大哥的魂。”她望向祠堂內熟睡的孩子們,臉上露出疲憊的微笑,“希望它能護佑更多像黑熊大哥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