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完全散儘,如同輕紗般纏繞著新築的寨牆。
冰冷的水泥碼頭延伸向煙波浩渺的秦淮河深處,獵獵旌旗在微涼的晨風中鼓蕩,無聲地宣告著周朔勢力在南方水道的重大突破。這嶄新的水寨,本應是勝利的象征,此刻卻彌漫著一股異樣的沉重。
周朔一身玄色勁裝,外罩打磨得鋥亮的輕甲,勒馬立於碼頭最前端。他身形挺拔如標槍,但緊握韁繩的手背卻青筋微凸,暴露了內心的焦灼。
身後,五百名親衛禦營鐵騎如同鐵鑄的雕像,肅然靜立。
空氣仿佛凝固了,唯有戰馬偶爾不耐的響鼻聲和甲葉因呼吸起伏而發出的細微摩擦聲,將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切割開來,肅殺之氣無聲地彌漫,壓得人喘不過氣。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釘在遠處那條蜿蜒而來的、沾滿泥濘、略顯破舊的馬車上。
車輪碾過新鋪的水泥路麵,發出單調而刺耳的“轆轆”聲,每一次滾動都像敲在周朔的心上,緩慢而沉重。
終於,馬車在水寨巨大的寨門前停下,揚起的微塵在晨光中飄散。
車簾被一隻帶著風霜痕跡的手猛地掀開,兩名身著便裝、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的白玉京精銳率先躍下。
他們動作迅捷,落地無聲,目光如刀鋒般掃過四周嚴陣以待的騎兵、高聳的寨牆以及河麵上遊弋的哨船,確認沒有異常後,才微微向周朔的方向頷首,緊繃的身體稍稍放鬆了一絲。
緊接著,一位身著南越傳統服飾、麵容雖因長途跋涉而憔悴不堪,卻依舊難掩那份刻在骨子裡的高貴氣質的年輕女子——南越公主黎明月——在另一名女子的攙扶下,緩緩下車。
攙扶她的女子,正是當初平野縣詩會化名“趙才女”的蘇娩清。她秀發淩亂,沾染著塵土和乾涸的暗紅色血跡,衣衫多處破損,但脊梁卻挺得筆直,眼神堅毅如磐石,仿佛經曆再多磨難也無法將其壓垮。
周朔的目光急切地在她們身後搜尋,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他看到了蘇娩清眼中的疲憊與堅韌,看到了黎明月公主強撐的鎮定,卻唯獨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直到——
車簾再次被一隻粗糙、布滿新舊傷痕的手掀開。
王強出現了。
他幾乎是半爬著挪到車轅邊。一條右腿支撐著身體,另一條褲管……自大腿根部以下,空空蕩蕩,隨著他的動作無力地晃蕩著。
他臉上刻滿了長途跋涉的艱辛和深入骨髓的痛楚留下的印記,皮膚黝黑粗糙,嘴唇乾裂出血,頭發糾結。
然而,當他的目光穿過人群,精準地捕捉到周朔身影的瞬間,那雙原本因痛苦而黯淡的眼睛,驟然爆發出如同星辰般璀璨奪目的光芒!
那光芒裡,是跨越了屍山血海、曆經了九死一生、終於不負所托的釋然,是刻入骨髓的驕傲!
他咧開嘴,想露出一個熟悉的、憨厚的笑容,卻牽動了臉上尚未完全愈合的猙獰傷口,使得那笑容變得扭曲而令人心碎。
“朔哥兒……”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寂靜的空氣,重重砸在周朔的耳膜上。
周朔臉上的狂喜如同初春的薄冰,在看清王強那空蕩蕩的左腿褲管時,瞬間凝固、碎裂!
他眼中的璀璨光芒如同被極寒的冰水兜頭澆下,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驚駭,隨即,一股撕裂般的劇痛從心臟炸開,瞬間席卷四肢百骸!
那個在旱災之年,父母慘遭分食,被牛大發現後便一直跟在他身後喋喋不休、鞍前馬後、任勞任怨的王強;那個和他一起扛過刀、一起殺過人、走過初期最艱難、最黑暗日子的生死兄弟;那個總是憨笑著,用帶著鄉音的調子叫他“朔哥兒”的漢子……如今回來了,卻永遠失去了一條腿!
這條腿,是為了他周朔的霸業,為了那渺茫的希望而失去的!
“強子!”周朔發出一聲近乎野獸般的低吼,猛地從馬背上躍下,幾步便衝到馬車前。他甚至忘了自己已是掌控兩州之地、麾下精兵數萬的一方雄主,忘了身後還有五百親衛、南越公主和無數雙眼睛。
他眼中隻有那個拖著殘軀、笑容扭曲的兄弟!
“噗通!”
一聲悶響,周朔單膝重重地跪在了王強麵前!堅硬的水泥地麵撞擊膝蓋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碼頭。
這個動作,讓身後鐵石心腸的親衛們瞬間紅了眼眶,緊握刀柄的手指節發白;讓曆經磨難的蘇娩清和黎明月公主也為之動容,眼中泛起水光。
周朔伸出顫抖得不成樣子的手,不是去扶,而是死死地、緊緊地攥住了王強那空蕩蕩的左腿褲管!
粗糙的布料下,空無一物。
那觸感,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反複地燙在他的心上,烙下無法磨滅的印記。
“強子……你受若了.……”周朔的聲音哽咽破碎,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脆弱和絕望。
他抬起頭,淚水再也無法抑製,如同決堤的洪水,滾過他剛毅冷峻、沾染過無數鮮血的臉頰,大顆大顆地砸在王強那條僅存的、同樣布滿傷痕的右腿上,也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洇開深色的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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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王強那張飽經風霜、寫滿痛苦卻依舊努力擠出笑容的臉,千言萬語——愧疚、感激、狂喜、錐心的痛——堵在喉嚨裡,翻騰洶湧,最終隻化作一聲帶著哭腔、反複重複、如同受傷野獸般低沉嘶吼的四個字: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這簡單的四個字,每一個都重若千鈞,砸碎了在場所有人的心防。
它包含了失而複得的巨大慶幸,痛徹心扉的無儘愧疚,對兄弟劫後餘生的狂喜,以及對那永遠無法挽回的殘缺的錐心之痛!
王強臉上的笑容終於徹底崩塌,淚水如同開閘般洶湧而出。
他伸出粗糙、布滿老繭和傷痕的大手,死死抓住周朔的肩膀,用儘全身力氣搖晃著,嘶聲喊道:“朔哥兒!稻種……稻種帶回來了!俺……俺們沒給你丟人!沒給咱兄弟們丟人!”喊聲裡帶著血沫,帶著驕傲,也帶著無儘的悲愴。
“好!好兄弟!你是好樣的!你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周朔猛地站起身,一把將王強緊緊抱在懷裡。
他用的力氣極大,仿佛要將對方單薄了許多的身體揉進自己的骨血裡,仿佛這樣就能填補那失去的腿,撫平所有的傷痛,分擔那深入骨髓的痛楚。
他用力拍打著王強寬厚卻已不再堅實的後背,聲音依舊哽咽,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肯定,“你和你的兄弟們……都是好樣的!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是我周朔,對不起你們!”
他鬆開王強,目光緩緩掃過同樣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蘇娩清、黎明月、劉老餓,以及僅存的幾名白玉京精銳。
每一個人的眼神都透著疲憊,卻也燃燒著不屈的火焰。周朔的目光最後,帶著沉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落回王強身上:“其他人呢?老馬呢?鐵頭呢?柱子他們呢?”
王強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巨大的悲傷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死死咬著牙,下顎繃緊,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才控製住自己,最終,沉重地搖了搖頭,聲音低沉沙啞,如同從地獄深處傳來:“沒了……都沒了……為了帶回稻種……為了護住公主和種子……十二個兄弟……就剩俺一個了……老馬替我擋了毒箭……鐵頭抱著追兵跳了崖……柱子……柱子他……”
他說不下去了,巨大的悲痛讓他渾身顫抖,隻能死死抓住周朔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肉裡。
十二人小隊!當初從萬千精銳中精心挑選、個個都是能以一當十、百裡挑一的悍卒!
為了這關乎未來萬千黎民生死、關乎國運興衰的稻種,他們義無反顧地踏上絕路,最終付出了幾乎全軍覆沒的慘烈代價!
唯有王強,拖著殘軀,忍受著常人無法想象的劇痛,在蘇娩清姐弟和白玉京精銳的拚死護衛下,護著南越公主和那承載著希望的種子,硬生生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一條血路,回到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