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老潘哪,”宋禮更不客氣,“你就沒看出來,各縣按人頭分的工程量大體相當,可十幾天下來,進度大不一樣嗎?要這麼個磨蹭的挖法,雨季之前主體工程鐵定挖不完。你去找一下周都督,官軍少乾些都行,調一些人專督那些進度慢的縣,可以再早起一點兒,晚收一點,還趕不上去,犒賞糧一律免掉。你和芮鯰就代我行此職責,爭取主體工程在六月底前完工。”宋禮自顧自說話,根本沒看潘叔正扭過的頭、一臉的官司相。“這幾日,到我住處為治運獻計的人不少,聽得出來,有出實招的,也有巴結朝廷大員的,我帶上工部的幾個隨員要實地走一走,鑿實了。此項工程一結,馬上轉入下一項。”“大人,古人還講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呢,”潘叔正所問非所答,“民丁們現在就睡三個多時辰,再早起晚睡,連點喘息的工夫都沒有了!”“沒有了又怎樣?”潘叔正婉轉的勸說,宋禮根本無動於衷,“外間議論我馭下太急,老潘啊,不急又何能成事?到了六月還不能完工,上有雨水,下有河水,泡水裡勞作舒服?他們今天或許罵我,但後世說不定會立祠祭奠我呢!”
又叫宋禮說中了。他的火爆脾氣和累死一批人也要保工期的做法招致了無數人的謾罵和非議,一些禦史和給事中甚至上折子參他,皇上雖未深究,心中也是耿耿,上上下下沒有人願意接近他、親近他。賣了那麼大的勁兒,臨終之時,皇上也對他不冷不熱,藺芳先他逝世,除了原吉、金純等少數人,同僚們致祭的都少。家裡窮的連葬禮都辦不起,他恐怕死都不明白自己錯在了哪裡。洪熙改元,仁宗高熾即位,才在呂震的請求下遵循朝廷二品官員予以祭葬的舊例,此時離他去世已經兩年多了。
七十年後就不同了。孝宗弘治年間,運河的長久之利,使人們想起了這位治河的先人,皇上下旨,在南旺建祠祭奠當年的治河能臣宋禮,以功績僅次於他的周長和金純配祀,宋禮的千秋功績尤其是“南旺導汶”的奇策才得以光大、弘揚和流傳。
“至於讓民丁的喘息,”宋禮心中不快,“你去考慮,既要加快進度往前趕,還要民丁滿意讚朝廷,這樣的萬全之策你去拿,你不是‘書正’嗎!”說完便往回走,把個潘叔正一人愣愣地扔在了大堤上。嘿!想勸宋禮,自己倒弄個大窩脖兒。
新的黃河由淮入海之道是洪武二十四年黃河在河南陽武縣黑洋山決口後淤滿了賈魯所修的引黃入淮之道後自然衝出的河道,雖說不上十分順暢,大致走水還是可行的。金純、藺芳等人從山東溯舊河道西上,到了最易決口的開封附近,再從祥符向東折而向南,沿黃河新道抵淮河,再回濟寧,一路上不知走訪了多少耆老,兩個月下來,人瘦了一圈,金純原本白皙的皮膚變得黝黑,潘叔正乍見了竟不敢相認,邊行禮邊笑道:“二位大人像是從醬缸裡走了一遭。”
“彼此、彼此。府尊大人就不要過謙了。”藺芳苦中取樂。的確,潘叔正也沒好哪兒去。這些長年在衙裡的人,突然間風吹日曬,老天爺給每一個眷顧的人都上了些顏色,大家相互看看,一齊笑起來。見禮後金純居中坐了,問宋尚書何時能回來。潘叔正雖對宋禮的行事風格不大滿意,但對他的為人處事和不辭辛苦深深欽佩著:“他是三頭都牽掛著。既要慮著下一步運河水源的事,又放心不下會通河的清淤,還要我時常打聽你二人的消息。在泗水走了近一個月,中途回來了兩次,前日又去看汶水,說是你二位回來,可直接到汶上縣找他。”
沒見著宋禮,滿腹的話無處去說,金、藺二人未免有些失落,在府衙裡坐不住。潘叔正看出了二人的心思,湊趣道:“二位大人一路上風餐露宿,鞍馬勞頓,日頭就要落山了,今日就在府中歇一歇,濟寧雖沒甚好酒,但本地產的桂花春也著實不錯,再配上百日雞、菊花蝦和爆炒魚片幾道名菜,膳後管保二位睡個安穩覺,明日再去汶上見宋大人,順道訪一訪我的模範知縣史誠祖,可好?”
如此周全的安排,金純、藺芳確實無話可說了。汶上縣位於濟寧東北,西南有蜀山,山下就是著名的蜀山湖,東北又有汶水,西流注入大清河,會通河自西而東北穿境而過,經過史誠祖多年的治理,一路走來,一派魚米之鄉的繁榮。欣賞著史誠祖的治績,不覺間,金純、藺芳二人已到了汶上縣衙。說來也巧,正趕上宋禮要處理一件朝廷送來的公文,也在縣上,二人不用東奔西走去找了,自然高興。史誠祖熱情地迎上,見禮後各自落座。
“難怪皇上樹你為模範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做過吉安知府的藺芳看到汶上,看到史誠祖,滿心的讚譽禁不住一下子湧出來,“你的治績就是與眾不同啊!進到縣境,事事井井有條,處處是忙碌的身影,田野中綠油油一片,眼前的田園風光,心中的桃源享受。此情此景,不得不讓人豔羨起采菊東籬下的陶淵明了,縣尊大人,從你新辟的田土裡也為我備個三、五畝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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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主事的本領天下共知,三、五畝太少,給你個三、五十頃,不過是最薄的田,三、五年種肥了再還我不遲。”史誠祖拱拱手道。
“果然都厲害,誰也不吃虧。”金純調侃道。宋禮處理完公文,走進正廳,幾個人都站起來行禮。闊彆了兩個月,又是領命視事,一定有許多話要說,史誠祖知趣:“幾位大人議事,我就去備午膳,汶上是魚米之鄉,自然也有幾樣好吃不貴的看家菜,一起上來請大人們品嘗品嘗。”邊說邊退了出去。
宋禮望著史誠祖的背影,笑道:“這個史老摳,今天也大方一回,我在他這兒吃了幾次飯,也沒說過什麼看家菜,還是你們二位有麵子。”“不對,應該是大人您不給他大方的機會吧?”想起第一天進山東的情形,金純插話。
宋禮點點頭:“我是很欣賞這個史老摳的,皇上看重的模範知縣,天下知名,來人太多,不這樣真不行,大大咧咧的,再富也得吃窮了。好吧,說正事,先談談你們兩位一路的觀感和想法。”
幾個人落座,金純喝了一大口茶,表情凝重起來,眉心緊鎖,半晌兒說道:“沒有黃河,或許也就沒有炎黃,沒有華夏,沒有中原千百年來的文化啊!但黃河的桀驁不馴也真令各朝各代傷透了心思。一年一次或多次決口,幾乎每次決口都廢了舊河道,衝出一條新河道,不知多少黎庶蒼生、房屋田產被它卷走,赤地千裡的慘象永遠都叫人心有餘悸啊……”
“彆發你文人的感慨了,揀要緊的說。”宋禮催促。金純忙又拱拱手:“元末以來,黃河決口主要就集中在了河南段開封附近各州縣,這說明什麼?再往下走水流得不暢。從山東入豫,確感山東地勢要高於河南,這便是黃河屢從開封附近決口的症結。我們走了經開封南下會穎河入淮的賈魯河,也去了洪武初年中山王徐達利用河決曹州、直開塌場口引河入泗的故道,也訪了不少耆老,思來想去,隻有循地勢和以往的舊河道開浚才省時、省力。”
金純偷瞄了宋禮一眼,見他在認真聽著,手中的筆還在勾勒著什麼,深為所動,“我二人一路的走訪,兩個月的思慮,盤桓古今治黃方略,建議有三:其一,從祥符魚王口至封丘西南的中灤,工程不大,僅疏挖二十餘裡就與北去天津入海的黃河舊道相連,舊道淤塞不重,尚還可用;其二,從封丘向東挖一條新河,仍引黃河由淮水入海;其三,再導黃河入泗水,此為故道,疏挖即可;此三分導黃之策,即可分流中遊以下的黃河水,通過北、中、南三路入海,還可增補我運河之水。”
宋禮認真思忖著,在朝廷幾十年,雖沒像金、藺二人這麼細致地走過黃河,但由平日對山川形勢的留意也印證了二人的判斷和思路。所以,他的所思所想又往前延伸了,把新開的浚黃河道再和運河水源連上,東下的黃水經曹州、下魚台,仍走塌場口會汶水入淮豈不是更美?他的心裡頓時亮堂起來,便用目光催著藺芳說話。
藺芳欠欠身道:“在下以為,黃河決口雖由中上遊暴雨和地勢造成,但大堤粗劣也不可辭其咎。一則兩岸主堤皆是黃土築成,當急流巨浪以千鈞之力撲打時,黃土之堤怎能當其巨力衝禦?尤其是河道轉圜之處;二則河決之處,為堵塞決口,木船、樹枝、蒲繩、泥草一起上,外覆以泥土,封堵上決口,人已筋疲力儘,其時水也小了,便曲終人散。殊不知這樣草草收場卻為第二年決口留下隱患,洪峰刷了泥土,豈不又從這裡決口?五代十國時吳越王錢鏐扞禦海塘的做法可以借鑒。他是用耐鹽堿的竹籠固定巨石,橫以為塘,又以九重巨木為柱,打下六層木樁,再築扞海塘,堅固無比。所以,我之思慮是,修河築堤之轉彎處務以堅固為要,哪怕是費些工時,也不做捉襟見肘、勞民傷財的麵子工程,永無寧日。若力不濟,雨季前集中人力,完成一處是一處;雨季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雨季一過,再全力浚黃。”
藺芳越說越激動,竟站了起來,瘦弱的身軀似乎也高大了,壓抑了多年,今天終於可以直抒胸臆、一展抱負了。說完了,才覺有些過,朝宋禮、金純拱拱手算是歉意。
宋禮微微頷首,頓了頓說:“兩位果然不虛此行,艱辛備嘗,深思熟慮,所思所言於治河大有裨益。北引黃河入海,中導黃河入泗都是小工程,可同時進行;東引黃河入淮我又思慮一番,可以這樣,自封丘金龍口向東出曹州,抵魚台塌場口與汶水相會,經徐州洪、呂梁洪兩個運河上的險峻之處再南下入淮,既疏通了黃河,又增了運河水量。”
金純隨著他的思路在心中走著圖,待宋禮說完,高興地跳起來,一抱拳,讚道:“宋大人高見!宋大人高見!”
連這麼文縐縐的人都興奮地失態了,宋禮心中說不出有多愜意,作為修河主帥,他深明一謀勝千軍的道理,擺擺手,示意金純坐下:“工程還沒動,現在高興還太早。我這一個多月,除走汶水、泗水,還把會通河附近州縣的山川河流幾乎都走了一遍。”
金、藺二人又是驚訝,宋大人督著運河疏浚呢,那是幾十萬人的大工程啊,他居然還分身走了汶、泗等諸多河流和山川,這股子精氣神恐怕是常人難以想象的。看著宋禮同樣黑而清瘦的臉,心中湧出無限欽佩之情。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古人之言切中要害。實地一走才發現,山東西部竟有這麼豐沛的水源。”宋禮的心中熱熱的,他和他選擇的同僚們通過相同的方式發現了許多,且在發現中得到了太多的思路和治理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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