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橞雖自命不凡,肚裡還真沒幾根花花腸子,純屬於誌大才疏、銀槍鑞箭頭之流,做事既無長遠謀劃,也無真正的近期方略,三十歲的人,除了認準皇帝的寶座外,就是一步登天的夢想了。如何訓練,何時扯旗,怎樣多拽幾人入夥,還真沒往深處想。既然劉信說了,那就試試,行則更好,他連不行的結果,是否會被告發都沒有考慮,就爽快地答應了。
“那,孤王就試試,看看這位學究的兄長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寫個什麼話呢?得是隱語,即使被抓了把柄,也從把柄裡挑不出什麼,思索了好一陣,才寫下了“德蒼時不可言桓文之事,桓文時不可言德蒼之施”兩句,意即識時務之類的意思,又寫了些不痛不癢的問候。
剛剛寫畢,一抬頭,見一個小內侍在殿門口張望,像是有急事。吳智喊了一聲,小內侍疾步進來,跪稟道:“殿下,崇寧王得罪蜀王,來長沙投大王避禍了。”
穀王一陣竊喜,說曹操,曹操到。崇寧王來的真是時候,手裡有了這張牌,就不怕我那尊貴的十一兄蜀王爺不就範了。朱橞眼珠一轉,有了主意,衝吳智道:“就說孤王外出巡查未歸,由吳老令公出麵,先安置下來,再做道理。”幾人說罷相視一笑。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崇寧王朱悅燇,蜀王朱椿的三兒子,自幼性情暴躁,不學無術,尤喜使槍弄棒,橫行街頭。溫文爾雅的蜀王,在太祖的二十幾個兒子中,應該是脾氣最好的,卻也容不下兒子這般胡作非為。想用自己在全蜀都通用的招數——老師的教化圈住他的心,結果,他把幾個老師都打了,沒人再敢應教;把他關在屋子裡,憑著一把子蠻力氣,他竟能破窗而出,去大戶敲詐,旬月不歸。兩個多月前,他當街搶了一個女子,藏在隨侍的一個奴才家淫亂。蜀王簡直氣暈了,下令護衛緝拿,送朝廷治罪。朱悅燇覺著,這回父王是動了真格的,才千裡迢遙從成都跑到十九叔的長沙來避禍。
轉眼兩月有餘,張成送來的進入王府樂隊習樂的軍士,身體、個頭都合適,但論拳腳功夫,就很難說了。張成有張成的打算,武藝好一點的都選走,真打起仗來,隻剩一群人肉盾牌的窩囊廢有什麼用?所以他存了私心,把那些體弱多病、個頭矮小的儘皆挑出,將來到宮裡能不能打殺一陣,那就不是他的事了。
六百人悉數到齊,雖說平日裡持槍拿劍慣了,初操琴、鐘十分笨拙,但總比武器操練輕鬆多了,不去問為何如此,倒也樂在其中。王府西門的遵義門這回可熱鬨了,吹吹打打,每日不斷,聲樂之聲飄到數裡以外。也有閒來無事的,堆在城下,免不了一番議論。穀王乾脆放出風去,訓練樂師,上報君恩。
一切順順當當,惟有送往蜀王府的機密信函遲遲未複。不指望了,也就算了,可越是盼著,就越寄予希望。穀王焦躁不安,或去西門看看演奏;或在張成陪同下率數十名護衛到郊外狩獵或乾脆狂奔,直到疲憊得不能下馬才回府歇息,那個小美人青青早丟在一邊了。約摸三個月,他才等來了蜀王的回書,想不到,日夜盼望的,竟是讓他從頭頂涼到腳心的滿紙冰冷,如一篇以長兄口吻切責小弟無禮和大逆不道的檄文,最後是令他息甲悔過,負荊請罪,否則將告到朝廷。
蜀王親筆所書,雖寥寥數行,猶如兜頭一棒,穀王登時傻了,小癟眼發直,顫抖著,好半天,才咕噥著,他怎的知道孤要起事,還要告到朝廷,告到皇上那兒。
吳智接過信函瞄著,他是到了穀王府才識了幾個字,大致明白了信的意思,言道:“殿下莫慌,蜀王說,王爺不悔過,才告到朝廷。這話裡有話,也就是說,他還是念一奶同胞之情,沒去告發。”
朱橞這才慢慢緩過神來,裝起了硬漢,明知蜀王沒去告,卻煞有介事:“他告,讓他去告,我馬上殺了朱悅燇,也算出了一口惡氣。”
沒人願接他無中生有的屁話,殿內一陣沉寂。好一會兒,吳智真怕穀王做出傻事來,才不得不勸道:“崇寧王避禍而來,穀府殺了他,或許倒遂了蜀王的願了,朝廷怪罪,得償失。王爺不覺著,留著他,比殺了他更好嗎?”
朱橞也慢慢冷靜下來,走出了蜀王就要告發他的陰影,小眼睛轉了幾轉,暗自笑了。他和蜀王在耍心眼,雖寫去信函,卻隻字不提蜀王的兒子躲到了長沙,即使蜀王問起來,他也會說沒見到!直到前幾天,他才“巡視”回來,才見了朱悅燇,當時就覺著這小子像極了一個人,一時又記不起,禮節性地見麵後也就過去了,後來還是記起了。此時,又提到朱悅燇,尤其是吳智留活口的建議好,他來了興致:“你們想想,崇寧王長得像誰?”吳智和劉信當年在皇宮裡雖見過小時候的蜀王,但單憑崇寧王的長相判斷,卻一點也不像他父親,頭大眼小,鼻扁口蹙,一臉的苦相。說他像太祖,怕犯忌諱,像彆的叔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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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又想不起來,隻好苦笑著搖搖頭。朱橞得意地一笑:“像不像今上苦苦搜尋的建文君?”吳智一拍腦門:“王爺好眼力,奴才在宮裡那麼多年,怎就沒想起呢!”劉信說:“前些時日,奴才從張成那兒回來,就看前麵有個人像極了建文,天色將晚,追了兩道街沒追上。說不準,就沒敢告訴王爺。這一說,倒犯嘀咕了,那人是建文還是崇寧王呢?顯得老氣了些。”
“建文就是崇寧王,崇寧王就是建文。”朱橞咬牙道。“看來王爺是有主意了。”吳智看著他,有些驚訝,難得穀王自己能有個把鬼點子。朱橞點點頭,壓低聲音:“老四遣鄭和三番五次下西洋,找誰呢,不是在找建文嗎?他又遣胡濙遍訪名山大川,頒發禦書,拜訪仙人張三豐,騙傻子嗎,他在找建文。孤就把這小子當成奇貨可居的建文君,就說當年,我開金川門乘亂放他出了城,今就在藩邸。為他深明大義,因以號眾,比我說什麼十八子氣勢大多了,還怕天下不響應?”
“甚好、甚好。”吳智、劉信從心中由衷地說出了一句讚賞的話。王爺的智識瞬間而來,這不是要成功又是什麼?二人意氣風發,仿佛看到了各地響應、旌旗招展的無數兵丁,簇擁著穀王,就要回到他們已離開了十幾年的皇宮。
永樂做皇帝多年了,雖雄才大略,做了不少好事,但在很多士大夫和百姓的心中,“篡”的字眼是抹不掉的。越是抹不掉,他就越想抹,從他即位那天起,就大肆搜捕建文餘黨,加之陳瑛、紀綱之流的凶殘刻毒,攀染鄉裡,冤案迭出。因建文帝去國之悲,永樂又窮追不舍,百姓同情“弱者”的習慣性心態,使建文在百姓的心中還是有一定位置的。此時若打建文的旗號,比穀王直接舉旗造反的影響的確大多了。然而,這些影響也隻在人們心中罷了,從當年道衍回鄉探親的遭遇就可以略知一二,但若讓這些人真刀真槍跟著穀王乾,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正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穀王誌大才疏的毛病人所共知,但這一謀略倒也合了愚者千慮的邏輯。但吳、劉二人把建文的影響估計得太高了,以致捧著穀王一步步快速走上了一條一去不返的不歸路,反沒造成,倒把王爵“做”沒了。
“王爺可是一箭雙雕啊!”吳智說,“高舉建文的大旗,贏得天下的擁戴,留著一個朱悅燇做聯絡,又把蜀王牽了進來。蜀王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王爺相貌酷似太祖,智慮也遠追太祖,他日必建不世之功。”
三人一齊笑了。誰也想不到隔牆有耳。穀府一個朱姓的小內侍那日當值,偷聽了這些,嚇得魂不附體,哪一項不是掉腦袋的事啊!他穀王或可免死,可這些當奴才的,哪有活命的份兒呢!小內侍坐臥不寧,想起穀王對蜀王信函的態度,而自己又和同為內侍的蜀王的信使攀上了同鄉,說與他,報與蜀王,保不準日後還有一條活命。就這樣,穀王府的最高機密在不知不覺中不脛而走,隨著蜀王信使的回川,飛到了成都。
蜀王朱椿得信,仰天歎息:“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無可活。”他轉念一想,終究亂事未發,報了朝廷或可留他一命;事若發了,就再無回旋餘地了。他當機立斷,立向朝廷上“變告”。
遷都北京已成定局,新都大建在即,永樂心中抑製不住的激動。見黃儼急匆匆過來,知道沒什麼好事,也不去看奏章,趕回武英殿便殿時,心緒已經大變,衝著黃儼吼道:“瞎了狗眼的東西,想把朕累死不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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