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楊榮、金幼孜、盛寅一起上前，輕輕把永樂按回床上。盛寅帶著哭腔道：“皇上龍體遠比殺趙羾重要十倍，再不能動怒。”其實，君臣都知道，掛銜兵部尚書的趙羾十天前就回開平催糧去了，運籌不到位，後續長期跟不上，他也力不從心，殺了也無濟於事。這事皇上不是不知道，此前，皇上甚至把到京師朝覲的、未能完成稅糧的官員都下到獄中，又能有什麼用？楊榮心中雖有了暫時的緩解之計，不經皇帝，他是不敢做主的。
“將士流血流汗，隨皇上親征都要饑腸轆轆，朕於心不忍啊！”永樂語氣緩和下來，滿是無奈、酸楚和不甘。楊榮囁嚅道：“臣和幼孜議了一法，不知妥否，還請皇上斟酌。”盛寅直拿眼瞟楊、金二人，示意他們不能再讓皇上勞心了，楊榮點頭，卻又不得不說，十幾萬大軍麵臨斷糧非同兒戲，皇帝不是也常說，君輕而社稷重嗎？“說來朕聽聽。”楊榮躑躅著，醞釀了好一陣，大著膽子道：“有兩個法子。臣察看過了，一則禦用剩餘還很多，運來運去對民丁都是負擔，倒不如做好計程用度，把供禦所需留存好，把多餘的糧拿出來，節約著用，能供大軍吃上幾日；二則尺短寸長，人之飯量有大小，不少軍士身上還有餘糧，若能相互轉借，度過眼前饑荒，入塞後加倍償還就是了。”
“就依二位所言，著馬雲速去辦理。”隻要保他的將士不餓肚皮，他樂不得的，“禦用可以多拿出一些，將士們餓死了，朕吃飽又有何用？”
盛寅點頭稱讚，他這才明白，牽涉到禦用之物需皇上聖裁，侍臣又豈能做主。秋色從西來，蒼然滿荒原。永樂雖在大輅裡，一時看不見外麵，卻感覺已到深秋了，
七月之癢，在中原，還是流火的時節，在塞外，秋雖不深，他心中的草已經黃透。永樂裹了裹身上的披風，仍覺寒冷，一種驅之不散、萬籟俱寂的秋末悲涼襲上心頭，他，還有他的十幾萬大軍蠕動在這漫無邊際的荒野上，竟顯得這樣渺小。而站在高山之巔，指揮痛擊馬哈木的大氣磅礴之勢倒像是很遙遠的事了。大輅顛簸了一下，他醒過神來，夕陽潑灑在大輅右麵綠錦描金的緞麵上，走在晚霞中，無限的莊嚴、淒惶和沉悶。
海壽撤去披風，忙扶他躺下，蓋上錦被。這個知冷知熱的小內侍，怎麼就那麼懂他的心呢！天冷了，他的腳下有腳爐；天熱了，禦案旁會放著冰塊；連他想見哪個嬪妃了，海壽都能心知肚明，替他安排好。平時不多說一句話，隨機所問，竟沒有他答不出的，真像是自己肚裡的蟲子。
大軍宿營安歇，雖是回程，永樂的部署同樣周密，長圍二十裡外來不及挖塹，還是用運糧的空車和樹枝做了屏障，騎兵、火器營、侍衛層層疊疊圍繞著皇帝的大帳。安頓完畢，楊榮、金幼孜代皇上巡視了一遭，確認無誤，才來見永樂。
“按計程何時才能到北京？”永樂問海壽。他心裡明白，自己不能騎馬，大軍要跟著他的大輅緩緩行進，太顛簸了他又受不了，隻能慢慢走。好在後續糧草已經運到，大軍不擔心乏糧了。
“奴才估摸了一下，應該在八月中旬中秋節前後。”永樂頷首，蒼老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以往在他腳下指日可待、談笑風生的行程，今日已變得雲漢迢迢，遙不可及。
盛寅的話裡有話和皇上的離奇傷感讓心思敏銳的楊榮有了更多的不祥之兆，但這種預感隻可意會不能言傳，但無論如何，他也不會相信皇上的生命行程就要走到終點了。皇上麵色微紅，略顯憔悴，雙眸雖不再明亮，但還不失神采，隻是那曾經漂亮的長髯已枯澀發僵，拽得皇上也蒼老了許多。
楊榮正失神地胡思亂想，隻聽皇上道：“朕數次北巡，少則幾月，多則年餘，太子監國，涉曆朝政多年了，運用自如，政務已熟，回京以後，軍國之事都托付與他，朕就可以優遊暮年，享安和之福了！”
皇上的言行也讓金幼孜大感詫異！儘管多年來太子朱高熾辛辛苦苦監國理政，應對全國之瑣事、細事，應對漢、趙二王之讒言、毒謀，但他和楊榮在皇上身邊，卻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皇上稱頌太子的話。第二次北征回來逮東宮僚臣，第三次回來又把東宮輔臣蹇義、楊士奇等下獄，雖然很快釋放了，太子心中不是疙瘩？這才一年多的工夫，就可以委寄軍國大政、悠遊暮年了？
他巴不得皇上信任太子，委心太子，國家不致有大的變亂，一邊疑惑著，一邊接了話，頌讚太子一番。從未有過的舉動，讓他在稱頌之後對皇上的思緒及產生思緒的龍體有了更大的懷疑。
“民間嘗言，可憐天下父母心。陛下多年諄諄教誨，政事曆練，言傳身教，又有太子殿下天資聰穎而舉一反三，早在皇上看視下駕輕就熟了；臣最欣賞的，是太子的仁厚孝友，敬謹敦宜，怕是世上也難找這樣孝敬的人。臣以為，天下歸心也是指日可待的事，當不負陛下拳拳之聖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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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楊榮微微點頭，認同他的話，金幼孜心裡有了底。正想著再補充幾句，卻見皇上突然大口喘氣，麵色漲紅，急急對海壽道：“把帳簾打開些，朕有些憋悶，透不過氣來。”
“皇上，已經入夜，北地的夜風太硬……”楊榮忙站起解勸。“朕要憋死了！”楊榮尚未說完，已被永樂的聲嘶力竭打斷了。“那就開個小縫吧。”楊榮妥協。帳簾一開，立即有一股新鮮的空氣挾著冷寒湧進來，永樂緊吸了幾口，頓覺暢快，呼吸也漸漸平穩：“朕沒記錯的話，明日就到清水源了，道旁的石崖有數十丈之高，險峻陡峭，尉為壯觀，讓翰林學士胡廣在崖上刻石紀功，使萬世之後知朕親征之艱難！銘文是：瀚海為鐔，天山為鍔，一掃胡塵，永清沙漠。”明日哪來的清水源？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睛，胡廣早已病故，那十六個字不正是永樂八年征剿阿魯台時胡廣的傑作嗎？皇上出詞，胡廣揮毫，工匠們花了三天工夫才刻在了石崖上。皇上怎麼會突然錯亂了？幾人再看時，永樂的嘴角蠕動著，似是在說著要刻石的詞，閉上眼睛，慢慢睡了。盛寅痛苦地搖搖頭，拽幾人退出，把帳簾放下了。
冬日塞北風頭如刀的凜冽，夏日大漠黃沙奪日的酷暑，萬裡征程白骨纏草的心痛，兩軍陣前決勝千裡的運籌……這位六十多歲、身患重病的皇帝思慮得太多也太細了。
仿佛走在荒涼孤寂的沙丘上，那落日的餘暉，那飄零的晚霞，那燦爛的金子般的遠方，那在晚風中被輕撫的黃沙，那不屈不撓、蒼勁的胡楊，都不能襄助他形單影隻的行程。他的邁步一次比一次艱難，每前進一步都要拚儘渾身的氣力。他不走了，行嗎？沒什麼不行，沉舟側畔千帆過，他就要沉寂在這裡了。
然而，閉上眼睛又何得清閒？一會兒是斡難河、忽蘭忽失溫的廝殺，一會兒是薛祿率軍參與北京營建的壯觀場麵，一會兒是三大殿被毀時惡魔狂舞的烈焰，烤的他滿臉發熱，渾身滾燙。正在煎熬之際，一陣陣聲嘶力竭、鬼哭狼嚎的慘叫由遠而近，齊泰、黃子澄、方孝孺、景清，還有一些認不清的男人、女人，缺臂少腿號哭著，帶著滿身的血汙從三大殿的火光中向他撲來。兩頰被割開、說話含糊不清的方孝孺含糊道，年紀輕輕就被你打發到地府裡，太寂寞、太冷清，過了多少刀山火海才能和你這個篡位的皇上說說話。大明立國六十年了，百姓的負擔還是那麼重，建文帝當政，一定不會像你一樣好大喜功、南征北討的。你要搞文治，修了《永樂大典》，修了那麼多書，卻把我的書全燒了，你就是秦始皇，焚書殺儒，比秦始皇還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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