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年四月初六，卯時初刻，晨霧未散，鐵錨會工坊的煙囪已冒出鬆煙。王巧兒站在鍛鐵爐前，袖中「工」字臂章隨動作輕晃，珍珠母濾層在熹微晨光中泛著微光。她望著太醫院院判李時中帶來的木箱。
「李院判，」王巧兒抬手拂過爐邊堆積的鉛砂，「匠人每日與鉛銅相伴，多有咳喘之症。陛下說，需借貴院良方破局。」
李時中掀開箱蓋，露出疊得齊整的淺黃織物，邊緣繡著細密的「工」字暗紋：「此乃陛下親賜「避鉛巾」，依《黃帝內經》「肺主皮毛」之理，以蠶絲濾塵，鬆煙墨染織——」他頓了頓，指尖劃過巾麵夾層，「內絮爐甘石粉，可吸鉛毒。」
王巧兒瞳孔微縮——這與她昨夜在豹房中見過的「口鼻防護器」圖示竟有七分相似。她伸手接過，觸感柔軟卻堅韌，分明是用江南細絹混著馬尾織就，夾層裡的粉末散發淡淡硫香，正是昨夜朱厚照提到的「硫鉛相親」之法。
「陛下還說，」李時中壓低聲音，從箱底取出竹製框架，「需配此「護目鏡」。」框架兩側嵌著透明琉璃片，邊緣刻著極細的錨鏈紋，「琉璃濾去鉛火眩光，竹骨襯以鬆脂，可防飛濺。」
工坊深處傳來劇烈咳嗽，打斷對話。王巧兒轉頭，見老匠人李鐵錘扶著鏜床喘息，指縫間咳出的血沫混著鉛灰。李時中快步上前，從藥箱取出銀針，在李鐵錘「肺俞穴」行針，針尖竟泛青黑色——這是鉛毒入絡的征兆。
「諸位請看！」李時中舉起染黑的銀針，「《千金方》雲「鉛毒傷肺，咳血者不治」，然陛下得異人指點，製此避鉛之法。」他示意學徒為李鐵錘戴上頭巾，琉璃片恰好遮住眼周，「七日後若未見好轉，李某自當懸壺謝罪。」
鍛鐵聲突然停了。一名年輕匠人攥著避鉛巾，粗糙的掌心摩挲著「工」字繡紋，忽然開口：「這琉璃片透亮如鏡，莫非真是寶船匠人傳下的？」
王巧兒心中暗驚——李鐵錘祖上曾參與永樂寶船鑄造，她昨夜剛從朱厚照處得知此事。她不動聲色道：「寶船匠人善製奇器，此乃太宗皇帝留予匠人的護命符。」話一出口，便見李時中目光一閃——這是朱厚照特意叮囑的「托古」話術。
申時，工坊角落的臨時醫棚裡，王巧兒展開朱厚照密賜的羊皮圖。圖中人物戴著形似「避鉛巾」的麵罩，腰間懸著葫蘆狀容器，旁注「濾毒罐」三字。她對照實物改良，將馬尾替換為更細密的蠶絲，又在琉璃片邊緣刻上《考工記》「攻金之工」的銘文，確保士大夫無可指摘。
「巧娘，」李時中捧著《太醫院鉛毒醫案》走來，「近三年匠人咳血病逝三十四人，皆因鉛砂入肺。陛下命我等與匠人共研解法，實乃開天辟地之舉。」他忽然從袖中摸出半頁紙，邊緣焦痕與王巧兒右臂的燙傷疤形狀吻合，「此乃《抱樸子》佚文，言「鉛遇硫而凝，可解其毒」，與陛下之法不謀而合。」
王巧兒接過殘頁，目光落在「硫七硝三」四字上——這正是朱厚照前日在豹房提及的配比。她忽然明白，所謂「異人指點」不過是幌子，真正的源頭藏在那神秘書包裡。她指尖撫過紙上焦痕，想起昨夜朱厚照說的「後世之法，需借古人之口」，不禁握緊了避鉛巾。
戌時，工坊點起鬆明火把。王巧兒戴著改良後的護目鏡，演示新製的「搗鉛防濺罩」——以竹篾為骨，蒙著浸過鬆脂的細布，邊緣垂下的流蘇狀織物裡藏著爐甘石粉囊。當匠人舉起它遮住鉛爐時，火光透過琉璃片，在地上投出錨形陰影。
「明日起，」王巧兒摘下護目鏡，琉璃片內側凝結著細小的鉛珠，「每鍛鉛三刻，必換濾粉一次。李院判會教大家「清肺飲」的熬法，用夏枯草、金銀花煎服，可化鉛毒。」
李鐵錘忽然扯下頭巾，露出額頭的鐵錨刺青：「俺等賣命鑄炮，陛下卻連咱的肺管子都記掛著——」他將避鉛巾往脖子上一係，「說啥也要煉出不含鉛的精銅，讓虜騎瞧瞧咱大明匠人的手段！」
夜風卷著鬆煙掠過工坊，王巧兒望著匠人臉上的護具，忽然想起朱厚照說的「工器興國」。她摸出袖中的《天工開物》殘頁，「五金篇」鉛礦圖示旁，不知何時多了行朱批：「鉛毒非神罰，乃人可破之。」
更夫敲過梆子，李時中收拾醫箱，忽然低聲道：「王女史可知，陛下書房藏著本《西洋煉藥書》？裡麵說的「化學」之道，倒與咱這防鉛術有些相通。」
王巧兒手一抖，險些碰落護目鏡。她望著李時中腰間晃動的太醫院腰牌，忽然明白——原來在這深宮之中，並非隻有她一人窺見過未來的門縫。
晨霧漸散，鐵錨會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王巧兒戴上護目鏡，琉璃片裡映出初升的朝陽，將她眉間的墨漬照得透亮。遠處，李鐵錘的咳嗽聲漸輕，新鑄的避鉛巾在匠人群中傳遞，像一波黃色的漣漪，漫過沾滿鉛灰的鍛鐵爐，漫過刻著錨鏈紋的鏜床，最終融入考工院的晨光裡。
這一日，鐵錨會的匠人終於知道，他們手中的錘不僅能鑄炮，還能為自己掙來一片乾淨的肺葉。而藏在避鉛巾夾層裡的，不是星君的庇佑，是比神權更實在的、人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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