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寂靜。他布滿褶皺的臉上，眸子精光，待王瑞林收下配槍，他捋著胡須笑道：
“陸少帥今日賞臉，實在是我王家之幸。不過——”他故意拖長語調，示意侍從端來一壇烈酒，“這是王家堡特釀的‘斷腸燒’，老夫鬥膽，請少帥為新人滿飲此杯！”
侍從當眾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傾瀉如刀，濃烈的辛辣氣瞬間彌漫。滿座賓客誰都這知道，這酒烈到能灼穿喉腸，分明是刁難。
陸璟堯垂眸瞥了眼酒杯，指腹摩挲過杯沿。抬首時，卻撞上沈清桅倉皇的目光。她嘴唇緊抿，清冷的眼底再無波瀾。
“陸某卻之不恭。”他倏然輕笑，執過酒杯。軍靴踏過滿地紅綢，每一步都像踩在緊繃的弦上。行至新人麵前時，他目光掠過沈清桅發間輕顫的珍珠簪，喉結滾動，最終將酒杯轉向王瑞林：
“這一杯，賀王少得償所願。”仰頭一飲而儘，酒液從唇角溢出一線，順著脖頸沒入衣領。
烈酒入喉，燒灼的卻不止是臟腑。他清晰地嘗到血鏽味，昨晚被咬破的舌尖滲了血。他忽然明白了：她的倉皇不是畏懼，而是決絕。
他放不了手，便隻能忍了今日所有。
滿座賓客嘩然，明明剛才還一身傲骨，調侃戲謔的陸司令竟真喝了這杯"認輸酒"？
清桅亦是瞳孔微縮，心中震顫不已，指尖無意識揪住袖口。陸璟堯何時學會低頭？他越平靜，隻會越像暴風雨前的海麵。
他到底想做什麼？
王瑞林陰沉的臉上倒是浮起淺笑，他搭在清桅腰際的手驟然收緊，拇指在她腰窩曖昧地畫了個圈。
陸璟堯擱下酒杯，瓷底碰出驚心動魄的脆響。他忽然抬手，用拇指腹輕擦去唇角酒漬，矜貴而又有些落寞的如自舔傷口，“酒喝完了，陸某告辭。”
“且慢。”王瑞林突然出聲。
廳內紅燭高燃，喜樂聲暫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陸璟堯停住，抬眸看他。
“陸司令這杯酒，敬得不夠誠心啊。怎能隻敬我，不敬清桅呢？”王瑞林輕笑，故意舉起交杯酒盞，“不如再飲一杯？這次……祝我們什麼？”
清桅如果不知王崇山為何突然跳出來，那這會兒王瑞林這一出，她卻是徹底明白了。她即使再恨陸璟堯，也不想他被眾人戲弄。
她略一上前，在看不見的地方伸手拉一拉王瑞林的衣袖，被王瑞林一手按住。
陸璟堯下頜繃緊，喉間還灼著方才的烈酒。他目光掃過兩人交疊的手，忽然扯了扯嘴角：
“白頭偕老。”他聲音低啞，像砂紙磨過青石，“……歲歲平安。”
他終究說不出“永結同心”，連祝福都吝嗇給予沈清桅。
她睫毛猛地一顫，珍珠步搖撞出細碎的響。她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一句歲歲平安的意義，是他們之間的痛，如今也成了他們之間的劫。
“承陸司令吉言。”王瑞林看著陸璟堯勾唇一笑，拉過清桅的手腕，伸手穿過，當眾飲了一杯交杯酒。
清桅發現他的意頭時，卻已是拉不下臉縮回手，隻能一仰頭喝儘了杯中酒。
一番起起落落的較落，滿屋賓客皆是看得意味深長。早知陸璟堯與沈清桅的舊事的，此刻看他強作鎮定，仿佛觀賞困獸猶鬥，比如王雙。
也有武陽舟亭這樣看的眼底血紅，指節捏得哢哢響，卻被陸璟堯一個眼神釘在原地的。
更會低頭佯裝飲酒，實則盤算著三家勢力此消彼長的利害——陸璟堯的忍讓，或許意味著寒江城將有大動作的，一如李家雷老虎。
就在眾人或輕訕譏笑、或憤怒迷茫中，一高大的身影擠出人群，胸腔裡蕩出來的粗獷笑聲，如山間曠野的勁風，匪氣濁然。
"哈哈哈——好酒！好戲！"
李大雷鐵塔般的身軀撞開人群，腰間兩柄駁殼槍隨著步伐晃蕩，皮鞘在燭光下泛著血沁般的暗紅。他一把奪過侍從手中的酒壇，仰頭灌下大半，酒液順著虯結的胡須往下淌，在胸前洇出大片深色痕跡。
"要老子說啊——"他蒲扇似的手掌"啪"地拍在陸璟堯肩上，力道大得能讓常人跪地，"陸老弟這杯酒喝得實在！"突然轉頭瞪著王瑞林，銅鈴眼裡閃著凶光，"王少爺也彆太得意，當年你在宣市——"
話鋒戛然而止，他故作懊惱地拍自己腦門："瞧老子這記性！今兒是喜宴，不提舊賬！"說著竟從懷裡掏出個紅布包，粗魯地塞給沈清桅，"弟媳婦兒，老子的賀禮！"
清桅慌亂接住，布包散開一角，露出半兜子生鏽的子彈殼。她怔了怔，手心滾燙，正要遞出去，卻突然被王瑞林一手掃落，劈裡啪啦滾了一地。
王瑞林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那能是什麼賀禮，那是正是當年王瑞林遇伏時，李大雷"恰好"帶兵救援的證物。
這個混蛋是在警告他"救命之恩該還了"！
滿座皆驚，李家與王家不是聯盟嗎？李大雷這是唱得哪一出？
人群中有人疑問，這大雷怎能幫上了陸璟堯，他們不是正在寒江城打得火熱呢？
幫？陸璟堯可不會這麼天真，他在寒江城做的那些事，可遠不止火熱，李大雷殺了他的心都有，怎麼會幫他。
他冷眼旁觀，隻想看看李大雷到底在玩兒什麼花樣。
可王雙此時卻心頭莫名的緊張起來，她眼神亂飄，時而瞥向王崇山，時而偷瞄陸璟堯——李大雷當真成了牆頭草？
在場所有人之中，除了王瑞林就隻有王崇山知道這些子彈殼是何意。
"李家主醉了。"王崇山突然橫插進來，蟠龍杖精準杵在彈殼上，"來人，送客。"
李大雷卻大笑著後退，突然從腰間拔出雙槍——"砰砰！"
天花板上兩盞宮燈應聲而碎，琉璃渣如雨紛落。在一片驚叫聲中，他吹散槍口青煙："禮花助興！老子祝二位……"目光在陸璟堯和王瑞林之間來回掃視，"百年好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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