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豐十年的暴雨裹著安慶城頭的硝煙,在程學啟的鎧甲上凝成血色的冰晶。
他握刀的手在顫抖,養母程王氏匍匐在泥水裡,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摳住他的戰靴。
城樓上的太平軍黃旗在颶風裡撕裂,像塊裹屍布纏住他的喉嚨。
"啟兒,你若不降..."老婦人突然拔下發簪抵住咽喉,混著雨水的血線順著皺紋流淌,"明日此刻,你就能給娘收屍了!"
三年前那個春夜的血腥味突然湧上鼻尖。
程學啟記得自己跪在桐城老宅的槐樹下,太平軍的火把將養母灰白的發絲映成赤金。
紅巾軍小頭目的馬刀架在她頸間,刀鋒上的豁口正是他晌午劈柴時留下的。
"要麼入夥,要麼收屍!"他抓起柴刀砍進那人後頸時,溫熱的血噴在養母連夜縫製的布鞋上。
此刻湘軍的火炮轟鳴震得北門石壘簌簌落灰,他恍惚看見當年劈斷的柴刀插在曾國荃的沙盤上,刀柄纏著褪色的黃巾。
夜半三更,八十二名親兵在黑暗裡解下黃巾。
程學啟最後望了眼城樓崗哨,突然抓住最年輕的親兵王二狗:"你娘還在桐城?"
少年還沒答話,城牆下傳來竹筐墜地的悶響——那是湘軍說好的接應信號。
這個細節讓他想起十天前的深夜,葉芸來拎著酒壇闖進營帳,醉醺醺往他懷裡塞了包桐城炒米。
"等打退曾妖頭,我帶你回老家給程老娘修貞節牌坊!"月光下英王賞賜的七星寶刀橫在案頭,刀鞘裡還彆著養母用觀音廟香灰縫製的平安符。
縋城繩索勒進掌心的刹那,程學啟聽見葉芸來炸雷般的怒吼從頭頂傳來。
箭雨擦著他耳畔飛過,釘在湘軍營寨緊閉的木門上咚咚作響。
這聲音與記憶裡太平軍攻破廬州城的戰鼓重疊——那年他背著發燒的養母逃難,親眼看見清軍參將的首級被長矛挑在城門,斷裂的頸椎骨白森森地支棱著。
曾國荃的副將隔著門縫冷笑:"程將軍既要歸順,且先殺退追兵表個誠意!"
"放你娘的屁!"王二狗突然奪過火把擲向夜空,照亮追兵中那張須發皆張的臉。
程學啟的瞳孔猛地收縮:葉芸來銅盔下的鬢角,那道箭疤正是上月守城時自己親手包紮的。
當時老將軍的血浸透三層紗布,卻大笑著將染血的箭簇拋給他說:"留著!等咱殺進武昌城,用這玩意穿曾國藩的頂戴!"
此刻七星刀劈斷門閂的瞬間,刀柄傳來的震顫竟與那日接箭時的觸感彆無二致。
湘軍紅衣大炮噴出火舌時,程學啟看見葉芸來的坐騎在火光中揚起前蹄。
戰馬嘶鳴聲裡混著王二狗的悶哼——少年親兵背上插著的弩箭,箭尾刻著"程"字暗記。
這是三天前他親手交給葉芸來的三百支淬毒箭,為的是狙殺湘軍斥候隊長。
炮火映紅的天幕下,他突然看清王二狗腰間晃動的觀音玉佩,正是養母當年當掉嫁妝也要贖回的傳家寶。
三個月後的安慶城頭,火藥將北門炸出三丈缺口。
程學啟踩著湘軍屍體躍上殘垣,卻見葉芸來佇立硝煙之中,懷中繈褓的杏黃布料刺得他眼眶生疼。
那是他離家前夜,養母用陪嫁的被麵給未出世的孫兒縫的繈褓。
"程賊!"老將軍須發戟張,嬰孩劃破夜空的哭聲與記憶裡某個黎明重疊,他率太平軍奇襲湘軍糧道那日,曾在荒野聽見棄嬰啼哭。
葉芸來當時揮刀斬斷糾結的思緒:"慈不掌兵!"此刻七星刀劈開繈褓的刹那,飛濺的血珠裡竟晃動著養母在油燈下縫衣的剪影。
血色黎明中,程學啟的刀鋒卷了七次。
當湘軍潮水般湧入城門時,他發瘋似的砍倒那些曾同飲一瓢水的太平軍傷兵。
有個獨眼火頭軍臨死前死死攥住他的戰袍,喉頭血沫裡擠出半句"程哥..."
這聲音與三年前守靈夜重合,那時這個漢子曾替他擋下清軍細作的毒鏢。
程學啟一刀斬斷那隻手,斷指上還套著當年他贈的銅頂針。
喜歡花屋湘軍傳奇請大家收藏:()花屋湘軍傳奇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