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投向李大魁那張刀疤縱橫的臉。
“規矩?”劉嶽昭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壓過了李大魁方才製造的喧囂。
“本督奉旨撫滇,隻知朝廷法度,王命旗牌。”他頓了一頓,目光掃過李大魁身上那件不合時宜的綢麵馬褂,語氣陡然轉冷,如同淬火的刀鋒。
“你身著朝廷號衣,又披著這身不倫不類的行頭,帶刀擅闖總督行轅,咆哮公堂,索要錢糧,視同劫掠官署!按大清律例,該當何罪?”
李大魁臉上的刀疤猛地一抽,顯然沒料到這位新總督如此強硬,竟直接給他扣上造反的大帽子。
他眼中凶光一閃,梗著脖子叫道:“大人!您初來乍到,不懂咱們這兒的行情!兄弟們也是……”
“拿下!”劉嶽昭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如同驚雷炸響。
早已蓄勢待發的楊虎如同猛虎出柙,暴喝一聲:“遵令!”身形如電,直撲李大魁。
他身後的親兵也如狼似虎,瞬間撲向那幾個團丁。大堂內頓時拳腳交加,怒喝連連。李大魁身手不弱,拔出腰間的短刀奮力反抗,刀光霍霍。
但楊虎是劉嶽昭麾下有數的悍將,經驗老到,幾個凶狠的擒拿格鬥,隻聽“哢嚓”一聲脆響和一聲淒厲的慘嚎,李大魁持刀的手腕已被生生折斷。
楊虎順勢一腳踹在他腿彎,李大魁“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被兩名親兵死死按住。
他帶來的那七八個團丁,在如狼似虎的湘勇麵前,如同土雞瓦狗,頃刻間就被打翻在地,捆成了粽子。
李大魁被死死按著,額頭青筋暴跳,猶自掙紮嘶吼:“姓劉的!你敢動老子!城外幾千號兄弟不會放過你!這昆明城,你坐不穩!”
劉嶽昭緩緩站起身,走到被按跪在地的李大魁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大堂內隻剩下李大魁粗重的喘息和團丁們壓抑的呻吟。
“幾千號兄弟?”劉嶽昭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溫度,“聚嘯山林,劫掠地方,魚肉鄉裡,就是你說的‘保境安民’?本督來此,就是要告訴你們這些人,從今日起,雲南的天,變了!”他猛地提高聲音,字字如鐵錘砸落,“拖出去!轅門外,斬!”
“大人!總督大人饒命啊!”李大魁這才真正感到了滅頂的恐懼,臉上血色儘褪,嘶聲求饒。
但已經晚了。兩名如狼似虎的親兵將他拖死狗般拖向門外。
片刻之後,轅門外傳來一聲沉悶的鍘刀落下聲,隨即是人群短暫的騷動和死一般的寂靜。
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被高懸在總督衙門前的旗杆之上。那猙獰的刀疤臉,在秋日的陽光下凝固著最後的驚駭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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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昆明城的大街小巷。盤踞在城內外的大小團練頭目們,無不倒吸一口冷氣,心中那點趁火打劫、試探新總督虛實的念頭,被這毫不留情的一刀斬得粉碎。
總督衙門轅門外旗杆上那顆血淋淋的頭顱,比任何冠冕堂皇的告示都更有說服力——新來的劉製台,不是來和稀泥的,他是真的會殺人的。
總督衙門內,氣氛卻並未因此輕鬆。劉嶽昭深知,殺一儆百隻能暫時壓製地麵的小鬼,真正懸在頭頂的利劍,是盤踞滇西、擁兵二十萬的杜文秀大理政權。
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深入那個銅牆鐵壁般的敵境。
燈下,劉嶽昭凝視著桌上粗糙的雲南輿圖,手指劃過蒼山洱海的位置。
一個麵容精乾、眼神銳利的漢子單膝跪在案前,他叫趙七,原是湘軍斥候隊正,膽大心細,精於偽裝潛伏。
“大理,”劉嶽昭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杜文秀的腹心。我要知道,他的兵到底有多少是真能打的?糧草囤在何處?將領之間有無嫌隙?回民軍與當地漢人、彝人、白人的關係如何?還有,”他頓了頓,目光如炬,“那個叫柳映泉的,是什麼來路?為何杜文秀對他言聽計從?”
趙七抬起頭,眼中沒有絲毫畏懼,隻有冷靜的決然:“標下明白。大人放心,七日內,必傳回消息。”
“不是消息,”劉嶽昭糾正道,手指重重敲在輿圖上大理的位置,“是命脈!杜文秀的命脈!活著回來!”
趙七重重叩首,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中。
接下來的日子,總督衙門成了高速運轉的機器。
劉嶽昭一麵加緊整飭剛剛收攏、人心惶惶的綠營殘部,汰弱留強,嚴厲申明軍紀;一麵利用雷霆手段暫時壓服各路團練的契機,派出得力乾員,深入昆明及周邊州縣,恢複最基本的行政秩序,開倉賑濟那些麵黃肌瘦、在死亡線上掙紮的饑民。
一袋袋救命糧從塵封的倉廒中運出,分發到破敗的窩棚和絕望的村落。當第一縷炊煙在死寂的村落上空升起時,麻木的眼神裡終於有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與此同時,一張無形的大網也在悄然撒開。劉嶽昭親自接見那些被杜文秀大軍擊潰、逃入深山或隱匿於民間的原清軍小股部隊將領,以及一些因各種原因與大理政權離心離德的回民頭領。
他給予他們糧食、有限的武器,更重要的是,一個承諾和一個新的身份——官軍的外圍哨探、內應、甚至未來可能的反正力量。
信任的建立緩慢而艱難,但劉嶽昭以罕見的耐心和務實的姿態,一點點撬動著大理政權看似鐵板一塊的根基。
第七日深夜,一匹渾身浴血的快馬衝破昆明城門的守衛,直抵總督衙門。馬背上滾落下來的,正是幾乎不成人形的趙七。
他渾身是傷,左臂軟軟垂下,臉上布滿血汙和泥土,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他掙紮著撲到劉嶽昭案前,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興奮:“大人!摸……摸清了!”
他帶來的消息價值連城:杜文秀麾下號稱二十萬大軍,但真正核心能戰之兵,不過五六萬之數,且大半集中在蒼洱之間。
糧草主要囤於大理城南永昌倉和下關鎮。將領中,以驍勇著稱的“鐵臂將軍”馬複初與杜文秀的族弟杜鳳揚因爭功宿怨頗深。
柳映泉此人,竟是多年前因科場舞弊案被流放雲南的落魄舉人,因精通韜略、善撫人心而被杜文秀倚為軍師,但他根基淺薄,與杜氏家族及回民宿將多有隔閡。
更關鍵的是,趙七拚死帶回了一幅潦草卻標注清晰的永昌倉及下關鎮防衛圖!
“好!好一個趙七!”劉嶽昭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射。
他親自扶起趙七,命軍醫全力救治。目光落在那份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防衛圖上,一個大膽而凶險的計劃,在他心中迅速成型——避實擊虛,直搗糧秣命門!
同治六年二月,料峭春寒尚在滇西的群山間徘徊。劉嶽昭親率八千湘軍精銳,如同出鞘的利刃,悄然離開昆明,晝夜兼程,直撲滇西。
他們避開大理杜文秀主力布防的正麵,沿著崎嶇險峻的山道艱難跋涉。山路狹窄濕滑,馬匹難行,沉重的炮車更是寸步難移。
劉嶽昭下令,棄車!將弗朗機小炮拆解,由士兵肩扛背馱。糧草輜重能簡則簡,全軍隻攜帶十日乾糧,輕裝疾進。
目標:下關鎮!扼守大理咽喉,更是囤積糧草的重地!
經過十餘日近乎自虐般的強行軍,八千湘軍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出現在下關鎮外的崇山峻嶺之中。
此刻的下關守軍,尚沉浸在後方無憂的鬆懈中,根本沒想到清軍會如此舍命地翻越險峻的蒼山支脈,從他們認為絕不可能的方向殺來!
震耳欲聾的號炮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靜!湘軍如同決堤的洪水,從山坡密林中洶湧而下。
疲憊至極的軀體在震天的喊殺聲中爆發出最後的凶悍。劉嶽昭身先士卒,揮舞佩刀,衝在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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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虎等悍將更是如同猛虎下山,所向披靡。倉促應戰的回民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防線瞬間被撕開數道口子。
血戰!慘烈的血戰在下關鎮狹窄的街巷、高聳的寨牆內外爆發。
湘軍抱著必死之心,前赴後繼。回民軍憑借地利頑強抵抗,箭矢如雨,滾木礌石傾瀉而下。
屍體很快填滿了壕溝,鮮血染紅了石階。劉嶽昭的帥旗數次被炮火和箭雨擊倒,又數次在士兵的護衛下重新豎起!
戰鬥從黎明持續到黃昏,湘軍以巨大的傷亡代價,終於突入了下關鎮的核心——糧倉重地!堆積如山的糧秣暴露在眼前。
劉嶽昭看著疲憊不堪、渾身浴血的將士,看著倉外依舊在瘋狂反撲的回民軍援兵旗幟,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燒!”
一聲令下,無數火把投入糧倉。乾燥的穀物遇火即燃,熊熊烈焰衝天而起,瞬間映紅了半邊天空,濃煙滾滾,數十裡外可見!火光中,劉嶽昭沾滿血汙的臉上,沒有大勝的狂喜,隻有一片冰冷的肅殺。
他望著那衝天的烈焰,如同看著大理政權被斬斷的一根大動脈。
下關糧草被焚的消息傳到蒼山腳下的大理帥府,杜文秀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軍師柳映泉手中的羽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永昌倉雖在,但下關被破,門戶洞開,糧道被截,囤積大理城內的糧草又能支撐二十萬軍民多久?
恐慌如同瘟疫,開始在大理政權內部蔓延。馬複初指責杜鳳揚救援不力,貽誤戰機。
杜鳳揚反唇相譏,稱馬複初擁兵自重,坐看友軍覆滅。柳映泉居中調停,卻兩麵受氣,焦頭爛額。
那道被劉嶽昭精準窺見並狠狠撕開的裂痕,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下,迅速擴大。
下關一把火,燒塌了大理半壁江山。劉嶽昭並未貪功冒進,他深知八千孤軍難以撼動大理堅城。
他果斷下令,全軍攜帶著繳獲的部分糧秣和傷兵,如同來時一樣,迅速撤離下關,消失在莽莽蒼山之中,留下一個滿目瘡痍、糧倉化為白地的爛攤子給杜文秀。
當這支疲憊卻帶著慘勝氣勢的軍隊退回昆明時,劉嶽昭沒有踏入總督衙門,而是直奔城外傷兵營。
濃重的血腥味和金創藥刺鼻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呻吟聲、壓抑的痛呼聲不絕於耳。他走過一排排簡陋的擔架和地鋪,看著那些缺胳膊斷腿、血肉模糊的年輕麵孔,腳步異常沉重。
他停在一個重傷員身邊。那是個不過十八九歲的娃娃兵,胸口中了箭,軍醫正在為他處理,每一次觸碰都引起一陣劇烈的抽搐和痛苦的呻吟。
劉嶽昭蹲下身,握住了少年冰冷顫抖的手。少年艱難地睜開眼,看清是總督大人,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嘴唇翕動,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
劉嶽昭俯下身,將耳朵湊近少年嘴邊。微弱的氣息斷斷續續:“大人……下關……燒……燒光了嗎?值……值不值……”
劉嶽昭握緊那隻冰冷的手,聲音低沉而堅定:“燒光了。值!你們的血,不會白流!雲南的天,會亮的!”
少年眼中最後的光亮閃了閃,仿佛得到了某種確認,緊繃的身體慢慢鬆懈下去,握著劉嶽昭的手也失去了力氣,緩緩垂落。
劉嶽昭保持著蹲姿,久久未動。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拂過少年尚未合攏的眼瞼,然後緩緩站起身。
他環視著這充斥著痛苦和死亡的營帳,看著那些默默望著他的傷兵,看著那些忙碌卻難掩悲痛的軍醫和護兵。
他解下腰間那柄伴隨他征戰多年、飲血無數的佩刀,連鞘一起,輕輕放在少年冰冷的遺體旁。
“厚葬。以陣亡營官之禮。”劉嶽昭的聲音沙啞,卻清晰地傳遍整個營帳,“凡此戰陣亡將士,撫恤加倍。傷殘者,官養終身!”
他不再看那具年輕的遺體,轉身大步走出營帳。
夕陽的餘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營區泥濘的地麵上,顯得異常沉重。
那背影挺直如槍,卻又仿佛背負著千鈞重擔。下關的火光映亮了他前行的路,而傷兵營裡的血色與悲鳴,則深深烙進了他的骨血裡。
雲南的天要掃清,代價,是無數像那少年一樣,再也回不了故鄉的骸骨。
雲南的亂麻,才剛剛抽出一根染血的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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