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嘛!我家隔壁老王頭前些日子還說,半夜聽見教堂那邊有小孩哭,哭得那叫一個瘮人!現在想想……”
“拿咱們的孩子不當人!死了連埋都懶得好好埋!畜生!比畜生還不如!”
“聽說……那些洋和尚,挖小孩的心肝入藥呢!跟當年那些拍花的指拐賣兒童的人販子)一個路數!”
流言像火星濺入了乾燥的蓬草堆,瞬間爆燃開來,在王三槐刻意的引導和眾人恐懼、憤怒的添油加醋下,迅速扭曲、變形、膨脹。
仁慈堂裡那些異國麵孔的修女、那些緊閉的大門、那些抬出的薄皮小棺材……在流言的渲染下,都蒙上了一層陰森恐怖的色彩,成了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鐵證。
一種混雜著排外仇視、迷信恐懼和對瘟疫本身無能為力的憤怒情緒,在這城牆根下的陰影裡迅速發酵、蔓延,如同瘟疫本身一樣無聲地侵蝕著人心。
王三槐聽著周圍的議論,那張瘦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那雙“三白眼”深處,閃爍著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微光。
他成了這流言最有力的推手,也是這即將點燃的乾柴堆旁,那個不動聲色扇風的人。
仁慈堂沉重的大門被猛地推開,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決絕。艾米莉修女幾乎是跌撞出來,她身後跟著兩個同樣麵色慘白、眼神驚惶的年輕修女。
她們合力抬著一副用幾塊粗糙薄木板草草釘成的狹小棺材。
那棺材輕飄飄的,抬在她們因疲憊而顫抖的手臂上,幾乎沒什麼重量,裡麵是小寶冰冷的小小身軀。
門外等候的,是仁慈堂雇傭的本地雜役老趙頭。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鰥夫,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像乾涸的河床。
此刻,他牽著一輛同樣破舊的獨輪板車,車鬥裡鋪著些乾草。
看到艾米莉她們出來,他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麻木的悲憫,默默地迎上去,接過那輕得令人心酸的薄皮棺材,小心地放在板車中央的乾草上。
“老趙……拜托了。”艾米莉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如同砂紙摩擦。
她甚至不敢再看那棺材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那冰冷就會順著視線凍結她的靈魂。
老趙頭隻是沉重地點點頭,喉嚨裡發出一聲含混的“嗯”。
他熟練地係緊固定棺材的草繩,動作帶著一種看慣生死的麻木,但係繩時微微顫抖的手指還是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他彎下腰,握住獨輪車的車把。
“等等!”艾米莉突然出聲,像是想起了什麼,從自己那件汙跡斑斑的修女袍口袋裡,摸索出一小包東西。
那是一個用廉價粗布縫成的小布袋,裡麵裝著一點點生石灰——這是當下唯一能做的、聊勝於無的消毒和驅蟲措施。
她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將布包塞進棺材和乾草之間的縫隙裡。
做這個動作時,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觸碰到那冰冷的木板,激得她渾身一顫,猛地縮回手,仿佛被燙到一般。
老趙頭再次點點頭,不再停留。
他佝僂著背,推起沉重的獨輪車。木輪碾過仁慈堂前坑窪不平的石板路,發出單調而刺耳的“吱呀——吱呀——”聲。
這聲音在瘟疫籠罩下異常寂靜的街道上回響,顯得格外淒涼,如同為逝去的小生命奏響的哀歌,一路蜿蜒,朝著城西那片被死亡陰影籠罩的亂葬崗而去。
城西亂葬崗,名副其實。
它位於一段殘破坍塌的古城牆外,背靠著荒蕪的土坡。
這裡沒有整齊的墳塋,隻有經年累月堆疊起的、大大小小的土包,有的稍微隆起,有的早已被雨水衝刷得近乎平坦。
枯黃的蒿草長得比人還高,在悶熱無風的天色下紋絲不動,像一片凝固的、絕望的黃色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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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歪斜斜、字跡漫漶的木牌或石碑半埋在土裡,如同死者伸出的、無力的手臂。
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泥土腥氣、植物腐敗和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那是死亡在潮濕土壤下緩慢發酵的味道。
老趙頭推著獨輪車,艱難地在亂草和土包間穿行。
車輪不時被裸露的樹根或石塊卡住,他不得不停下來,喘著粗氣,用力將車抬起挪動。
汗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流下,混著塵土,在他黝黑的皮膚上衝出幾道泥痕。
最終,他在一片地勢略低、相對“新”的區域停下。
這裡的土色較深,散落著一些新近傾倒的垃圾和幾處淺淺的土坑痕跡——這是埋葬那些無主屍骨和窮苦人家夭折孩子的地方。
他放下車把,抹了把汗,拿起車上一把磨損嚴重的鐵鍬,在幾處舊墳包之間選了塊空地,開始挖坑。
土質很硬,摻雜著碎磚爛瓦和草根,挖起來異常吃力。
鐵鍬每次隻能鏟起薄薄一層土。老趙頭喘著粗氣,機械地重複著挖掘的動作。
坑挖到約莫半臂深時,他停了下來。這個深度,對於埋一副薄皮小棺來說,已算是“儘力”了。
連日來抬埋的幼小屍體太多,他這把老骨頭早已不堪重負,體力與心力都已透支到了極限。
他費力地將那口輕飄飄的小棺材從板車上抱下來,放入淺坑中。
然後,他拿起鐵鍬,開始回填泥土。乾燥的黃土混著碎石沙沙落下,很快覆蓋了那幾塊粗糙的木板。
老趙頭埋得很急,動作近乎粗暴,隻想儘快結束這令人窒息的任務。
當最後一鍬土拍實後,他幾乎是筋疲力儘地靠在獨輪車上,大口喘息著。
他環顧四周,目光掃過這片被死亡和遺忘籠罩的荒涼土地。
他看到了不遠處,幾處明顯也是新埋不久的小土堆旁,泥土被什麼東西刨開過,露出一點點腐朽的木板邊緣,甚至有一小片灰色的、像是破舊衣物碎片的東西,半掩在浮土裡。
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深的恐懼和無奈,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歎息。
他沒有力氣,更沒有膽量去處理這些被野獸翻出的慘狀。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小小的、不起眼的新土包,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像是在念什麼,又像隻是疲憊的喘息。
然後,他轉過身,推起空了的獨輪車,步履蹣跚地、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片不祥之地。
那“吱呀——吱呀——”的輪軸聲再次響起,漸漸消失在亂葬崗死寂的空氣中,留下身後無數沉默的、或深或淺的土包,以及那被淺埋的、屬於小寶的短暫一生。
王三槐帶著小泥鰍和另外幾個被流言鼓噪起來的青皮混混,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悄無聲息地潛到了亂葬崗外圍的荒草叢裡。
他們伏低身子,目光貪婪又帶著一種病態的興奮,死死盯著遠處老趙頭勞作的身影。
“看!快看!那老幫菜埋完了!”小泥鰍壓著嗓子,激動地指著老趙頭推車離去的方向。
“埋得淺!跟他媽埋死貓爛狗一個樣!”另一個混混啐了一口唾沫,惡狠狠地說。
王三槐沒吭聲,一雙“三白眼”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幽冷的光。
他像一條經驗豐富的毒蛇,耐心地等待著。直到老趙頭佝僂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殘破的城牆豁口,連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也完全聽不見了,他才猛地一揮手,聲音像生鏽的鐵片摩擦:
“上!”
幾個人影立刻從蒿草叢裡竄出,敏捷地撲向老趙頭剛剛離開的那片新土。
王三槐衝在最前麵,一把搶過旁邊混混手裡的鐵鍬,對準那小小的、還帶著新土濕氣的墳包邊緣,狠狠一鍬鏟了下去!
泥土遠比想象中鬆軟。隻幾鍬下去,那口薄皮小棺材的一角就暴露了出來。腐朽的木板上沾滿了潮濕的泥土。
“再挖!往邊上挖!看看旁邊的!”王三槐喘著粗氣,聲音因為激動和一種扭曲的期待而變調。
他指著旁邊幾處同樣低矮、泥土較新的小土堆。
混混們立刻分頭行動,鐵鍬、木棍甚至用手瘋狂地刨挖起來。泥土被粗暴地翻開,拋向身後。
“三槐哥!這邊!這邊也有!”一個混混驚叫起來,他挖開旁邊一處土包,薄木板同樣很快露頭,而且不止一層!腐朽的木板下,隱約可見另一副更小的棺材邊緣。
“這兒也是!疊著埋的!他媽的!”另一個方向也傳來呼喊。
“天殺的!這幫洋畜生!連埋都懶得好好埋啊!”小泥鰍的聲音帶著哭腔,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怒。
越來越多的淺墳被挖開。景象令人頭皮發麻。
有的薄棺早已朽壞,被野狗或雨水弄塌,幾具小小的、高度腐敗的骸骨糾纏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有的棺材還算完整,但蓋子根本蓋不嚴實,透過縫隙能看到裡麵蜷縮的、青黑色的幼小軀體,保持著痛苦的姿態;
有的棺材更是被粗暴地疊壓在另一副之上,薄薄的木板在泥土重壓下變形、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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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那股原本就存在的、甜膩的腐敗氣息,此刻如同開了閘的洪水般洶湧而出,混合著新鮮翻開的泥土腥氣,形成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幾欲作嘔的惡臭。
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具象、如此猙獰地撲麵而來。
王三槐站在一片狼藉的挖掘現場中心,腳下是翻開的泥土、斷裂的朽木和暴露出來的幼小屍骸。
他胸膛劇烈起伏,貪婪地呼吸著這汙濁的空氣,臉上非但沒有恐懼,反而因這親手“發掘”出的“鐵證”而湧上一種病態的、近乎狂熱的潮紅。
他彎下腰,用鐵鍬的尖頭,粗暴地撥開一副碎裂棺材板下的泥土,從裡麵挑出了一隻小小的、沾滿黑泥的布鞋。那鞋子破舊不堪,針腳粗糙,是本地窮苦孩子常穿的那種。
他高高舉起那隻沾滿汙泥、散發著惡臭的童鞋,像舉著一麵勝利的旗幟。
他那雙“三白眼”此刻瞪得溜圓,眼球上布滿血絲,直勾勾地看向遠處仁慈堂模糊的尖頂方向,仿佛能穿透牆壁,看到裡麵那些異國的麵孔。
一股混雜著極度仇恨、被證實的快意和煽動暴力的狂熱,如同岩漿般在他瘦小的胸腔裡奔湧。
他張大了嘴,脖頸上青筋暴起,用儘全身力氣,發出了一聲嘶啞、扭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瞬間撕裂了亂葬崗令人窒息的死寂:
“洋妖孽!血債要用血來償——!”
這聲嘶吼,飽含著所有被點燃的恐懼、憤怒和仇恨,像一顆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現場混混們早已緊繃的神經。
他們跟著怒吼起來,揮舞著鐵鍬木棍,紅著眼睛,如同被激怒的獸群。
“血債血償!”
“燒了那鬼堂子!”
“殺進去!剁了那些紅毛鬼!”
狂怒的聲浪在亂葬崗上空翻滾,與濃烈的屍臭混合在一起,預示著風暴的降臨。
王三槐舉著那隻肮臟的童鞋,站在累累幼童屍骨之上,成了這場風暴最醒目的、也是最猙獰的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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