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天津衛的天,沉得像一塊吸飽了汙血的臟抹布,死死地捂在頭頂。
沒有一絲風,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吸進肺裡都帶著一股子鐵鏽和硝石混合的、不祥的嗆人味道。
連日來的悶熱、憤怒和血腥的“交代”,如同被反複鍛打的鐵塊,積蓄著足以焚毀一切的能量。
仁慈堂那兩扇沉重的橡木大門,在昨日暴民瘋狂的衝擊下,雖然僥幸未被完全撞開,卻已是傷痕累累,布滿刀砍斧劈的深痕和汙穢的泥垢,如同垂死巨獸布滿傷口的皮膚。
門後抵著的粗大木杠和所有能搬動的沉重家具,此刻在艾米莉眼中,也顯得如此單薄脆弱,仿佛隨時會被門外的怒潮碾碎。
門板外,那令人心膽俱裂的咆哮從未停歇,反而在時間的煎熬中醞釀得更加暴戾、更加瘋狂,如同無數頭被血腥味徹底激怒的困獸在門外逡巡、磨牙。
“時辰到了!衝進去!殺光洋妖孽!”
“砸!砸開這鬼門關!閻王爺都等不及收他們了!”
“王三哥!動手吧!”
王三槐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號角,穿透層層疊疊的嘶吼,清晰地刺入門內:
“鄉親們!時辰已到!天公地道!這鬼窩子吸飽了咱中國娃兒的血,今天就叫它連本帶利吐出來!給我砸!砸開它!殺他個片甲不留!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殺!殺!殺!”
最後的“殺”字如同海嘯般炸開!緊接著,是比昨日猛烈十倍、百倍的撞擊聲!
轟!咚!哐!
不再是零星的敲打,是無數棍棒、石塊、鐵器甚至身體狂暴地、不顧一切地撞擊在門板和牆壁上!
整座建築都在劇烈地顫抖呻吟,灰塵簌簌地從天花板上落下。
抵門的木杠發出不堪重負的、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仿佛下一刻就要斷裂!
艾米莉和僅存的幾個修女、雜役背死死抵著搖搖欲墜的障礙物,臉色慘白如紙,身體隨著每一次撞擊而劇烈晃動。
她們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早已發不出任何祈禱的詞句。
死亡的腥風,已從門縫裡嘶嘶地灌了進來。
“頂……頂不住了!”一個年輕的雜役帶著哭腔嘶喊,聲音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撞擊和怒吼中。
話音未落!
“哢嚓——!”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不是門板碎裂,而是大門左側一扇狹窄的、鑲嵌著彩色玻璃的高窗,被一塊巨大的條石狠狠砸中!
堅韌的鉛條窗框瞬間扭曲變形,斑斕的彩色玻璃如同脆弱的夢境,在刺耳的爆裂聲中轟然粉碎!
無數尖銳的碎片如同冰雹般激射進昏暗的走廊,混合著外麵投射進來的、帶著暴戾氣息的天光!
一個缺口!一個通往地獄的缺口!
“窗!窗破了!”外麵爆發出更加癲狂的歡呼!
“衝進去!”
“殺啊!”
王三槐那張瘦削刻薄、因極度亢奮而扭曲變形的臉,第一個出現在破碎的窗洞外!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三白眼”死死盯住門內驚惶失措的修女們,如同餓狼盯上了唾手可得的羔羊!
他怪叫一聲,手腳並用地扒拉開尖銳的碎玻璃,像一條滑膩的毒蛇,第一個從那猙獰的破口處鑽了進來!
他手中,赫然緊握著那隻沾滿汙泥、早已成為血腥圖騰的童鞋!
“洋妖孽!拿命來——!”他嘶吼著,揮舞著那隻肮臟的童鞋。
如同揮舞著死神的令牌,直撲向離他最近、正試圖用身體擋住幾個孩子的艾米莉!
如同堤壩被撕開了第一道致命的口子,狂怒的洪水再無阻擋!
無數身影嘶吼著、推搡著,從那狹窄的窗洞、從被瘋狂撞擊的大門縫隙,如同決堤的汙濁洪流,洶湧地灌入了仁慈堂!
棍棒、鐵鍬、菜刀、鋤頭……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嗜血的光芒。
憤怒的洪流瞬間淹沒了狹窄的走廊,將那些單薄的白色身影和驚恐的孩童,如同脆弱的紙片般卷入、吞噬!
仁慈堂,這座曾試圖在瘟疫中庇護最後一點微光的建築,瞬間化作了人間煉獄!
艾米莉隻覺一股巨大的、帶著汗臭和暴戾氣息的力量狠狠撞在自己身上!
她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栽倒,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劇痛讓她幾乎昏厥。
耳邊充斥著震耳欲聾的咆哮、孩子們淒厲到極致的尖叫、鈍器擊打在肉體上的悶響、骨頭碎裂的脆響……。
各種聲音混合成一首令人靈魂凍結的地獄交響曲!
腥熱的液體濺到了她的臉上,分不清是汗,是淚,還是血。
她掙紮著想爬起來,想去護住那幾個被衝散的孩子,卻看到王三槐那張獰笑的臉已近在咫尺!
他眼中燃燒著純粹的、毀滅一切的瘋狂。
高高舉起了那隻沾滿汙泥的童鞋,不是用來砸,而是帶著一種侮辱性的、宣泄仇恨的姿勢,狠狠朝著她的臉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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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聲脆響!肮臟的鞋底帶著汙泥和難以言喻的惡臭,重重扇在艾米莉的臉頰上!
火辣辣的劇痛伴隨著強烈的眩暈感襲來。
那隻鞋,那隻從亂葬崗挖出的、象征著無數夭折幼小生命的鞋,此刻成了施暴者最惡毒的刑具!
“妖孽!還認得這個嗎?!你害死的娃兒的鞋!”王三槐的聲音嘶啞癲狂,唾沫星子噴了艾米莉一臉。
他反手又是一記,用鞋底狠狠抽打!
艾米莉被打得偏過頭去,視線模糊。
透過被淚水、汗水和汙泥模糊的眼簾,她看到走廊裡已是一片修羅場。
瘋狂的暴民如同失控的野獸,揮舞著武器,追逐著、撲打著每一個身著白袍的身影!
一個年輕的修女被幾個壯漢按倒在地,棍棒和腳如同雨點般落下,她白色的修女袍瞬間綻開刺目的猩紅斑點,如同雪地裡盛開的惡之花。
另一個修女試圖跑向樓梯,卻被一柄鋒利的鐵鍬從背後狠狠劈中,發出一聲短促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撲倒在地,身體痛苦地抽搐著……
孩子們的哭聲更是撕心裂肺。
小蓮被一個暴民粗暴地拽著胳膊拖行,小小的身體在地上無助地掙紮,發出小貓般的哀鳴。
另一個男孩則被混亂的人流踐踏,瞬間消失在無數狂亂的腿腳之下……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艾米莉。
信仰?早已隨著那斷裂的十字架墜入深淵。
希望?眼前隻有赤裸裸的屠殺和毀滅。
她甚至感覺不到臉上的疼痛,隻有一種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虛無。
小寶拽斷十字架時那冰冷的眼神,再次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不是控訴,是徹底的、冰冷的虛無。
就在這意識模糊的瞬間,一股更加凶猛的力道從側麵狠狠撞來!
艾米莉像一片落葉般被撞飛出去,額頭重重磕在走廊轉角冰冷堅硬的石柱棱角上!
“咚!”
一聲沉悶的鈍響。
世界瞬間陷入一片粘稠的、無聲的黑暗。
所有的喧囂、慘叫、獰笑,仿佛都在飛速離她遠去。
最後殘存的意識裡,沒有天堂的聖光,沒有神的召喚,隻有小寶那雙空洞的、望向天花板的黑眼睛,以及那根斷裂的、墜入塵埃的棉線。
冰冷的石柱棱角帶來的劇痛,成了她感知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觸覺,隨即也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沒。
她軟軟地順著石柱滑倒在地,額角綻開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溫熱的鮮血汩汩湧出,迅速染紅了身下冰冷的地麵和她散亂的金發。
那雙曾充滿悲憫與疲憊的藍色眼睛,此刻空洞地睜著,倒映著走廊天花板上搖晃的、昏黃的光影,以及那些瘋狂掠過的、扭曲的人影。
仁慈堂的慘劇,如同點燃了引信的巨型炸藥桶,瞬間引爆的衝擊波以驚人的速度席卷了整個天津衛,並沿著海岸線,狠狠撞向了停泊在大沽口的列強軍艦。
法國領事館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厚重的天鵝絨窗簾緊緊拉著,隔絕了外麵天津城依舊混亂的喧囂,卻隔絕不了室內彌漫的濃烈雪茄煙霧和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
法國駐天津領事豐大業henrivictorfontanier),一個身材高大、有著典型高盧人深刻輪廓的中年男人。
此刻正背對著巨大的橡木辦公桌,麵向牆壁上懸掛的巨大遠東地圖。
他穿著筆挺的深色外交官禮服,肩膀繃得緊緊的,像兩塊堅硬的岩石。
燈光從他頭頂照下,在他深陷的眼窩和高聳的顴骨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讓他那張原本還算英俊的臉龐顯得格外陰沉、冷硬,如同戴上了一副鐵鑄的麵具。
“砰!”
他猛地一拳砸在鋪著綠色厚呢絨的桌麵上,震得桌上的墨水瓶、銀質拆信刀和幾份散亂的文件都跳了起來。
那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
“屠殺!這是對法蘭西共和國最無恥、最卑劣的屠殺!是宣戰!”
豐大業猛地轉過身,那雙深陷的藍眼睛裡燃燒著熊熊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
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冰冷質感,“仁慈堂!
十位上帝的使女!她們帶著主的榮光遠渡重洋,來這片愚昧野蠻的土地播撒仁愛與救贖!
卻被這群未開化的暴民像宰殺羔羊一樣屠戮!屍體被侮辱!聖潔之地被褻瀆!這是對文明世界的公然挑釁!”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獅子,在鋪著波斯地毯的房間裡焦躁地踱步,沉重的靴子踩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抓起桌上幾張沾著泥點、顯然是從現場緊急送來的照片和粗糙的素描報告,用力抖動著,紙張發出嘩嘩的噪音。
“看看!看看這些野蠻人的‘傑作’!”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憎恨。
“艾米莉修女……額頭被撞碎……還有瑪麗修女……後背幾乎被劈開……安妮……被活活踩踏致死……上帝啊!這簡直是地獄的景象!而清政府的地方官!他們在乾什麼?那些無能的蠢豬!他們就是暴行的幫凶!他們默許了這一切!甚至可能是他們縱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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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那些令人作嘔的報告狠狠摔在桌上,胸口劇烈起伏著。
他幾步走到酒櫃前,粗暴地抓起一瓶未開封的波爾多紅酒,直接用開瓶器擰斷瓶頸,也不用杯子,仰頭就灌了一大口。
深紅色的酒液順著他緊繃的下頜流下,滴落在雪白的襯衫領口,如同凝固的血。
“領事先生,俄國領事和英國公使的代表正在會客室等候,他們……”
秘書小心翼翼地推門進來,話未說完就被豐大業粗暴地打斷。
“讓他們等!”豐大業猛地揮手,像驅趕蒼蠅,“現在不是外交辭令的時候!
是行動的時候!立刻!馬上!”
他轉向肅立在一旁、同樣麵色凝重的武官和秘書,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迸出來的冰碴:
“第一,以法蘭西共和國駐華公使館及我個人名義,向清國總理衙門及直隸總督發出最嚴厲、最不容置疑的抗議照會!措辭要強硬!要讓他們感受到法蘭西的雷霆之怒!要求他們立刻交出所有參與屠殺的暴民首領,特彆是那個叫王三槐的惡魔!就地正法!梟首示眾!”
“第二,要求清國政府最高層,必須派出親王級彆的重臣,親自來天津,向遇難的聖女們下跪、謝罪!向法蘭西國旗謝罪!”
“第三,立刻賠償所有損失!包括仁慈堂的重建、遇難者的撫恤,以及法蘭西尊嚴所遭受的不可估量的損害!數額要讓他們感到切膚之痛!”
“第四,”豐大業的聲音陡然變得更加森寒,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猛地拉開厚重的天鵝絨窗簾一角,指向東南方向大沽口的位置,儘管從這裡什麼也看不見,“命令‘獅子’號、‘複仇者’號,以及所有能調動的炮艦!立刻拔錨!給我開進海河口!炮口!對準天津城!我要讓那些野蠻的暴民和懦弱的清國官員,時時刻刻都能看到我們利炮的寒光!讓他們在恐懼中顫抖!讓他們明白,挑釁法蘭西的代價,是他們整個國家都無法承受的!”
他的命令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意誌。武官啪地立正,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遵命,領事先生!命令即刻下達!”
秘書也迅速記錄完畢,躬身退出。
豐大業獨自站在窗前,看著窗外天津城灰暗的、依舊飄蕩著不安氣息的天空。
他再次舉起酒瓶,灌了一大口。
冰涼的酒液滑入喉嚨,卻無法澆滅他胸中那團名為“複仇”的烈焰。
艾米莉修女那蒼白、額角破裂的遺容照片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帶來一絲冰冷的刺痛,但隨即被更強烈的、作為征服者的憤怒和優越感所淹沒。
這些野蠻人,必須用最嚴厲的方式,讓他們刻骨銘心地記住教訓!
法蘭西的尊嚴和利益,不容絲毫褻瀆!大沽口的炮艦,就是他最有力的語言。
大沽口外,鉛灰色的海麵波瀾不驚,如同一塊巨大的、凝固的鉛板。
然而,這死寂的平靜之下,卻湧動著令人心悸的暗流。
低沉的、穿透力極強的汽笛聲,如同深海巨獸的咆哮,一聲接著一聲,撕破了海麵的寧靜。
白色的濃煙從粗大的煙囪裡滾滾噴出,如同不祥的狼煙,筆直地升上陰沉的天空。
法國海軍的“獅子”號ion)鐵甲巡洋艦率先拔錨。
巨大的鐵錨帶著嘩啦啦的沉重鐵鏈被絞盤從海底提起,黑色的海水從錨爪上瀑布般瀉下。
巨大的螺旋槳開始攪動渾濁的海水,艦艏緩緩劈開波浪,調整著方向。
甲板上,水兵們如同螞蟻般忙碌奔跑,沉重的炮衣被迅速解開、卷起,露出下麵一門門閃著幽冷寒光的巨大艦炮!
黑洞洞的炮口,在陰沉的天色下,如同死神緩緩睜開的眼睛,森然指向不遠處的天津城方向!
緊接著,體型稍小但更加敏捷的“複仇者”號evengeur)炮艦也發出了啟航的嘶鳴。
它的動作更快,如同一條被激怒的毒蛇,迅速跟上了“獅子”號的航跡。
不僅僅是法國軍艦!仿佛收到了無形的信號,停泊在附近錨地的英國炮艦“鸕鶿”號rorant)、美國炮艦“莫諾卡西”號onocacy)的煙囪也相繼噴吐出濃煙,響起了啟錨的汽笛。
一麵麵不同圖案的列強海軍旗在桅杆頂部獵獵作響,在灰暗的海天背景下,顯得格外刺眼、猙獰。
一艘艘鋼鐵巨獸,噴吐著濃煙,犁開海麵,帶著低沉的轟鳴和森然的殺氣,開始向海河口方向集結、迫近!
冰冷巨大的炮管緩緩轉動,調整著射擊角度,那細微卻清晰的機械轉動聲,如同死神磨牙的聲響,清晰地回蕩在海麵上。
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壓力,如同實質的鐵幕。
隨著軍艦的迫近,沉沉地壓向海岸,壓向那座剛剛經曆血火洗禮、此刻在風暴眼中瑟瑟發抖的天津城。
炮口之下,便是強權不容置疑的意誌,是複仇烈焰即將傾瀉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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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河的濁浪,似乎也在這鋼鐵巨獸的威壓下,變得愈發洶湧不安。
風暴過後,仁慈堂的殘骸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骨架,在灰暗的天色下沉默地矗立著,散發著濃烈的焦糊、血腥和死亡混合的惡臭。
斷壁殘垣間,破碎的彩色玻璃像魔鬼的眼淚,散落一地。
曾經象征庇護與慈愛的十字架,從燒得焦黑的尖頂上歪斜地垂下,搖搖欲墜。
幾個穿著皂衣、用布巾捂著口鼻的衙役,在廢墟和屍體間小心翼翼地穿行,強忍著嘔吐的欲望,進行著最初步的清理。
他們的動作僵硬而麻木,眼神躲閃,不敢細看那些白袍上凝固的深褐色血跡和扭曲的肢體。
一個衙役在走廊轉角那根沾滿噴濺狀血跡的石柱下,發現了艾米莉修女的遺體。
她歪倒在冰冷的地麵上,金色的長發被乾涸的血汙粘結在慘白的臉頰和額角那個深可見骨的可怕傷口上。
那雙曾經湛藍的眼睛空洞地睜著,凝固著最後時刻的茫然與冰冷的虛無。
她的修女袍沾滿了汙泥、血漬和灰燼,淩亂不堪。一隻沾滿泥汙的手,無力地攤開在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