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九年夏末,湘中楊家灘存養堂,劉嶽昭府第宅院,沉甸甸地浸在濕熱的暑氣裡。
庭中那株老槐樹蔫頭耷腦,葉片紋絲不動。
蟬鳴粘稠,固執地穿透緊閉的窗欞,鑽進劉嶽昭的耳朵。
他枯坐在窗下的舊藤椅裡,身形深陷,寬大的粗布袍子空空蕩蕩。
十載光陰,如鈍刀子割肉,已將他的棱角磨平。
他微微佝僂,目光定定投向窗外那方被高牆框死的、灰蒙蒙的天空。
桌上,一把刻痕累累的牛角小刀,幾塊暗紅如血的土硝石,一碟碾得極細的沉香木屑,一小碗粘稠的米漿糊。
劉嶽昭伸出枯枝般的手,拈起一塊土硝石。
冰冷、粗糙,帶著大地與火藥的氣息。刀尖抵著硝石邊緣,手腕沉穩發力,細碎的石粉簌簌落下,堆在桑皮紙上,積成一小撮刺眼的白色。
銀匙舀出深褐沉香屑,傾入白色硝粉之中。一白一褐,靜默對峙。
他三根指節粗大的手指,一圈又一圈地攪動。
冰冷的硝粉與溫厚的香屑彼此滲透、融合。
清冽的沉香甜暖被硝石那金屬腥氣的凜冽刺穿、包裹,最終糅合成一種獨一無二的味道,既是廟宇的肅穆,更是戰場的鐵腥。
劉嶽昭停下手,湊近那堆混合粉末,深深吸氣。
渾濁的眼睛裡,倏地爆出兩點銳利如刀的光芒。
這味道……是騰越騰衝古稱)邊地瘴癘山林間彌漫的殺機,是洋槍擦過耳畔的尖嘯,更是壓在他心頭十年、那場無法言說功過的血案陰雲。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光緒元年1正月,滇西騰越廳。
英國駐華中尉兼使館翻譯馬嘉理,在武裝探路隊護衛下,悍然闖入中國境內,意圖開辟由緬甸入滇通道。
消息如同驚雷,炸響在雲貴總督府。
“狂妄!”劉嶽昭一掌拍在硬木案幾上,震得茶碗叮當。
他須發戟張,棱角分明的臉因狂怒而扭曲。
“《煙台條約》墨跡未乾,彼輩竟敢無視勘界約束,率武裝深入我腹地!視我邊關如無物乎?”
幕僚們噤若寒蟬。他們深知這位湘軍悍將的脾性,骨子裡浸透血火剛烈,最恨洋人跋扈,踐踏國權。
他立即八百裡加急,嚴令騰越鎮總兵蔣宗漢、同知吳啟亮:“嚴密監視,據理攔阻!曉諭彼等,未得朝廷明旨,武裝隊伍斷不可擅越國境!更須約束邊民,勿生事端,免授洋人以柄!”
命令斬釘截鐵,卻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既要擋狼,又不能讓狼找到撕咬的借口。
然而,事態發展超乎預料。馬嘉理一行仗著洋槍洋炮,驕橫跋扈,強行闖關。行至騰越廳屬盞達副宣撫司地界今德宏盈江)的蠻允山寨附近,與當地景頗、傣、漢等族巡邊民眾發生激烈衝突。
洋人悍然開槍,打傷數名邊民。積壓的怒火瞬間被點燃!
邊民們手持長刀、弓弩、火銃,憑借熟悉的地形,奮起反擊。
密林深處,殺聲震天。
“報——!”一名渾身浴血的驛卒衝進總督府大堂,撲倒在地,聲音嘶啞:“大人!英夷馬嘉理及其隨從數人,在蠻允山林……被激憤邊民……圍殺斃命!屍首已尋獲!”
轟!
如同驚雷在頭頂炸響。劉嶽昭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扶住案幾才站穩。
消息不是捷報,是滔天巨禍!他眼前閃過的是英國公使暴怒的嘴臉,是紫禁城震怒的聖諭,更是邊疆即將燃起的戰火。他強壓翻湧的氣血,厲聲喝問:“蔣宗漢、吳啟亮何在?為何未能彈壓?”
“蔣總兵、吳同知聞訊已率兵趕往彈壓,奈何山深林密,民眾激憤如潮……未能……未能及時阻止……”驛卒聲音顫抖。
“未能阻止……”劉嶽昭喃喃重複,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頂門。
他深知,無論真相如何,無論邊民如何被激怒,洋人死了,朝廷就必然要給“大英帝國”一個交代。
他這個雲貴總督,首當其衝。
果然,英國公使館的咆哮如同海嘯,瞬間淹沒了總理衙門。
威妥瑪的照會措辭凶狠如刀,要求嚴懲“凶手”、巨額賠款,並威脅將派艦隊封鎖渤海灣。
紫禁城的震怒比邊陲的瘴氣更令人窒息。一道道冰冷的諭旨如同鐵索,勒緊了劉嶽昭的脖頸:
“劉嶽昭!身為封疆,約束無方,致啟邊釁!
騰越滋事一案,釀成戕害英員重案,實屬咎無可辭!
著即革去雲貴總督一職,拔去花翎,褫奪黃馬褂,交部嚴加議處!速即解任,回籍聽勘!永不敘用!”
那宣讀聖旨的京官,聲音尖利,在總督府森嚴的大堂裡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
劉嶽昭直挺挺跪在冰冷的金磚地上,“永不敘用”四字如同最終的判決,砸得他眼前發黑。
花翎、黃馬褂被粗暴剝下,錦雞補服被扯去,連官靴也被褪下。
他像是被剝光了所有鱗甲的龍,被粗暴地推出了轅門。
昔日部屬遠遠避在角落,目光閃爍。隻有幾個跟隨多年的老兵,跪在塵埃裡,對著他離去的背影,重重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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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嶽昭沒有回頭。他一步一步,踏出總督府大門,腳步沉重如拖千斤鐐銬。
來時前呼後擁,去時孤影煢煢。隻有那匹老邁的烏騅馬,被老仆牽著,默默跟在後麵。
馬車顛簸在崎嶇的歸途上,劉嶽昭閉著眼。
車窗外,急速倒退的西南山水模糊不清。
他腦海中翻騰的,是驛卒浴血的身影,是邊民憤怒的呼號,是馬嘉理倒斃蠻允山林的景象,是威妥瑪咆哮的嘴臉,是老佛爺震怒的諭旨,是部屬們躲閃的眼神……
是失職?是無奈?是邊民的血性?還是自己未能掌控局麵的無能?無數念頭撕扯著他。
“老爺……”劉夫人王氏哽咽著,“朝廷……朝廷也是迫於洋人……”
劉嶽昭猛地睜開眼。眼神疲憊如枯井,井底深處卻燃著一點不肯熄滅的餘燼。
他緩緩搖頭,喉結滾動,隻吐出兩個字,沙啞卻沉重:
“邊民……何辜?”
車軲轆碾過碎石。邊民何辜?他們保家守土,反擊侵略,何錯之有?朝廷崇洋媚外,拿他頂罪,他心知肚明。
代價,便是這十年黔山深處的枯坐,便是這滿腹功名化作的、隻能摻入線香的硝石粉末。
……
回憶的潮水退去,隻留下心底一片冰冷的鹽堿灘。
劉嶽昭枯坐在藤椅裡。他取過竹簽,蘸了米漿糊,塗抹在棉紙撚子上。
小心翼翼地將那混合了硝與香的粉末傾倒在撚子上。
枯槁的手指,異常靈巧地撚動著紙撚,一圈,又一圈。
粉末被緊密裹入,形成一根細長、緊實、微泛灰褐的線香胚子。
他拿起一根,湊到鼻尖,深深吸氣。硝煙氣息霸道衝入鼻腔,沉香的溫甜才絲絲透上。
渾濁眼底,微不可察的波瀾輕蕩。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牆角堆積的線香,如同一座沉默的、等待點燃的微型火藥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