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民知罪!萬死難辭!”馬占鼇的聲音清晰而平靜,聽不出恐懼。
“太平寺下,我數千將士英魂,楊嶽斌將軍之血,如何告慰?”左宗棠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冰錐,直刺馬占鼇。
馬占鼇深深伏地:“
債難償!罪民願傾所有,加倍撫恤陣亡將士及楊將軍家眷!繳還軍械糧秣,隻多不少!更願率河州回眾,為朝廷永守西陲,肝腦塗地,以贖前愆!若大帥仍難消雷霆之怒,罪民一身在此,願引頸就戮,隻求大帥…開恩於河州萬千無辜婦孺!”
最後一句,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帶著一種沉重的悲愴。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左宗棠的目光銳利如鷹,仿佛要將馬占鼇從裡到外徹底看穿。
是真心?是偽飾?他緩緩抬起手,指向馬占鼇身後那幾名同樣跪伏的親隨:“他們,是何人?”
馬占鼇抬起頭:“回大帥,此皆罪民子侄。
特帶來,留於大帥軍中,以為人質。若罪民及河州回眾再有二心,請大帥先斬此數子,再發天兵剿滅,罪民絕無怨言!”
以子為質!此乃最大的誠意,也是將自己全族性命都押上的賭注!帳內帳外,所有清軍將士,包括陳湜在內,神色都微微動容。
左宗棠緊抿的嘴角,幾不可察地鬆動了一絲。他再次沉默,目光從馬占鼇決然的臉,移向他身後那幾個年輕卻同樣平靜的回人少年,最終,落在了案頭那份降表上——那末尾一行小字,再次清晰地映入眼簾:“唯懇朝廷,允我河州回眾,循教門舊規,延請阿訇,誦經禮拜,以安民心,以固根本。”
這才是馬占鼇真正所求!不是活命,不是富貴,而是他身後整個河州乃至陝甘回民文化存續的根基!
他願奉還一切繳獲,加倍撫恤,交出治權,甚至獻上親子為質,所求的,不過是信仰得以延續的一線空間!
好一個馬占鼇!好一招以退為進!左宗棠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在看清這“價碼”的瞬間,終於鬆動了。
他需要的,是儘快平定陝甘,打通西征之路。趕儘殺絕,隻會激起更猛烈的反抗,陷入無休止的泥潭。
楊嶽斌的血,需要代價,但這代價,是否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來支付?
馬占鼇的“降”,提供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契機——一個以最小代價、最快速度穩定後方,甚至化敵為助的契機!
一個能告慰楊嶽斌在天之靈、使其犧牲並非徒勞的契機!
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仿佛穿透了連日的陰霾。他緩緩起身,走到帳門口。
秋日的陽光落在他蒼老卻依舊挺拔的身軀上。
他看著依舊跪伏在地的馬占鼇,聲音沉穩而清晰,如同定音的鼓槌:
“馬占鼇,你能審時度勢,率眾歸誠,保全生靈,此乃大善。本帥念你尚有悔悟之心,亦為河州萬千生民計,更念及楊嶽斌將軍在天之靈,願其犧牲,能換得一方安寧……”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肅殺的軍陣,掃過遠處河州城模糊的輪廓,最終落回馬占鼇身上,一字一句,重若千鈞:
“準爾所請!既往之咎,概不追究!河州善後,依爾所呈條陳,由爾協同地方官府辦理!所繳軍械糧秣及撫恤之資,著即交割!爾之子弟,可留營效力!望爾洗心革麵,約束部眾,永為朝廷忠順良民!若再生事端,定誅不赦!”
“謝大帥天恩!謝大帥不殺之恩!馬占鼇及闔族回眾,永感大德!誓死效忠朝廷!”
馬占鼇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抑製的激動,重重叩首,額頭觸在冰冷的土地上。
左宗棠微微頷首,臉上依舊肅穆,卻對侍立一旁的陳湜道:“取火來。”
陳湜一愣,旋即明白,立刻取來一支點燃的蠟燭。
左宗棠接過那卷素白的降表,在無數雙驚愕的目光注視下,神色平靜地將它湊到了跳躍的燭火上。
潔白的錦緞邊緣瞬間焦黃卷曲,明亮的火焰迅速吞噬了那些認罪的言辭、對楊嶽斌的痛悔、繳還的清單、撫恤的承諾,以及那行關乎信仰存續的小字……
火光映照著左宗棠深邃的眼眸,也映照著馬占鼇驟然抬起、
充滿震驚與複雜情緒的臉。燒掉降表!這舉動,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力量。
它燒掉的是過往仇怨的憑證,是懸在馬占鼇頭頂的利劍,更是左宗棠代表朝廷給出的一個無聲卻無比鄭重的承諾——隻要
真心歸順,既往不咎,承諾有效!
楊嶽斌的血,以此方式,化作了陝甘安寧的一塊基石。
火焰吞噬了最後一片錦緞,化作幾縷青煙消散在河州清冷的空氣中。
左宗棠撣了撣指尖並不存在的灰燼,目光如古井深潭,看向猶自震驚的馬占鼇,聲音低沉卻清晰地回蕩在河灘上:
“自今日始,前塵俱往。望爾不負此心,不負朝廷,不負楊將軍泉下之望。”
馬占鼇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裡仿佛還殘留著錦緞燃燒的微焦氣息。
他再次重重叩首,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沉凝與力量:
“謹遵大帥鈞命!河州回漢,自此同沐天恩,永為赤子!楊將軍英靈在上,罪民絕不敢再負天恩!”
河灘上的風,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柔和了些許。肅殺的軍陣依舊沉默,但那股彌漫的、隨時可能爆發的戾氣,已悄然散去。
一場看似不可能、充滿試探與算計的投降談判,在“談錢”繳還物資、加倍撫恤、保留根本)卻最終未傷及彼此核心利益的微妙平衡中,塵埃落定。
燒毀的降表灰燼隨風飄散,湮滅於洮河之畔的黃土。
左宗棠的目光掠過馬占鼇低垂的白帽,投向遠處蒼茫的河州城廓,那裡,炊煙正從無數回漢人家的屋頂嫋嫋升起,在戰火暫熄的黃昏裡,勾勒出一種劫後餘生的、脆弱的寧靜。
數日後,交割完畢。清軍營寨開拔,緩緩西行。陳湜勒馬於高坡,回望河州。城頭已換上簇新的清廷龍旗,與幾麵代表馬家歸順的“忠義營”旗幟在風中並立。城下,不再是枕戈待旦的叛軍,而是開始疏浚河道、修補屋舍的零星百姓身影。馬占鼇一身素淨長袍,獨立城樓一角,默默目送大軍遠去,身影在遼闊的天地間顯得渺小而清晰。秋風掠過坡上的衰草,發出低沉的嗚咽,似在吟誦一首無字的詩篇。
陳湜身旁的親兵隊長低聲道:“大帥,真就這麼…算了?太平寺的血…楊軍門的仇…”
陳湜沉默片刻,目光從河州城收回,望向西邊更為荒涼遼闊的群山瀚海,那是他即將追隨左帥繼續征伐的方向。
他緩緩開口,聲音混在風裡,帶著金鐵般的冷硬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
“賬,不是不算。是換了個算法。用河州的降,算整個陝甘的定;用幾麵旗,算千萬條命。
至於太平寺的血,楊軍門的命…”他頓住,猛地一抖韁繩,戰馬長嘶,人立而起,“自有後人去算!也自有這河州的太平去償!走!”
馬蹄踏起黃塵,大軍如龍,蜿蜒西去。河州城樓上的白點,漸漸融入暮色蒼茫的地平線。
洮河水依舊渾濁,卻不再浮屍塞流,它沉默地流淌,衝刷著血色的記憶,也默默記下河灘上那堆早已被風吹散的、無人留意的紙灰。
那灰燼裡,藏著一個將軍孤注一擲的豪賭,一個統帥洞穿時局的妥協,一位大將用生命換取的契機,以及一個民族在鐵血風暴中,於懸崖邊緣為自己掙得的一線喘息之機。
硝煙散儘的城堞旁,馬占鼇久久凝望西方煙塵落儘之處。
身後阿訇低誦經文之聲隨風飄來,悠長而蒼涼,如歎息,亦如禱祝。他抬手,輕輕撫過冰冷的垛口磚石,指尖感受著那粗糲的質感,低聲自語,聲音散入風中:
“洮水血浪翻作墨,太平寺外寫太平。
白帽低處千鈞諾,不祭刀兵祭蒼生。
將軍碧血化基石,換得殘陽照孤城。”
城下,渾濁的洮河水裹挾著殘枝斷梗,打著旋,沉默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