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利器在手_花屋湘軍傳奇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40章 利器在手(1 / 2)

塞外的風,裹著砭骨的寒意和細碎沙塵,在光緒元年的冬夜裡嗚咽不休。

它穿過蘭州製造局高大卻處處透風的門縫,吹得懸掛在梁上的牛油燈盞忽明忽滅,燈焰掙紮著,在牆壁上投下巨大、扭曲、不停晃動的影子。

空氣裡彌漫著金屬灼燒後特有的焦糊味,混雜著桐油、汗水、劣質煙草以及未散儘的硫磺氣息,濃得幾乎能凝結成塊。

在這片混沌的光影與氣味之中,鐵器的撞擊聲是唯一的主宰。

沉重的鍛錘敲擊在通紅的鐵砧上,發出沉悶而震撼人心的“鐺!鐺!”巨響,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火星如暴雨般四濺,短暫地照亮錘工們油亮緊繃、汗珠滾落的脊背。稍遠處,蒸汽機像一頭不堪重負的老牛,發出粗重、嘶啞、帶著破鑼般雜音的喘息,帶動著巨大的皮帶輪緩緩轉動,驅動著新安裝不久的幾台洋人車床和鑽床。

金屬切削的尖嘯聲,磨輪打磨的沙沙聲,工頭嘶啞的催促聲,工匠們因用力而發出的低沉哼喝……

所有聲響都在這座由破敗廟宇倉促改建的兵工廠裡瘋狂地攪拌、發酵,彙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

陳三更就蹲在這片喧囂風暴的中心邊緣。

他的一條腿在早年追隨左帥平定陝甘回亂時被炮彈碎片削斷了大筋,如今隻能僵直地拖在身後,成了一個永遠無法卸下的沉重負擔。

此刻,他整個人幾乎蜷縮在一門黑沉沉的“劈山炮”炮尾之後,僅存的右腿屈起支撐著身體,左腿彆扭地斜伸出去。

他布滿老繭和燙傷疤痕的右手,穩穩地握著一柄細長的鋼銼,左手粗糙的指肚則緊緊貼著冰冷的炮管內壁,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專注。

他的眼睛眯成兩道銳利的細縫,眼角的皺紋深如刀刻,死死鎖定在炮膛深處那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幾絲細微凸起上。

銼刀每一次向前輕推,都伴隨著一聲短促而輕微的“嗤啦”,細如微塵的金屬碎屑簌簌落下。

他銼幾下,便停下,手指像最精密的探針,在冰冷的膛壁上來回摩挲、感受,再銼幾下,再摩挲……周而複始。

汗水順著他花白稀疏的鬢角淌下,在滿是煤灰油汙的臉上衝出幾道歪歪扭扭的溝壑,他卻渾然不覺,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方寸之間的觸感裡,仿佛在與這尊沉默的鋼鐵巨獸進行著無聲的對話。

“陳師傅!”一聲帶著明顯壓抑著不耐煩的呼喚穿透了嘈雜,在陳三更耳邊響起。留洋歸來的技術官沈文忠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

沈文忠穿著筆挺的細布洋裝,外麵罩著一件不太合身的工廠號衣,鼻梁上架著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卻也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焦躁。

他手裡捏著一份圖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陳三更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聽見。銼刀依舊沿著那無形的軌跡穩定地行進,發出單調的“嗤啦”聲。

沈文忠眉頭緊鎖,提高了音量:“陳師傅!停一停!這炮管,不能再按老法子手工磨了!

新到的德國鏜床是做什麼用的?圖紙上標注的尺寸公差,靠手摸是絕對達不到要求的!

精度不夠,射程和準頭都會大打折扣,還會增加炸膛風險!”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指向遠處那台在蒸汽帶動下緩慢運轉、發出低沉嗡鳴的嶄新機器。

幾個年輕工匠正圍著它,笨拙而緊張地操作著。

那持續的“嗤啦”聲終於停了下來。陳三更慢慢直起佝僂的腰背,動作因腿疾而顯得格外滯重。

他轉過頭,渾濁卻異常清亮的眼睛看向沈文忠,臉上溝壑縱橫的肌肉抽動了一下,嘴角咧開一個幾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露出幾顆發黃的牙齒:“沈大人,”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如同生鏽的鐵器摩擦,“您那洋機器,金貴。

燒煤燒得比餓死鬼還凶,動靜大得能把房梁震塌。

昨兒個不還趴窩了嗎?修它耽誤的工夫,夠老漢我磨好兩門炮膛了。”

他抬起那隻滿是油汙和老繭的手,用指關節輕輕敲了敲冰冷堅硬的炮身,發出“鐺鐺”的脆響,語氣裡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驕傲:“這老夥計,我伺候了半輩子。

它哪裡‘咯’著、哪裡‘澀’著,我這兩根指頭,比您那圖紙上的洋碼子管用!老祖宗傳下來的眼力、手勁、心氣兒,還有這身挨炮子兒換來的骨頭,就是吃飯的家夥什!

炸膛?”他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老漢我修的炮,還沒在自家陣地上響過!”

沈文忠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眼鏡片後的目光像要噴出火來。

他猛地將手中的圖紙抖得嘩嘩作響,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尖:“頑固!陳師傅,這是科學!是物理!是算出來的精準!不是靠你那‘心氣兒’和‘感覺’!左帥要的是能打到天山腳下的利器,不是靠運氣蒙出去的鐵疙瘩!耽誤了大事,你擔得起嗎?!”

“擔得起擔不起,老漢這條命早就押給左帥了!”陳三更毫不示弱地頂了回去,渾濁的眼裡燃起一股倔強的火苗。

“您那洋機器是好,可它不吃西北的風沙!不吃這苦寒!它嬌氣!這炮膛,就得這麼一點一點‘盤’出來,才經得起戈壁灘上往死裡磕打!”他猛地低下頭,不再看沈文忠,重新握緊銼刀,對準炮膛深處那頑固的凸起,更加用力地銼了下去。

“嗤啦——嗤啦——”,那聲音陡然變得刺耳、急促,帶著一股宣泄般的狠勁,仿佛要將所有的質疑和不忿都銼進這冰冷的鋼鐵裡。

兩人之間的空氣驟然凝固,隻剩下那一聲聲帶著對抗意味的銼刀聲,在蒸汽機的嘶吼和鐵錘的轟鳴中,倔強地切割著沉默。

周圍的工匠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股無形的張力,動作都不由得慢了下來,眼神在兩人身上偷偷逡巡。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個渾身裹挾著門外寒氣的傳令兵,臉凍得青紫,眉毛胡子上都結著白霜,像陣風似的衝了進來。

他顧不上行禮,徑直衝到沈文忠麵前,聲音嘶啞地喊道:“沈大人!左帥急令!肅州、涼州、甘州三處大倉,存糧告罄!後續糧車被大風雪阻在六盤山以東,寸步難行!河西走廊上的糧道……斷了!趙大人請您速去議事!”

“糧道斷了?!”沈文忠臉上的怒氣瞬間被驚愕取代,眼鏡片後的瞳孔猛地收縮。

這消息如同一聲炸雷,震得他腦子裡嗡嗡作響。蘭州製造局晝夜不停的喧囂,在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鐵錘懸在半空,車床停止了嘶鳴,連陳三更手中的銼刀也僵在了炮膛裡。

所有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個帶來噩耗的傳令兵,空氣裡隻剩下蒸汽機粗重而無助的喘息,還有牛油燈芯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劈啪聲。

一種無聲的恐慌,比塞外的寒風更刺骨,悄然彌漫開來。

肅州城西,通往嘉峪關的官道早已麵目全非。曾經車馬絡繹的坦途,如今被狂暴的風沙啃噬得隻剩下一道道起伏的沙梁和裸露的礫石。

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壓向荒原,狂風像無數條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大地,卷起砂石碎草,發出淒厲如鬼哭的尖嘯。

空氣渾濁不堪,吸入一口,滿是塵土和絕望的味道。

後勤官趙之謙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這片死亡之地。

他裹著厚厚的羊皮襖,風帽緊緊係著,隻露出一雙布滿血絲、深陷在眼窩裡的眼睛,目光像鷹隼般銳利而疲憊地掃視著前方。

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的奔波和焦灼,已讓這個素來沉穩的中年人形容枯槁,嘴唇乾裂出血口。

他身後跟著十幾個同樣疲憊不堪的親兵,每個人的臉上都蒙著厚厚的沙塵,嘴唇乾裂,眼神黯淡,像一群剛從地獄邊緣爬回來的遊魂。

突然,趙之謙的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前方不遠處的沙梁背風處,一片刺目的慘白撞入眼簾。

是死去的駱駝。

不是一頭,而是一群。幾十峰高大的駱駝屍體,如同被隨意丟棄的巨大玩偶,橫七豎八地倒在冰冷的沙礫地上。

它們生前承載著維係數萬大軍生命的糧草輜重,此刻卻成了戈壁灘上最悲涼的注腳。

屍體大多已被風沙半掩,露出嶙峋的骨架和乾癟的皮毛,空洞的眼窩茫然地望著鉛灰色的蒼穹。

空氣裡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死亡氣息——那是屍骸在嚴寒中緩慢腐敗與風乾混合的、令人作嘔的甜腥。

幾隻黑羽的禿鷲像不祥的幽靈,在低空盤旋,發出刺耳的“嘎嘎”叫聲,偶爾俯衝下來,用鋒利的喙撕扯著早已凍硬的皮肉。

一個親兵忍不住俯身劇烈地乾嘔起來,其他人則死死抿著嘴,臉色鐵青,眼神裡充滿了兔死狐悲的驚悸。

這些倒斃的駱駝,正是趙之謙之前費儘心力從蒙古、青海等地征調來的第一批運糧駝隊。

它們本該將寶貴的糧食運抵肅州大倉,如今卻無聲地倒斃在此,連同它們背上那些救命的糧食,一同被黃沙吞噬。

趙之謙緩緩走到一具龐大的駱駝屍骸旁。

這峰駱駝顯然剛倒下不久,屍體尚未完全僵硬,巨大的頭顱無力地歪向一邊,渾濁的眼珠凝固著生命最後一刻的痛苦和茫然。

它寬厚的背上,還牢牢捆縛著幾個巨大的、用厚實牛皮和柳條編織的馱筐。

趙之謙伸出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顫抖著解開筐上浸滿汗漬、已經凍結的繩索,掀開覆蓋的油布。

空的。

筐底隻殘留著一些被踩踏得稀爛、混著沙土的麥麩碎屑和草料殘渣。

一粒完整的糧食都看不到。

希望徹底破滅。一股冰冷的絕望,比戈壁的寒風更甚,瞬間攫住了趙之謙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

他踉蹌了一下,扶住駱駝冰冷僵硬的屍體才勉強站穩。

風沙抽打在他臉上,生疼,他閉上眼,耳邊似乎響起了無數士兵因饑餓而發出的呻吟,看到了因糧儘而崩潰的軍陣……

西征大業,難道還未出關,就要葬送在這片無情的黃沙裡?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撕裂了風沙的嗚咽,由遠及近。

一騎快馬如同離弦之箭,衝破渾濁的風幕,疾馳而來。

馬上的騎士同樣風塵仆仆,嘴唇乾裂出血,但眼神卻異常焦灼。

他勒住嘶鳴的戰馬,翻身滾落,甚至來不及站穩,便踉蹌著衝到趙之謙麵前,從貼身的油布包裡掏出一個被汗水浸得發軟的信封,雙手遞上,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大人!左帥……左帥八百裡加急,親筆手令!”

信封是普通的青灰色公文封,但封口處那枚殷紅如血的“欽差大臣關防”大印,在灰暗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

趙之謙深吸了一口滿是沙塵的冷氣,竭力穩住微微顫抖的手指,撕開封口。

裡麵是一張薄薄的、略顯粗糙的公文箋紙。

紙上墨跡酣暢淋漓,筆鋒如刀,力透紙背,正是左宗棠那熟悉的、剛勁峻拔的字跡。

沒有抬頭,沒有寒暄,隻有兩行字,墨色濃重,殺氣凜然:

糧儘,則食賊;

械損,則奪之。

字字如鐵,句句似刀!

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熱流猛地衝上趙之謙的頭頂,瞬間驅散了四肢百骸裡的寒意和絕望。

那八個字,仿佛帶著左帥那永不低頭的意誌和破釜沉舟的決心,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攥緊了信紙,指關節捏得發白,胸膛劇烈起伏著。

他抬起頭,環顧四周死寂的駝屍和親兵們絕望灰敗的臉,眼中那黯淡的火苗,被這八個字重新點燃,燒成了熊熊烈焰!

“都聽見了嗎?!”趙之謙的聲音陡然拔高,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壓過了狂風的嘶吼。

“左帥鈞令在此!”他將那張薄薄的紙高高舉起,讓那鐵畫銀鉤的字跡暴露在風沙之中,“糧儘,則食賊!械損,則奪之!天塌不下來!傳令——!”

他猛地轉身,指向嘉峪關的方向,仿佛那裡不再是絕境,而是破局的起點:

“第一,所有能動的人,給我刮!刮遍這些死駝的馱筐、口袋!一粒麥子、一塊乾餅渣子都不能漏掉!集中起來,優先供給前鋒探馬和工匠!他們是眼睛,是爪牙!”

“第二,立刻派出所有還能跑的馬隊,輕裝簡從,分頭深入哈密、吐魯番方向!給我摸清阿古柏賊軍最近的屯糧點!摸清他們輜重隊的路線和護衛兵力!要快!要準!”

“第三,飛騎回稟左帥與沈大人!”趙之謙的目光銳利如刀,“就說我趙之謙領命!糧草,我去‘找’!讓製造局那邊,鉚足了勁造炮!修槍!大軍開拔在即,利器,必須備足!告訴陳師傅、沈大人,左帥等著他們的炮說話!”

命令一條條吼出,乾脆利落,再無半分遲疑。

親兵們眼中的絕望和麻木,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血腥氣的命令衝擊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他們轟然應諾,聲音嘶啞卻充滿力量,迅速散開,撲向那些死去的駱駝和空癟的馱筐,用刀刮,用手摳,像一群在絕境中尋找最後生機的餓狼。

風沙依舊肆虐,卷起地上的枯草和沙礫,抽打在趙之謙臉上,生疼。但他挺直了脊梁,像一杆插在戈壁上的標槍,目光越過連綿的沙丘,死死盯向西北那一片未知的、充滿殺機的疆域。

左帥的手令被他緊緊攥在手心,那八個字,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刻進了他的骨血裡。

蘭州製造局後院的靶場,籠罩在一片肅殺的寂靜裡,與前麵工坊的喧囂嘈雜判若兩個世界。

連日的陰雲終於裂開一道縫隙,慘淡的冬日陽光斜斜地照射下來,給冰冷的土地和遠處作為靶標的一堵殘破土牆鍍上了一層毫無暖意的白邊。

空氣清冷,彌漫著火藥燃燒後特有的、刺鼻的硝煙味,尚未完全散儘。

一門剛剛完成最後組裝的劈山炮,黝黑的炮口沉默地指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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