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著在風雪中痛苦掙紮的駝隊和縮成一團的士兵,心沉到了穀底。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淒厲、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聲,穿透風雪的咆哮,從山坳四周的黑暗中幽幽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
無數幽綠的光點在暴風雪中若隱若現,貪婪地窺視著這支陷入絕境的隊伍。
“結陣!快結圓陣!”趙黑子嘶啞的吼聲如炸雷般響起,瞬間壓過了風雪和狼嚎。
士兵們強忍著恐懼和嚴寒,拔出刀劍,依托著糧車和受驚躁動的駱駝,迅速圍成一個緊密的防禦圈。
趙黑子一馬當先,挺著長矛,守在陣型最薄弱處。他臉上的刀疤在雪光映照下,如同地獄的烙印。
狼群在頭狼的帶領下,試探著發起了衝擊。
幽綠的光點化作一道道迅猛的黑影,從風雪中猛撲上來!慘烈的搏殺瞬間爆發!
刀光與狼牙在雪幕中交錯閃爍,士兵的怒吼、駱駝的悲鳴、餓狼垂死的哀嚎以及兵器碰撞的刺耳聲響,混雜著風雪的呼嘯,奏響了一曲死亡的交響。
趙黑子如同一尊浴血的戰神,手中長矛舞得如同風車,每一次刺出都帶起一蓬腥熱的血花。
一頭體型碩大的頭狼狡猾地從側麵撲向一個年輕士兵的咽喉,趙黑子怒吼一聲,竟棄了長矛,合身撲上,用粗壯的臂膀死死扼住狼頸,一人一狼在雪地裡翻滾撕咬,濺起大片雪泥。
最終,趙黑子用儘全身力氣,鐵鉗般的雙手狠狠一扭,“哢嚓”一聲脆響,惡狼癱軟下去。
他搖晃著站起,半邊臉被狼爪撕開,血肉模糊,卻咧開嘴,露出一個混合著鮮血與雪沫的猙獰笑容:“畜生!來啊!”
胡曾岩沒有武器,他指揮著民夫和還能動彈的人,將一袋袋糧食奮力堆疊加固,形成屏障。
混亂中,他看到幾匹駱駝因受驚和寒冷徹底倒下,再也無法站起。他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但隨即被更深的決絕取代。
他猛地衝到一輛糧車旁,用儘力氣嘶喊:“拆車!點火!用火!”民夫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七手八腳地劈開車廂板,在狼群襲來的方向點燃了幾堆熊熊篝火!
跳躍的火焰瞬間驅散了近前的黑暗和寒冷,也暫時逼退了畏火的狼群。
借著火光和短暫的喘息之機,趙黑子重新組織起防禦。狼群的攻勢被遏製,它們不甘地在火圈外徘徊嗥叫,綠眼幽幽。
風雪,終於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漸漸平息了。天邊透出一線慘淡的灰白。
山坳裡一片狼藉,雪地被鮮血和狼屍染紅。疲憊不堪的士兵們互相攙扶著,清點著傷亡和損失。幾匹倒斃的駱駝和損壞的糧車,無聲訴說著昨夜慘烈的代價。
胡曾岩默默走到那堆燃儘的篝火灰燼旁,拾起一塊燒焦變形的鐵質車轅搭扣,觸手冰冷,上麵沾著不知是人還是狼的暗沉血漬。
他緊緊攥住這冰冷的金屬,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趙黑子拖著一條被狼牙撕開皮肉的傷腿,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大人…糧…糧還在!”
胡曾岩抬起頭,望向東方漸亮的天際線,那裡,是肅州的方向。他深深吸了一口凜冽而清新的空氣,將那塊沾血的冰冷搭扣緊緊按在心口,仿佛要汲取那上麵殘留的、混合著死亡與鋼鐵的熱力:
“整隊!出發!糧在,路就在!前麵,就是肅州!”
駝鈴聲再次倔強地響起,帶著傷痕和焦黑的印記,這條飽經磨難的糧道蒼龍,背負著希望與沉重的犧牲,迎著初升的、毫無暖意的冬日,繼續向西方蜿蜒前行。
肅州城外,西征大營轅門高聳,旌旗在乾燥凜冽的寒風中獵獵作響。
左宗棠並未端坐帥帳,而是披著一件半舊的玄色大氅,親自肅立在轅門外的了望高台上。
他身形如古鬆般挺直,花白的胡須在風中微微拂動,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漫天飛舞的塵沙,望向那天地相接的儘頭。副將和幕僚們垂手侍立在他身後,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流逝。忽然,地平線上,一個幾乎與灰黃色沙塵融為一體的黑點,頑強地躍動著,由遠及近,逐漸清晰——是一名疲憊不堪、伏在馬背上疾馳而來的斥候!
他衝到高台之下,滾鞍落馬,踉蹌幾步才站穩,聲音因激動和乾渴而撕裂:“大帥!來了!糧隊…糧隊到了!離此…離此不足二十裡!”
左宗棠扶著冰冷女牆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
他沒有說話,隻是那如深潭般的眼眸深處,驟然掀起一絲難以抑製的波瀾,仿佛冰封的湖麵下湧動著滾燙的岩漿。
終於,在落日的熔金將西天雲霞燒得一片血紅時,那條由無數疲憊身影和負重駱駝組成的漫長隊伍,如同一條傷痕累累卻依舊不屈前行的巨龍,在漫天飛舞的金紅沙塵中,緩緩遊進了肅州大營的轅門。
左宗棠步下高台,親自迎了上去。他的腳步依舊沉穩,但速度明顯快了許多。
他徑直走到隊伍最前方,一輛糧車的側板被利器劈開過,又用粗麻繩和木條倉促捆綁加固,上麵還殘留著大片大片暗褐色的、已經乾涸發黑的血跡,觸目驚心。
幾個民夫蜷縮在車旁,臉上滿是凍傷和風霜刻下的痕跡,眼神呆滯而麻木。
趙黑子被兩個士兵攙扶著,他臉上那道新添的、橫貫半邊臉的巨大爪痕猙獰外翻,皮肉尚未完全愈合,一條腿用簡陋的木棍固定著,走路時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左宗棠的目光在那染血的糧袋和趙黑子臉上那道幾乎毀容的傷口間緩緩移動。
他沒有立刻去查看糧袋,而是走到趙黑子麵前,站定。
他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沒有去拍趙黑子的肩膀,而是極其緩慢、極其鄭重地,用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糧袋上那片最大的、已經變成深褐色的血漬。
那觸感冰冷而粗糙,帶著沙粒的質感,仿佛凝固了塞外最凜冽的風雪和最慘烈的搏殺。
然後,他抬起頭,目光掠過眼前這些衣衫襤褸、傷痕累累卻終於將糧秣送達的士兵和民夫,最後定格在風塵仆仆、幾乎脫了形的胡曾岩臉上。
他那素來威嚴冷峻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化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
這歎息裡,有千鈞重擔落地的釋然,有目睹犧牲的痛楚,更有一種超越言語的、對這條用血肉鋪就的糧道的深深敬畏。
他緩緩抬起手,對著這支沉默的隊伍,對著胡曾岩、趙黑子,對著每一個活著抵達和永遠留在路上的身影,行了一個極其標準的、無比莊重的軍禮。
夕陽如血,將他挺立如鬆的身影和他身後那染血的糧車,一同拉長,投射在蒼茫而堅實的大地上。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肅州城。
白日裡鼎沸的人聲、駝鈴、號令,此刻都已沉澱下去,唯有軍營深處,巡夜梆子聲規律而悠遠地回蕩在清冷的空氣裡,一下,又一下,如同大地沉睡的心跳。
胡曾岩獨自一人,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走向自己那頂位於營盤邊緣的簡陋帳篷。
連日殫精竭慮的籌劃、古道上的生死跋涉、轉運途中的驚心動魄,幾乎榨乾了他最後一絲氣力。
經過一處背風的土坡時,他猛地停住了腳步。
坡下避風的窪地裡,影影綽綽,或坐或臥,擠滿了此次隨糧隊抵達的民夫。他們沒有營帳遮蔽,隻能互相依偎著,蜷縮在單薄的、沾滿塵土的被褥裡,以彼此微弱的體溫對抗著塞外刺骨的春寒。
寒風穿過土坡的縫隙,發出嗚嗚的悲鳴,無情地鑽入他們單薄的衣衫。許多人即使在睡夢中,身體也無意識地微微顫抖著,發出壓抑的、夢囈般的呻吟。
一張張疲憊而黝黑的臉,在朦朧的月光下,刻滿了苦難與麻木的印記。
胡曾岩靜靜地站在坡上,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白日裡左帥那莊重的軍禮、糧車上的斑斑血跡、趙黑子臉上猙獰的傷口……所有的榮光、所有的犧牲,最終都沉沉地壓在這些無聲無息蜷縮在寒風裡的脊梁之上。
他們才是這條萬裡糧道真正的基石,用血肉之軀一寸寸丈量了從江南水鄉到塞外戈壁的遙遠距離,承受了風雪、盜匪、饑餓和死亡的輪番碾壓。
他緩緩蹲下身,抓起一把腳下冰冷的沙土。
沙粒粗糙,帶著白日裡殘留的微弱餘溫。
他緊緊攥著這把沙土,感受著那粗糲的質感刺入掌心,仿佛握住了這大地沉默的脈搏,握住了古道千年沉重的呼吸,更握住了無數無名者無聲的犧牲與托舉。
頭頂,是塞外格外高遠、格外清冷的浩瀚星河。
星光如億萬寒冰凝成的砂礫,無聲地傾瀉在這片古老而遼闊的土地上。
遠處軍營中巡夜的火把,如同幾點微弱卻固執的螢火,在無邊的黑暗中搖曳、明滅。
腳下的營盤深處,隱隱傳來受傷士兵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呻吟,像鈍刀子割在寂靜的夜裡。
胡曾岩抬起頭,目光越過低矮的營帳,投向西北方那片被濃重夜色吞沒的、更為廣袤的未知之地。
那裡是伊犁的方向,是左帥劍鋒所指,更是這條用無數血淚和生命勉強打通、卻依舊脆弱如遊絲的糧道必須延伸的方向。
他攤開手掌,任由那把混雜著無名者血汗與歎息的沙土,從指縫間無聲滑落,簌簌地融入腳下這片沉默而堅硬的大地。
前路,依舊是風沙彌漫,依舊是關山萬重。
古道蒼茫,每一粒塵沙都沉默,卻都刻著無名的功勳與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