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學館的課業,對方敬儒先生來說是傳道授業,對陳平安而言,則更像是一個驗證和梳理知識的平台。
白天,跟隨方先生學習四書五經,掌握這個時代最核心的儒家思想和官方意識形態。
夜晚,則一頭紮進腦海中那座無垠的圖書館,進行更廣泛、更深入的探索。
單純依靠蒙學課本,或者說,僅僅依靠這個時代本身流傳的知識,是遠遠不夠的。
陳平安深知這一點。
想要真正理解這個名為“大夏”的王朝,想要在未來的科舉乃至仕途中走得更遠,必須擁有更宏大的視野和更深刻的洞察力。
圖書館,便是他打開這扇窗的鑰匙。
除了科舉必考的經史子集,開始有意識地涉獵更廣泛的領域。
大夏朝的本朝史錄,雖然可能經過官方修飾,但總能從中窺見王朝興衰的脈絡。
各地的地理方誌,記載著山川河流、風土人情、物產資源,這是了解國情民生的基礎。
曆代的律法典籍,讓他明白這個社會的規則底線和權力運行的邏輯。
甚至是一些看似“無用”的風俗筆記、雜談野史,也能從中了解到最真實的社會生活和百姓心態。
這些來自“書內”的知識,與他日常在“書外”的觀察和體驗,開始相互碰撞、印證、融合。
比如,方先生在課堂上講到前朝某個皇帝因為好大喜功、濫用民力而導致天下大亂的曆史典故。
陳平安便會在圖書館中查找關於大夏本朝那位同樣喜歡大興土木、巡遊天下的“景泰帝”虛構)的相關記載和民間評價。
兩相對比,曆史的相似性與當下的隱憂便了然於胸。
再比如,蒙學課本裡講“士農工商”的等級秩序。
陳平安卻通過觀察鎮上那些富裕的商人如墨韻齋劉掌櫃)在社會交往中隱隱展現出的能量,以及圖書館裡關於明清時期資本主義萌芽的資料,開始思考這種等級秩序的穩固性,以及商業力量在這個社會中扮演的真實角色。
這種將書本知識與現實觀察、前世經驗與今生處境相結合的思考方式,讓陳平安對這個時代的理解,遠超同齡人,甚至超越了方敬儒這樣的老學究。
這種超越,也漸漸體現在他與方先生的日常交流中。
某次,方先生講解到《孟子》中關於“井田製”的理想。
老先生按照傳統注疏,闡述著井田製的“美善”之處,認為那是上古先賢為天下百姓設計的理想藍圖。
請教問題的環節,陳平安站起身,恭敬地問道:“先生,井田之製,固然有其‘均平’之美意。然學生淺見,此製若要推行,恐有幾處難處。”
方先生有些意外:“哦?有何難處?你說來聽聽。”
“其一,人口繁衍,土地數量有限,如何持續‘均平’?若不斷細分,豈非人人所得皆不足以糊口?”
“其二,土地有好壞肥瘠之分,強行均分,又豈能真正公平?勤者懶者所得相同,又豈能激勵農桑?”
“其三,若遇天災人禍,官府如何統籌調配?一家一戶之‘均平’,恐難抵禦大風險。”
“其四,也是最難者,人心之私欲難平。‘均平’之下,若無強力約束,難保不會有人侵占挪用,最終依舊歸於亂局。”
一連串的問題,層層遞進,直指井田製在現實操作中可能遇到的核心困境。
這些觀點,很多都借鑒了圖書館裡後世學者對古代土地製度的研究成果,但被陳平安用簡潔明了、符合當前語境的方式表達了出來。
方先生聽得眉頭緊鎖,陷入了沉思。
這些問題,他並非沒有想過,但從未像陳平安這樣係統、尖銳地提出來。
尤其是關於“人心私欲”和“強力約束”的觀點,更是觸及到了理想製度與殘酷現實之間的根本矛盾。
“你…你這些想法,從何而來?”方先生忍不住問道,語氣中帶著難以置信。
“回先生,學生隻是…讀史之時,看到曆代變法,似乎少有能長久推行井田者,心中便生出些許疑惑,鬥膽向先生請教。”陳平安依舊將功勞推給“讀史”和“請教”。
方先生看著他,久久無語。
這一刻,老先生真正意識到,自己麵前的這個弟子,已經不能再用看待普通蒙童的眼光來看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