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縣試,終於在日暮的鑼聲中宣告結束。
貢院之內,疲憊不堪的考生們如蒙大赦,拖著沉重的步伐,陸續走出這片決定他們數年苦讀成果的場地。
而那些承載著他們希望與汗水的試卷,則被衙役們小心翼翼地收攏起來。
每一份試卷的卷頭,考生的姓名、籍貫等信息都被仔細糊名,再蓋上縣衙的騎縫大印,以確保閱卷過程的公正。
隨後,這些彌封好的試卷,便被成箱成擔地送往縣衙後堂專門開辟的閱卷處。
接下來的數日,這裡將燈火通明,成為整個青溪縣最受矚目的地方。
閱卷處內,青溪縣知縣張明遠端坐於上首,神情肅穆。
他的左右兩側,分彆坐著縣丞李大人、主管縣學多年的老教諭孫夫子,以及兩位特意從府城請來的,在當地文壇頗有聲望的致仕老翰林——黃翰林和另一位姓吳的翰林。
這幾位,便是本次縣試的襄校官,負責初步批閱試卷,評定等第。
“諸位同僚。”張知縣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眾人,“本次縣試,考生眾多,其中不乏可造之材。閱卷之事,責任重大,關乎我青溪文風之繼絕,人才之盛衰。還望諸位都能恪儘職守,秉公甄選,莫要因個人好惡而埋沒良才,亦不可因疏忽大意而錯放庸碌之輩。”
“明府大人訓示的是,我等定當竭儘所能,不負所托。”眾人齊聲應道,神情皆是一凜。
隨後,一疊疊糊名彌封的試卷,便被分發到了各位襄校官的手中。
整個閱卷處,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紙張翻動的“嘩嘩”聲,以及筆尖在卷上圈點批注的輕微摩擦聲。
縣學的老教諭孫夫子,拿起一份經義卷,戴上老花鏡,湊到油燈下仔細審閱。
他的批閱速度不快,但每一份卷子都看得極為認真。
遇到字跡潦草、文理不通的,便毫不猶豫地在卷末批下一個“丁”字。
遇到語句尚可、但見解平庸的,便給個“丙”或“乙下”。
偶爾看到幾份文辭稍顯精妙,論述亦有可取之處的,才會略微點頭,酌情給出“乙上”或“甲下”的評級。
批閱了十數份卷子之後,孫夫子拿起新的一份。
目光剛剛落在卷麵上,便不由得微微一怔。
這份卷子的字跡,雖然帶著幾分少年人的青澀,但下筆卻沉穩有力,結構勻稱,顯然是下過一番苦功的。
再看其內容,正是那道“君子不器”的經義題。
孫夫子凝神讀下去。
“【破題】器者,囿於一用;君子,誌在通方。”
僅僅八個字,便讓他眼前一亮。
“好一個‘誌在通方’,此破題,深得聖人教誨之精髓。”孫夫子心中暗讚一句。
繼續往下讀,從承題到起講,再到中間的股比和最後的束股,整篇文章一氣嗬成,論證明晰,引據恰當。
更難得的是,作者在闡述經典的同時,並非一味地陳述舊說,而是巧妙地融入了自己對“君子不器”的獨特理解,視角新穎,卻又不失穩重。
那份在格律之內尋求變化的靈氣,以及字裡行間透出的那股積極入世、勇於擔當的精神,都讓孫夫子印象深刻。
“此子,當真是個可造之材。”孫夫子越讀越是欣喜,仿佛發現了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他甚至隱隱覺得,這份卷子的行文風格,與前些日子在縣內引起轟動的那篇《師說》,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當然,在糊名的情況下,他也無法確定作者究竟是誰。
但這並不妨礙他對這份答卷的欣賞。
毫不猶豫地,孫夫子在卷末提筆批下了一個醒目的“甲”字,並在旁邊寫下評語:“見解高卓,論證明暢,文氣沛然,堪為上品。”
按照規矩,一份試卷至少需要兩位襄校官批閱。
孫夫子批閱完後,便將這份卷子交給了坐在他對麵的黃翰林。
黃翰林是出了名的老學究,治學嚴謹到了近乎刻板的地步,對於八股文的格律要求更是嚴苛。
他拿起這份被孫夫子評為“甲”等的卷子,仔仔細細地從頭看到尾,眉頭卻漸漸皺了起來。
“孫教諭,”黃翰林放下卷子,語氣帶著幾分不以為然,“此卷雖有些巧思,但其行文用典,偶有不合傳統範式之處。尤其是中間股比的對仗,尚欠工穩。其論證角度,亦有幾分取巧之嫌,非堂堂正正之學。依老夫看,此等‘新奇’之文,不宜過分褒揚,以免誤導後學。評個‘乙中’,足矣。”
孫夫子聞言,心中略有不快。
他知道黃翰林素來固執,但沒想到他竟對如此佳作也這般挑剔。
“黃兄此言,恕老朽不敢苟同。”孫夫子據理力爭,“科舉取士,固然要重法度,但若一味求穩,刻意求工,豈非將天下才子都變成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泥偶?此卷雖在細微處尚有瑕疵,但其立意之高,見解之深,已是同科罕見。若隻因其偶有不合‘範式’之處,便將其打入乙等,豈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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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偶有不合’?”黃翰林冷笑一聲,“孫教諭莫非忘了,八股取士,格律為先。此子連最基本的對仗工穩都未能儘善,談何‘見解高深’?不過是些浮華之論,不足為憑。”
兩位老先生,你一言我一語,竟為了這份卷子,在閱卷處爭論了起來。
旁邊幾位考官也紛紛側目,有的認同孫夫子的觀點,認為應當不拘一格降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