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漫過神山參差的冰簷,在遊蘇腳下拖出蜿蜒的銀痕。
他望著窗欞外漸深的夜色,喉間那股焦灼卻愈發滾燙——那位潛藏在迷霧中的“先生”,仿佛一片懸在頭頂的薄刃,稍有不慎便會割裂這來之不易的安寧。
“師姐,你們在神山周旋時……可曾聽聞過一位‘先生’?”他忽然開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
望舒仙子藍眸微凝,似在回憶中翻找,最終輕輕搖頭:“未曾。”
“白澤呢?”遊蘇轉頭看向蜷在軟榻上的粉裙女童。
“先生?哥哥是說教書先生嗎?”白澤叼著蜜餞含混道,“倒是見過幾個老頭常罵我說‘豎子不可教’,但白澤沒聽過什麼先生呀……”
遊蘇的指節驟然收緊,瓷盞發出不堪重負的細響。他試圖回憶起有關這位‘先生’的一切,卻覺得回憶模糊不清,似乎能記起的隻有這個對教書之人的尊稱。
“哥哥?”白澤察覺到他的異樣,蜜餞“啪嗒”掉在裙上。
望舒已無聲地握住遊蘇的手,冰雪般的溫度沁入他掌心,她看出了遊蘇的不安。
她雖不言,眸光卻如寒潭映月,分明在說:我陪你查。白澤也不甘示弱,湊了上來。
“我去問問門外那兩位值守弟子,你們等我片刻。”遊蘇按了按師姐的手,旋即霍然起身,玄色衣擺掃過滿地碎光。
他走出後院推開殿門,夜風裹著細雪撲麵而來,廊下兩名值守弟子正搓著手嗬氣。
“遊公子。”
兩位弟子顯然是信得過的人,所以才會被安排在這裡。他們知曉是這位被世人誤解的通緝犯幫了他們北敖很大的忙,所以遊蘇一出來便熱情和他打著招呼。
“二位可知神山有位‘先生’?”遊蘇向二人詢問。
“先生?”弟子茫然重複,“仙塾倒是有幾位講經的仙師……”
“其中可有比凝霜尊者更厲害的角色?又或者有沒有能讓凝霜尊者也甘願稱呼為先生的人?”遊蘇緊盯對方瞳孔。
弟子被這目光刺得一顫,慌忙擺手:“公子不知,唯有我們喊凝霜尊者先生,哪裡有他喊彆人的份。公子還請慎言,宮主重掌神山後,叛逆黨羽皆已伏罪等罰。哪怕曾有授業之恩,也萬不可再喊那些人先生了,恐遭牽連啊……”
遊蘇緊接又問:“那叛黨的頭目是誰,可有查出來?”
“頭目?並未聽聞誰是頭目啊,據說就是以那十二位尊者為首團體作案。公子怕是對北敖不了解,北敖人心氣都高,除了我們宮主,可沒有能鎮住群雄的人物了。”另一位弟子頗為自得的回答。
遊蘇聞言閉了閉眼,他們的回答似乎合情合理,他卻總覺得心中有萬分的不對勁。
是自己太敏感了嗎?遊蘇絕不這麼認為,過往的經曆已經足夠證明,他屢屢能勘破幻境正是因為他有一種獨立於世外的清醒。
“要真說有,澄量尊者也算德高望重的一位,不過他好像已經被宮主給……”說著,那名弟子還心有餘悸地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澄量尊者!遊蘇隻覺記憶裂開了一道口子,他清楚記起了澄量尊者臨死前最後的囈語,他說他們的‘先生’會讓邪祟全部回到海裡!往後一連串關於那‘先生’的記憶都被記起。
“你們宮主如今身在何處?!”他沉聲問道。
兩位弟子麵露難色,“宮主的行蹤,又豈是我們這些尋常弟子能知曉的。不過公子稍安勿躁,或許明日就能見到宮主了。”
遊蘇卻很清楚,他等不了明日!
他道了聲謝,便很快轉身奔回殿內。
白澤正踮腳扒著門框偷看,被他一把撈起擺在了座位上。
女孩似乎是因為方才被遊蘇抱起時無意碰到了半片香軟,眼睛瞪得大大的,小臉紅撲撲的。
遊蘇卻心不在此,而是捧住女孩的臉,表情異常的嚴肅:
“白澤,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來神山的時候,花道士在和彆人打架,我也在跟一個男的打架?”
白澤眨了眨眼,很快就點頭稱是。
“那你還記不記得,他還說要把你抓去給他家‘先生’作禮物?”
白澤轉了轉眼珠子,卻是搖了搖頭。
遊蘇神色一沉,他知曉不必再問。因為白澤不可能騙他,記仇的白澤也不可能忘記那出塵青年的侮辱之言。
所以,一定是那位‘先生’刻意抹除掉了自己的存在,除了自己,沒有人還記得他!
“白澤,哥哥現在有一個很重要的忙需要你幫。”
女童咬了咬輕薄的嘴唇,眼底閃過一絲黯然:“我知道了……”
遊蘇見狀亦是覺得心疼,隻盼早日結束這場鬨劇,讓見龍宮宮主的人格回到她自己的身體裡,而將那個蠢萌的白澤留給他。
旋即,遊蘇便見女孩琥珀色的瞳孔泛起漣漪,仿佛月影墜入深潭。
他趕緊將手鬆開,女孩凝著眸子淡淡地道:“找我有事?”
“帶我去找乾龍尊者。”他很篤定。
“可我不想見到她。”見龍宮宮主揚起秀頸,流露出一種絕不會屬於稚童的傲然。
“現在不是耍脾氣的時候!她不是壞人!”
見龍宮宮主聞言,眼底掠過一絲驚愕,但她掩飾的極好:“你要找她做什麼?”
“我要向她驗證一件事!然後,要讓她抓住那個藏在陰影裡的鬼魅!”
他長話短說,將自己對那位‘先生’的懷疑儘數告知兩女,言之鑿鑿的模樣恍若天底下真有此人。
不過遊蘇願意跟她們解釋的原因,正是因為遊蘇相信她們會無條件地信任自己。
他說有,那就是真的有這個人存在!
如果真是她們的記憶被消除了,那這位先生可能要比那十二位洞虛加起來還要棘手!
“我當她是不敢來見我,現在想想,或許另有蹊蹺。”女孩瞥了一眼遊蘇,以她的聰慧不難看出遊蘇視那女人再不是仇人,她淡哼一聲拂袖轉身,“跟上。”
遊蘇與師姐對視一眼,便緊緊跟在女孩身後。
……
白澤在前引路,雪靴踏過琉璃階時泛起細碎的冰花。
“掌燈。”
隨著稚嫩的嗓音落地,望舒指尖綻開一朵冰蓮。蓮瓣舒展時迸發的清輝照亮了前方——
“你確定她不在見龍宮?”遊蘇望著被照亮的飛簷,喉間泛起一絲焦渴。
“若她在,此刻應在聽雪閣批公文。”女童忽然駐足,指尖劃過廊柱上的螭紋,“但結界未啟,案頭文書已積了三寸厚。”
三人踏月尋遍七重宮闕,苦尋不到女子身影,就連詢問也不得她的去向。
遊蘇隻能選擇相信見龍宮宮主能找到另一個她,又是一番跋涉,白澤忽然頓在辟邪司的青銅獸首門前。
辟邪司在神山中的位置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是個謎團,對於身為辟邪司半個首座的見龍宮宮主來說卻不是。
九隻鎏金獸眼在月光下泛著幽光,遊蘇的墨鬆劍突然發出嗡鳴。這柄伴他良久的神兵斬殺過數不勝數的邪祟,對於邪氣仿佛也有了感應,每當嗅到這股腐敗的氣味,便會躍躍欲試切開那些腐爛的血肉。
“這裡是天牢。”白澤的瞳孔映著遊蘇墨鬆劍上的血槽,“如果連這裡也找不到她,她恐怕已經出了神山。”
“辟邪司的天牢我們也能進?”遊蘇有些詫異。
“她善陣,我善術。能節約人力的地方,她都會用陣法來解決。所以一路上阻礙我們的,反倒是那些守在最外層的雜役。”
女孩話音方落,便轉身走向這口不斷噴湧出腥風腐氣的漆黑幽隧。
“不好聞,跟恒高的一樣不好聞。”望舒作出如是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