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過神山玉階,冰晶簌簌墜落如碎星。
千華閣的玉簾飛舟懸停在斷崖邊,玄金紋路的船身在晨光中流轉著暗芒,珠光寶氣不似人間物。
“當真不要本尊相送?”乾龍尊者指尖撫過船簷垂落的流蘇,霜色裙裾被罡風掀起淩厲的弧度,“北敖隻有南邊的雪鵠港一個港口,南邊的邪祟,可要比北邊更密一些。”
他們此前是先去神山以北毀掉了那邊的三口海井,並且沿路斬邪,而神山以南則由於這段時間的拖延,邪潮自然是要比北邊更猖獗一些。
雖然她已經最快召集起力量前往鎮壓邪潮,但終歸是有危險的。隻是少年若是乘坐千華尊者的玉簾飛舟趕去港口,那地上的邪祟卻也威脅不到天上的他。所以所謂擔憂,倒像是女仙希望遊蘇主動請她相送的借口。
“所以北敖更需要尊主大人坐鎮中央肅清寰宇,哪能擅自離開?況且我一個外鄉人離開,哪裡需要北敖尊主親送?”遊蘇輕輕跳上甲板,回頭憨笑著。
遊蘇最多隻叫她尊主,此時卻刻意加了個大人。乾龍尊者聞言哪裡不知他是在笑話她最初傲慢地一口一個外鄉人,如今這個外鄉人卻變得比自己人更自己人。
她略感羞赧,卻也不惱:“你既不是北敖人,當不必喊我尊主大人。”
“那喊你什麼?”
女仙微怔,思來想去,卻也不知這年紀比自己小幾百歲的少年喊自己什麼合適。俗名乳名都聽著尷尬,尊號職稱又聽著生分。
“你喊白澤什麼?”她驀然問道。
“妹妹啊。”
女仙輕咧唇角:“那你稱我為姐姐,便稱——尊主姐姐。”
“尊主姐姐?”
遊蘇小聲複述一遍,雖還有些彆扭,但琢磨了一會兒,竟也覺得這昵稱不錯。既不失敬重,也不失親昵,更重要的是它非常特彆,絕對是隻屬於他一人的稱呼。
“如何?”女仙亮起眸子,隱隱期待。
“尊主姐姐讓我喊什麼,我便喊什麼。就是讓我喊那啥,我也隻能答應不是?”
女仙聞言耳紅心熱,隻覺少年比她想的還要更懂女子心思一些。倘若沒有救命之誼,她怕是也會與他走到這一步。
“休要胡言。”矜貴女仙難得一見的嬌嗔風情實在美不勝收。
‘那啥’究竟是啥於二人而言都是心知肚明,可遊蘇若是真直白說了,她反而會覺尷尬。畢竟年紀懸殊,遊蘇又已經有了兩位道侶,她是怎也不好意思明著跟小輩搶的。
所以在這裡留白,她並不覺得這是少年在不負責任的模棱兩可,反倒覺得這是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因為對她這般女子而言,又需要遊蘇負起什麼責任?
遊蘇嘿嘿笑著,師姐的年紀雖比他大,但心性卻並不如此。拋開春風一度的華鏡首座,不論主仆關係的千華尊者,乾龍尊者算是第一個與他結成道侶的年上女子。
而年上女子獨立且成熟的魅力,無疑是她們身上最讓人欲罷不能的。乾龍尊者身為北敖尊主,這份魅力更甚常人,遊蘇自是喜不自勝、陶醉其中。
女仙不知遊蘇在傻樂什麼,隻覺得危機之下,自己也被他笑得暫時忘卻形勢的嚴峻。
可她終歸是北敖尊主,男女情愛哪裡能讓她昏了頭腦。隻不過是方才確定關係,任誰也會念些兒女情長,但她更知將她與遊蘇聯係在一起的,是那濟世救民的大道。哪怕身處異地,卻隻要共赴此道,與日日廝守也無差彆。
“乘船前往東瀛洲的名刺記得收好,倘若你的師妹真能護住你,便好好在蛇族積蓄力量,休要拋頭露麵,北敖也不會有人知曉你的行蹤。恒煉首座不是親妖一派,東瀛妖族不會讓他輕易踏足東瀛。縱使猜到你在北敖,他怕是也不敢隨意挑起人妖紛爭。所以換個層麵講,東瀛的確是你最好的藏身之所。”
“尊主與你那些手下說話時可沒這般囉嗦,諸多事宜我已了然於胸,下次重逢,我定活著見你。”
遊蘇信誓旦旦,女仙卻渾了他一眼:“若是死了,還怎麼重逢?”
遊蘇撓頭笑笑,他本想在離彆時裝作雲淡風輕,可看著眼前這位已經互道心意的絕世美人,又怎麼可能抑的住心頭火熱,終是情不自禁,彎腰執其女子柔荑。
女仙瞳孔微張,尚未習慣與男子親近的她下意識想縮回手,卻又好似自己也暗暗期待著能與之更親近些而不舍鬆開。
遊蘇在她掌心撓了撓,女人傲然之下的芳心顫了顫。
她環顧四周,唯風雪縹緲,麵前少年麵容清朗依舊。
恍惚間,腦袋一熱,她竟又生出了要將少年留下,舉全北敖之力也要護住他的念頭。隻是此絕非他所願,他也絕不會讓她陷入兩難之中。
好在她徹夜調度,才打點好一切能在此時將少年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去東瀛。
此處乃是神山絕地,經她保密,就連那傻徒兒也不知遊蘇此時在此,更無他人能來此處。既然重逢無期,他想牽便由他牽會兒就是了。
反正無人瞧見,哪怕不隻牽手,像昨夜那般親、親一會兒……也未嘗不可……
男子立於浮空甲板之上,女子位處懸崖之邊,中間是萬丈高崖,一雙交纏的雙手卻將年齡地位境界皆是懸殊的兩人相連在一起。
眼見少年麵龐愈來愈近,女仙心中生出些得償所願般的驚喜。這位北敖的冷麵至尊,此時卻緩緩闔上雙眸,顯露出一抹絕無人見過的溫婉風情。
“呦呦呦,怎麼了這是?”
一道不合時宜的女聲乍現,驚得這對依依惜彆的男女一個激靈。
遊蘇本就站在甲板邊緣,一個腳滑差點摔下高崖,還是乾龍尊者心係於他,將他牢牢扶住。
玉簾掀開,鑽出個同樣仙靨驚人的女仙來。
“要不說年紀大的會疼人呢,尊主還真是眼疾手快啊。”
千華尊者斜倚艙門,金絲鏡片後眸光瀲灩,笑容之中,全是玩味。
乾龍尊者黛眉深蹙,氣氛驟冷:“本尊不是讓你在下麵等著,待我離開再上船嗎?”
千華尊者促狹一笑:“事出匆忙,尊主將愛徒托付於我,本來想提前上來收拾收拾,沒曾想撞破尊主好事。早知你們師徒情深,斐城時尊主直說便是,我還當你說他有道侶是指彆人,才知竟就是尊主自己,白白鬨得一場誤會。我這就下去,尊主好了再喊我昂。隻是彆拖太久,趕不上去東瀛的神翰舟那可要再等好幾日了。”
乾龍尊者羞惱難言,這放浪女子不僅壞她好事,還要對她冷嘲熱諷,偏偏她此時是有求於她,一腔憋屈不好發作。
遊蘇想去港口,乘坐千華尊者的飛舟最為合適,因為千華尊者是外鄉人,她去港口離開北敖合情合理。那恒煉就算查起來,也能讓遊蘇消失的了無痕跡。而且她還是一位尊者,至少能保證遊蘇的安全。
她為了請對方幫這個忙,的確費了不少功夫。可此時不僅白白送這蛇蠍女子一個把柄,更有可能暴露遊蘇的真實身份,一時間更感氣急。
“千華尊者回自己的飛舟還隱匿氣息,莫不是回來做賊的不成?”乾龍尊者冷哼一聲,看出女人是故意潛伏在飛舟上。
“船上有些見不得人的小物件兒,怕您弟子瞧見笑話,便悄悄收拾咯。”千華尊者在女子麵前可不在乎那點顏麵。
這厚顏無恥的行徑,更是讓女仙憤懣不已。她暗恨自己怎麼就這麼想不開,竟想讓這母蠍子送遊蘇離開?恐怕這女人也根本沒把她的約束當回事,一路上她才是遊蘇需要麵對的最大危險才對!
“也罷,尊者不必收拾了,本尊也沒想到竟這般麻煩尊者,我給他隨意換個彆的飛舟便是。”乾龍尊者強壓怒氣,已然決定更改計劃,斷不可能將遊蘇交到她的手裡。
話落,她便作勢要將遊蘇拉回崖邊。
遊蘇雖又牽住了她的手,卻似乎並未有要過去的意思。隻見少年冷下俊容,淡淡開口:
“道歉。”
乾龍尊者聞言愕然,不知遊蘇是在對誰說話,總不能是讓她向這母蠍子道歉吧?
“對、對不起……我不該戲、戲弄尊主……”
千華尊者緊咬下唇,竟是從喉間擠出一句不情不願的道歉。
女仙更感錯愕,視線來回在遊蘇與千華尊者的身上遊離,十分有百分的不敢置信。
遊蘇卻緊了緊仙子玉掌,衝她輕描淡寫地一笑:
“尊主姐姐勿怕,她其實知曉我的身份。我在中元洲時知曉了一些她的秘密,她為了千華閣不敢對我怎麼樣的。她會在此,是因為我讓她將我師姐帶來,我想帶我師姐一起離開。”
“秘密?”
乾龍尊者覺得眼前的少年讓她更琢磨不透起來,什麼樣的秘密能要挾一位尊者說道歉就道歉?
“那豈不是說,早在斐城之前你們就相識?”乾龍尊者回想起諸般經曆,此時回味,才知竟是這兩人在合夥演戲?
“的確相識,獨在異鄉,總要多留一個心眼。”遊蘇回答的隱晦,但卻也算合理,畢竟彼時遊蘇與她可不算知根知底。
“那……你們?”乾龍尊者眯起眸子,神色狐疑。
遊蘇卻清爽一笑:“尊主姐姐想哪裡去了,那不過是個幌子,目的是為了與她私下交流消息。我並非是那樣的人,這秘密也不可能讓仙子折腰。”
但不是什麼仙子的腰板都像我一樣硬啊……
乾龍尊者心中腹誹,卻也知少年身上秘密眾多,定不是白紙一張。更知少年若是放浪形骸,也不至於存了那麼多量。
恰在她思索之時,千華尊者咬牙切齒地開口:
“遊公子,答應你的三個條件可就剩最後一個了!”
“你故意戲弄我姐姐,我讓你道歉也算條件?”遊蘇回過身來,狀似不忿。
可隻有被他盯著的千華尊者知道,自己再不老實就死定了。
乾龍尊者聞言也是思緒流轉,少年若是不想讓她胡亂揣測,其實都沒必要將他與千華尊者的關係暴露給自己。
會主動暴露,還不是因為他看出自己因這女人而受氣,想替自己出口氣?
“如何不算?遊公子莫要以為抓了人一點把柄,就能對人頤指氣使!”女人推了推金絲鏡框,好生輕蔑。
乾龍尊者挑起秀眉,才明白這女人會這般乖巧道歉並非是兩人有著更深的關係,而是她早有預謀,是想借機浪費掉少年一個寶貴的尊者之約。
而少年這巨大損失竟是為她,她暗感後悔,遊蘇年紀尚輕不如這女人狡詐,她卻不能坐視遊蘇利益受損,定不可叫這女人得逞!
“一句心不誠的道歉就這般貴了?本尊看你這千華閣是傲慢慣了。可惜本尊不稀罕尊者的道歉,禮沒接,這禮自然算不得送出去了。所謂條件,更是無稽之談。”
乾龍尊者昂起螓首,也悄然捏了捏遊蘇的手掌,似是讓他安心。此時作態,像極了個要替受欺負的小弟弟討回公道的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