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攥著锛子的手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
樓上敲了十分鐘,對於他手裡的精細活,連塊指甲蓋大的工程都來不及做。
眼前的民國彩繪雀替,纏枝蓮紋的金線幾乎褪成銀灰色。
沒壞的木頭倒是硬朗得很,偏偏在枋柱交接處裂出半指寬的縫。
按老法子,該把裂縫兩側的木頭削成燕尾榫,再嵌新料嚴絲合縫地補上。
可小趙那邊的彩繪師父昨天特意來打過招呼:
‘周師傅,您修的時候千萬留著表麵,彩畫起甲的地方一碰就掉渣’。
當時他回道‘儘量’。
和老實人打過交道的都明白,他們定不讓你失望,總是拿出最大的誠意配合。
刨子在雀替表麵蹭出極淺的木屑,像給褪色的牡丹描了層白邊。
往常修木活講究‘三分雕工七分磨’,可這次連砂紙都不敢用粗的。
裂縫深處的朽木得掏乾淨,又不能傷著外頭的彩畫層......
又換了把修牙雕的小刻刀,刀尖一點點剜著腐木,木屑簌簌落在手腳架上,劃過下頭、小趙的巴望,落青磚地上。
“周哥,這處金線得保住。”
小趙踩上架子湊過來,呼出的氣息吹動木灰。
老周心裡直犯嘀咕,他說的‘金線’其實早沒了金屬光澤,隻是彩畫上一道凸起的棱線。
合作的時候免不了任務拉鋸:
明明對方十分鐘都能做的活,偏要分給你,讓你花三天三夜搞個勉強合格的效果。
要是按原先的方案用鋦子加固,這道線準得斷。
可現在已經談攏了,改用竹釘,強度至少弱三成!
嵌補新木料時更憋屈。
本該把新老木頭的交接麵刨得平整如鏡,再用魚鰾膠黏得嚴絲合縫,可拿顏料的反複叮囑彆磨過頭。
最後隻能讓新料略低於原構件,等他們補完彩畫再做修整,這麼一來,榫卯的咬合力又打了折扣。
老周握著鑿子的掌心沁出汗,老繭蹭得木柄沙沙響——
乾了三十多年木活,頭回覺得自個兒像被捆住手腳的提線木偶。
......
為什麼方案問題總是開不了口?拖延能解決問題嗎?
液晶屏漸漸熄滅,太陽開始柔和。
記得在國慶打羽毛球那天,約定‘一起探索修繕的平衡點’。
如今楊靈送來的監測器數據在平板裡跳動著。
日誌裡,隻輕微找補漏洞,而非乾涉。
她放手給機會,反觀這邊呢?
‘木構件加固工法不符《近現代建築修繕標準》、自然通風方案未通過cfd氣流模擬、手工測繪誤差率超住建局規定閾值’。
當初停工整頓的主要爭議裡,安上監測器以後頂多能解決最後一個,其餘兩項......依然難。
木構件工法他們用的全是老法子,難改;
通風方案優化不可避免帶來門窗破壞性改造,難辦。
他為兩人之間的約定努力了什麼?妥協了什麼?
陸硯頭一回懷疑楊老頭的觀點:
所謂傳統手藝,所謂古建風貌,真真是短時間內不容更變、革新、改進的嗎?
裡麵摻不得一點點、違和的事物嗎?
“叮——”
手機響了。
楊靈發來消息說‘她下班了,馬上過來’。
想起她,和她的溫柔,連卡魯冰期的堅冰都忍不住化成春日溪流。
陸硯在深深的沉悶中敲下答複——
墨鬥先生:洋房結束後,我也想接你下班。路上注意安全。憨笑.jpg)
有些東西動搖了,並不意味著它脆弱和不堅定。
偶爾它會在一次次動搖中,變得更值得堅定、堅守。
但多數情況,不過是‘固執的偏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