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一抬眼,先撞上祖母那充滿憂慮的目光,心頭一緊;隨即視線下移,落在眼前這張滿是關切、不諳世事的嬌俏容顏上。
千代姬仰著臉,清澈的眸子裡盛滿了純粹的擔憂和依賴。
看著這樣的她,甄寶玉勉強扯動嘴角,臉上露出一個安撫性的笑容,儘管那笑容蒼白而僵硬。
他沒有回答千代姬的問題,而是抬起手,輕輕撫了撫千代姬柔軟的發頂。
“無事......隻是......有些乏了。議事...久了些。”
被心上人如此溫柔地撫摸頭頂,千代姬的臉頰瞬間飛起兩朵紅雲,羞澀地低下頭,長長的睫毛輕顫。
方才的擔憂似乎被這親昵的舉動衝淡了不少。
她偷偷抬眼,飛快地瞟了一眼甄寶玉俊朗的側臉,心中小鹿亂撞,隻覺得寶玉君連疲憊的樣子都這般好看。
“原......原來是累了。”她聲音細若蚊呐,帶著少女的嬌憨,順從地點點頭,“那......那寶玉君快些歇息。千代姬......就不打擾了。”
她說著,又飛快地看了甄寶玉一眼,然後像隻受驚的小鹿般,邁開細碎的步子,低著頭小跑著離開了庭院。
甄寶玉和甄老太君的目光,都追隨著那個纖細嬌小的背影消失在門廊拐角。
甄寶玉望著她離去的方向,臉色複雜。
對這個單純善良的倭國小公主,並無惡感,甚至有些憐惜和......喜歡。
她的依賴和傾慕,是這異國中難得的一絲暖意。
“唉......”
一聲歎息自身旁響起。
甄寶玉身體微震,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祖母。
“玉兒……”甄老太看著甄寶玉,“祖母......許久未見你露出這般難看的臉色了。”
“自打......江南事敗,我那兩個苦命的兒子......沒了,咱們甄家......就剩你這根獨苗撐著......拖著老的老小的小......漂洋過海......落進這倭寇窩。”
“千斤重擔......都壓在你一人肩上。祖母知道你苦,你累。可你......從來都咬牙撐著,在外人麵前從不露怯。”
“今日......”老太君的目光望向甄寶玉蒼白的臉,“你這臉色......比當初咱們剛上岸,驚魂未定那會兒......還要難看!能告訴祖母嗎......是不是......天塌下來了?”
甄寶玉沉默聽著,迎上祖母洞悉的眼,知道瞞是徒勞,也...瞞不住。
他深吸氣,喉結滾動。
“祖母,”聲沉如悶石,“慶軍......打過來了!而且還是遼國公賈玌......親自過來!”
話音落下。
甄老太君身子幾不可察地一顫,而後——閉眼。
“賈玌......”老太君唇皮哆嗦,這個名字如寒冰過喉。
半晌,她緩緩睜開眼,渾濁的老眼望向庭院西天那片空茫:
“嗬...嗬嗬...”
“賈玌...賈天戈...”她喃喃重複,“榮國府...寧國府...遼國府...好一個...賈家!”
她胸口劇烈起伏,喘了幾口氣,眼中那點光漸漸被更大的悲愴淹沒:
“史老姐姐......史老姐姐啊...你...你倒是好福氣!好福氣啊!養出這麼個...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響當當...頂天立地的人物!把咱們這些...老親故舊...全比下去了...全比下去了啊!”
見此一幕,甄寶玉不忍再看,撇過頭去!
隻不過......衣袖下的手,卻拽得死死的!
“寶玉......”甄老太的聲音有些無力,“你待如何?”
甄寶玉迎上祖母目光。
“所以寶玉,”甄老太問道,眼睛不離開甄寶玉的臉,“你......作何打算?”
她問的是他,不是倭國。
甄寶玉看祖母攥緊衣襟的手,心沉到底。
他抬頭。望院牆外灰蒙的天。聲音飄出去,不帶一絲活氣:
“祖母......咱們......得逃了。”
“逃......”老太君重複這個字。乾癟嘴角扯動一下。似笑,似泣。
“江南......逃到這倭地。如今......又要逃。”她聲音低下去,幾乎聽不清,“這把老骨頭......還能往哪逃?寶玉......祖母隻問你......你......可還撐得住?甄家這點血脈......這點人......”
她沒問去哪。隻問她的孫兒,問甄家這點殘存的根苗。
甄寶玉垂首。
他也很無奈,不逃能怎麼辦!?
他心裡門清,倭寇......是阻擋不了賈玌的!
這點,他比足利義滿,比殿上那些狂熱高呼“玉碎”的倭國武士,都清楚百倍!
賈玌是什麼人?
大慶的遼國公,五軍都督府大都督!
未及弱冠便以赫赫軍功封公!
其麾下鐵騎火器之利,兵鋒之盛,天下皆知!
倭寇所謂的凶悍,所謂的武士道,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不過是螳臂當車!
薩摩一日陷落,對馬水師一朝儘喪,兩封血淋淋的戰報,早已撕碎了所有虛妄的幻想。
敗亡,隻是時間問題,而且......會很快!
正因如此,今日殿上,他甄寶玉才一反常態,言辭激烈,力主死戰!
他駁斥細川賴之那些主和之論,痛陳議和之恥,甚至不惜引經據典,煽動武士們同仇敵愾的“玉碎”之心!
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姿態,都是在給足利義滿和主戰派火上澆油!
為什麼?
因為他彆無選擇!
若主和派占了上風,倭人第一個想到的“誠意”是什麼?
必然是他甄家!
他甄寶玉,甄老太君,這些來自大慶的“叛亂餘孽”!
將他們五花大綁,作為一份“厚禮”送到賈玌帳前,換取苟延殘喘的議和機會——這就是倭人所謂的“器重”最赤裸裸的結局!
他甄家,就是倭人隨時可以拋棄、用來換取生機的籌碼!
所以,他隻能鼓動主戰!
用慷慨激昂的言辭,點燃倭人的瘋狂,讓他們把目光死死釘在賈玌的大軍身上,釘在前線那注定徒勞的抵抗上!
用一場注定慘烈但必將失敗的決戰,來為他甄家爭取那最後的、寶貴的逃亡時間!
打,是死路一條,但能拖延時間。
和,更是死路一條,且死得更快,更屈辱!
無論戰與和,倭國這條破船,都已注定沉沒。
他甄寶玉和甄家,在這條船上,隻有陪葬一個下場。
唯一的生路,就是趁著倭人還在前方拚命,趁著他們尚未從“玉碎”的狂熱中徹底清醒、尚未想起身邊還有他甄家這麼一份“絕佳的議和禮物”之時——逃!
悄無聲息地逃離這座名為京都的囚籠,逃離這片即將化為修羅場的土地!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庭院蕭索的景致,最後落在祖母布滿愁容和恐懼的臉上。
那眼神深處,是冰冷的決斷,是孤狼瀕死也要撕咬出一條生路的狠厲。
“祖母,”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量,“孫兒......撐得住!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定要護著您,護著我甄家這點血脈......殺出一條活路!您信我!”
他必須信自己。也必須讓祖母相信!
因為,這就是他們僅剩的、唯一的選擇。
更因為......他是甄(真)寶玉,而非......賈(假)寶玉!
無論如何,他都要活下去,隻為——延續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