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眷顧石屋，昨日晾曬的野菜們褪去了表麵的水光，呈現出一種半乾不蔫的柔韌狀態。葉片不再鮮亮挺括，邊緣微卷，顏色深凝，葉脈在陽光下顯得更加清晰。根莖也微微收縮，卻並未乾硬，仍保留著內裡的潤澤和彈性。草木的氣息經過日曬，變得更加濃鬱而內斂。那口紅褐陶缸倒扣在潔淨石板上，觸手溫燥，不見半點濕痕，正是最完美的狀態。
“時辰到了”淩淵的聲音帶著壓不住的鄭重與期待。石屋前再次忙碌起來，洗淨的石臼、骨刀、各色半乾柔韌的野菜被一一擺開。
淩淵首先捧出最珍貴的刺嫩芽。翠綠的芽苞外層硬鱗因失水變得更易剝離，剝開後露出裡麵翡翠色依舊、質地緊實卻仍帶嫩潤的芯子，整齊碼放在寬大的樹葉上。“阿睿，”他喚過小兒子“和虎頭一起，把這些芽芯用石臼輕輕舂壓出裂痕，好吸足味道。力道要勻，彆砸碎了”淩睿和虎頭立刻湊上來，屏息凝神，握著光滑的石杵，一下一下，極有分寸地碾壓著。半乾的嫩芽芯發出輕微的“嚓嚓”聲，綻開細小的縫隙，內裡仍可見濕潤的質地。
另一邊，淩驍正用骨刀處理野薑和野蔥根莖。野薑嫩芽和塊莖被切成厚薄均勻的片，半乾狀態讓切割更利落，斷麵滲出細微的濕潤；野蔥則利落地切成寸段，辛辣氣息因失水變得醇厚深沉。淩玥帶著小丫幾個女孩，手指靈巧地將變得柔軟、邊緣微卷但整體仍完整的紫背天葵嫩葉、水蕨羽葉、香草嫩尖等，輕輕撕成適口的小片。寬葉菜厚實的葉片被阿璃撕成小塊，失水後纖維感更明顯，但仍具韌性。
石臼旁，淩淵將一把同樣晾曬得半乾、枝條微皺的野山椒嫩枝仔細搗碎。石杵落下，一股凝練而深沉的麻香散發開來，比起鮮枝的刺激，更多了一份醇厚與悠長。“阿父，這味道好像更沉了，但勁兒還在”淩睿吸著鼻子好奇地問。淩淵點頭：“曬去些浮水，麻味更聚斂，也更耐得住時間熬煉，是風味的關鍵”
一切準備就緒。潔淨乾燥的陶缸被合力抬起，穩穩放置在屋前平整的地麵上，敞口向天，如同張開懷抱，準備封存這山野饋贈的半乾精華。
裝壇的時刻到了。
淩淵是這場封存儀式的掌舵者。他先抓過柔韌厚實的寬葉菜塊，均勻鋪在缸底，形成一層堅實的“地基”，“底子要厚實，承得住上麵的料”他解釋著。接著是舂壓出裂痕的刺嫩芽芯，翠色依舊，裂口處可見內裡的潤澤，被珍重地鋪在寬葉菜上。然後是切成段的半乾野蔥、厚實的野薑片，這些辛香之物被分散著撒入缸中。搗碎的半乾野山椒末，被小心地撒在幾處關鍵位置，深綠色的碎末散發著內斂而持久的麻香。
“該紫背和水蕨了。”阿璃將裝著邊緣微卷、觸手柔韌的紫色嫩葉和纖細半乾、羽片微垂的翠綠蕨葉的藤筐遞過來。淩淵和阿璃一起，極其輕柔地將這些葉片鋪在辛香料之上，紫紅與嫩綠交織，雖無鮮嫩時的水靈，卻彆有一種沉靜含蓄的風韻。撕碎的半乾香草嫩尖被當作最後一層，星星點點點綴其間，獨特香氣悄然彌漫。最後，那捧同樣曬得半乾、表皮微皺卻仍飽滿的酸漿果被淩淵輕輕揉捏幾下，擠出部分濃縮而粘稠的酸甜汁液，均勻淋在最上層，如同灑下最後一點醇厚的天然調味。
鹽，是時間魔法的鑰匙。淩淵拿出精心研磨的岩鹽細粉，目光專注，開始一層層、一遍遍地均勻撒鹽。每一次撒落，都伴隨著他沉穩的聲音：“鹽要足，要勻。鹽是守護者，鹽少了，壞東西就要鑽空子，菜就爛了”潔白的鹽粒簌簌落下，如同細雪，覆蓋在柔韌半乾的野菜上，漸漸滲透入那些被舂壓或揉捏出的細微縫隙裡。
撒鹽完畢，淩淵挽起袖子，洗淨雙手。接下來是最關鍵的一步——揉壓與壓實（因菜半乾，既需揉出汁液，也需壓實）。
他有力的雙手探入缸中，從底部開始，沉穩而均勻地揉壓下去。力量透過寬葉菜層，溫柔地傳遞到上方的葉片與辛香料上。缸中響起葉片摩擦、纖維被擠壓的窸窣聲，同時，被揉壓的菜葉開始緩慢地析出內裡蘊含的汁液。半乾的狀態讓這析汁的過程比鮮菜緩慢，但比全乾菜更明顯。每一次按壓，斑斕的色彩在揉壓中融合，野菜的體積塌縮，析出的汁水混合著鹽粒，在缸底漸漸彙聚成一層淺碧色、略顯粘稠的鹽水。濃烈的混合氣息——辛、麻、酸、香、鹹——從缸口蒸騰而起。
“來，驍兒，阿璃，搭把手”缸中的菜已被揉壓壓實近半，淩淵額頭沁出汗珠。淩驍和阿璃立刻上前，洗淨雙手，三人合力，用身體的力量持續、均勻地向下壓實缸中的菜山。更多的汁液被擠壓出來，鹽水層逐漸升高。缸壁微涼，缸中是被鹽浸潤、生命汁液被喚醒的溫熱山珍。菜被壓得緊實，析出的汁水終於剛好漫過了最上層的菜葉。
“成了”淩淵喘了口氣，臉上是汗水也是滿足的笑容。缸中的菜已被壓實，離缸口尚餘一拳之距，濃稠的鹽水覆蓋住了所有菜料，水麵漂浮著細碎的香料和點點油亮的野山椒碎末。
最後一步，是封存時光的儀式。
沉重的陶缸蓋被兩人合力抬起，穩穩地落在缸口。蓋子內沿那道精細的凹槽，完美地卡在缸口凸起的邊緣上。淩淵取來早已備好的清水，沿著凹槽與缸蓋的接縫處，極其小心地注入。清水慢慢充盈了那道環形的凹槽，形成一圈透明的水封屏障，將缸內與外界徹底隔絕。
“這水封是關鍵”淩淵指著那圈清水，聲音鄭重，“水在，外麵的濁氣就進不去，裡麵的氣息也出不來。但水也會慢慢變少，得時常看著，水少了，立刻添滿，一絲縫隙都不能留”。
石屋前安靜下來，隻有清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那口紅褐色的陶缸上。它沉默地佇立著，水封在陽光下折射出微光。缸內，在鹽的守護、析出的汁液和隔絕的空氣裡，一場肉眼不可見卻至關重要的生命轉化正在悄然醞釀。
淩淵長長舒了一口氣，目光掃過家人期待而專注的臉龐，最後落回那承載著希望與耐心的陶缸，聲音低沉而篤定：“好了，山野的滋味，都封存進去了。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吧。靜待時光浸潤，酸香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