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離不開士紳,這是中原王朝延續千年的慣例,根源在於治理模式的深層依賴。
其一,朝廷需要這些讀書人替他們牧民。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士紳便成了“聖人之道”的載體,他們熟稔經史,通曉倫理,能將朝廷的政令轉化為百姓聽得懂的鄉規民約。
地方官任期短暫,往往三五年便調任,而士紳世代居於此地,熟悉風土人情,能以“教化”之名化解宗族矛盾、調和鄰裡糾紛,讓百姓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裡安分守己,這比單純靠官吏的嚴刑峻法更能維持長久的安穩。
皇帝自稱為“天子”,卻不可能親赴每一村每一戶宣講聖諭,士紳便成了連接皇權與百姓的紐帶,替朝廷將“忠君愛國”的思想播撒到鄉野之間。
其二,士紳鄉紳憑借自己在地方上的影響力,能幫地方官府完成朝廷的各項任務。
征收賦稅便是最關鍵的一環——田畝的多少、收成的好壞,隻有土生土長的鄉紳最清楚,他們出麵丈量土地、核算糧稅,既能讓官府少費周折,又能靠著宗族勢力逼迫佃戶繳納,避免百姓因官吏催逼過急而鋌而走險。
此外,修橋鋪路、疏浚河道這些徭役征發,賑災放糧時的秩序維持,甚至是征召壯丁入伍,都離不開士紳的配合。
他們一句話,能讓百姓乖乖出工;他們一句話,能讓糧倉的糧食順利運抵災區。地方官若想做出政績,首要便是拉攏當地士紳,否則政令隻會成為一紙空文。
這種依賴早已刻入王朝治理的骨髓:朝廷用科舉功名籠絡士紳,士紳用地方實權支撐朝廷,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士紳因此得以壟斷地方話語權,甚至反過來影響朝廷決策,而朝廷也默認了這種“共治”模式——隻要士紳不觸碰皇權根基,便任由他們在鄉野間作威作福,畢竟維持王朝運轉,離不開這群“中間人”。
比如朝廷要收稅,田賦、丁銀都藏在千家萬戶的田畝和人丁裡,得靠士紳出麵丈量、催繳,否則官吏下鄉隻會被百姓當作豺狼,激起民變;朝廷要維穩,地方上的宗族糾紛、流民鬨事,得靠士紳帶著族丁出麵彈壓,用“鄉規民約”安撫人心,畢竟百姓信族長、信士紳,遠勝過信官府的布告;朝廷要花錢,賑災的糧食、修河的物料,多半要從士紳的糧倉、商號裡征調,國庫空虛時,還得靠他們“捐輸”填補窟窿,皇帝賞賜的“義民”牌匾,便是對這種依賴的明證。
士紳們正是攥緊了這根“朝廷離不開”的繩索,才能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在朝堂上與皇權分庭抗禮。
你要加稅?他們便喊“民不堪命”,煽動百姓哭訴求情;你要改革?他們便搬“祖製難違”,串聯同僚百般阻撓;你要動他們的田產?他們便說“動搖國本”,讓皇帝也得掂量掂量會不會激起士紳叛亂。
正因為如此,即便蒙古韃子入主中原,建立元朝,也不得不向這種治理慣性低頭,采取包稅製,給予地方士紳鄉紳諸多便利。
他們本是遊牧民族,不懂農耕社會的治理邏輯,更無力派遣足夠的官吏深入每一個村落征收賦稅、維持秩序。
麵對廣袤的中原大地和數千萬以農為生的百姓,除了依賴熟悉地方事務的士紳,幾乎彆無他法。
包稅製便是這種妥協的直接體現——將一縣一鄉的賦稅額度整體“包”給當地士紳,由他們自行向百姓征收,朝廷隻問結果,不問過程。
這等於默認了士紳在征稅中的主導地位,他們可以借著“包稅”的名義,在朝廷定的額度之外額外加征,中飽私囊;也可以憑借這種與朝廷的“合作關係”,進一步鞏固自己在地方的權勢,甚至將宗族勢力延伸到官府難以觸及的角落。
蒙古統治者雖有鐵騎橫掃天下的威風,卻在治理中原時不得不依賴這些被他們視為“南人”的土紳,隻因離開了這群熟悉農耕社會運轉規則的中間人,龐大的帝國便會陷入癱瘓。
這種對士紳的依賴,早已超越了族群界限,成了所有入主中原的王朝都無法繞開的治理鐵律。
可現在,皇帝自己開辟了財源——東海貿易的關稅、官辦商號的利潤,直接進了內庫和國庫,一分一毫都不用經過士紳的手;經營嶺北的收益、軍校培養的軍官,更是繞開了士紳掌控的土地和人脈。
這等於直接抽走了他們的籌碼:朝廷收稅不再求著他們督辦,有海關官吏就能卡住商路;朝廷維穩不再靠他們安撫,有軍隊就能鎮住邊疆;朝廷花錢不再看他們臉色,貿易順差比田租來得更實在。
士紳們突然發現,那根攥了幾百年的繩索斷了。
他們引以為傲的“影響力”,在真金白銀和槍杆子麵前,變得一文不值。
以往能讓皇帝讓步的“民聲”,如今成了沒人聽的牢騷;以往能左右決策的“人脈”,如今擋不住一道帶著銀子味的聖旨。
這種被架空的恐慌,比任何朝堂爭吵都更讓他們坐立難安。
詹徽端起茶盞,望著杯中沉浮的茶葉,長長歎了口氣,聲音裡滿是沉沉的憂慮:“這上麵太有錢了,真不是什麼好事啊。”
他指尖在微涼的盞壁上摩挲著,目光掃過滿室同僚,語氣愈發凝重:“以往,朝廷要辦什麼大事,修河也好,用兵也罷,總得先問戶部有多少存銀,戶部若說吃緊,咱們這些做臣子的便能借著‘體恤民力’、‘節流固本’的由頭,勸陛下三思。那時候,錢袋子捏在士紳掌控的賦稅體係裡,朝中諸公說話才有分量,哪些事該辦,哪些事不該辦,多少能爭出個章程來。”
“可如今呢?”詹徽重重放下茶盞,茶水濺出幾滴在案上,“陛下手裡的銀子,比戶部庫房還充裕。東海貿易的關稅流水,三天一小結,五天一大清,嘩啦啦全進了內庫;嶺北還沒經營起來,就已經劃了三百萬兩預備金,眼都不眨一下。他要修軍校,銀子夠;他要擴水師,銀子夠;便是他想再征漠北,銀子也夠。”
“這般一來,很多事情就不是朝中諸公能夠掌控的了。”他壓低聲音,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咱們說嶺北苦寒,他說有錢便能屯田;咱們說武夫驕縱,他說有錢便能養校官束軍紀;咱們說宗法要緊,他說有錢便能安撫宗室。錢成了他最硬的道理,咱們的諫言,反倒成了礙事的聒噪。”
“這是絕對不允許出現的事情!”詹徽猛地一拍案幾,案上的燭台都晃了晃,“自秦漢以來,士紳與君共治天下,靠的就是‘君有需,必賴士紳’。如今陛下繞開咱們,自己攢下了金山銀山,這共治的根基就搖了。他若事事都能自己拍板,不需問咱們的意見,不需借咱們的力,那咱們這些士紳還有什麼用?遲早要被他視作可有可無的擺設,甚至……視作絆腳石!”
滿室文臣皆是臉色凝重,詹徽的話像一塊石頭投進水裡,激起層層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每個人手裡的茶盞都停在半空,指尖泛白,仿佛那瓷盞有千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