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和林的臨時帥帳裡,炭火燃得正旺,將朱高熾藏青蟒袍上的暗紋映得愈發清晰。
他看著帳外踏雪而來的三人,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徐允恭依舊是一身素色鎧甲,腰懸長劍,站在帳門處便帶出幾分凜然正氣;詹徽裹著厚厚的狐裘,臉色卻比狐裘的毛領還要白;劉三吾的棉袍沾著雪漬,手裡還攥著半卷被風吹散的文書,顯然是倉促趕來的。
“喲,這不是詹大人、劉學士嗎?”朱高熾端起茶盞,指尖劃過溫熱的杯壁,“嶺北的冬天,可比咱金陵城爽快多了?聽說詹大人前幾日去巡查草場,凍得連筆都握不住了?”
詹徽的臉騰地紅了。
他本是吏部侍郎,因得罪這朱高熾被發配嶺北,原以為憑著筆杆子也能混個清閒,誰知前日跟著士兵去登記部落牲畜,剛在雪地裡站了半個時辰,手指就凍得像胡蘿卜,連賬本都差點掉進冰窟窿。
此刻被朱高熾點破,他脖子都漲得通紅,卻隻能躬身道:“殿下教訓的是,臣……臣確實疏於曆練。”
“劉學士倒是好興致,”朱高熾又看向劉三吾,“昨日見您在斷牆下寫詩,‘朔風卷雪覆龍庭’,好句子啊。隻是不知這‘龍庭’二字,指的是昔日的蒙古汗廷,還是如今的大明都司?”
劉三吾心頭一緊。他本是翰林學士,因被禦史台查出科舉舞弊偏幫南方士子,才落得舉家發配的下場。
昨日觸景生情寫了幾句詩,沒成想竟被朱高熾聽了去。
這“龍庭”二字若是說不好,怕是又要招來禍事。
他連忙垂首:“臣愚鈍,不過是見景生情罷了。如今嶺北之上,唯有大明龍旗飄揚,自然是指我大明都司。”
看著兩人羞憤交加卻隻能低頭認錯的模樣,朱高熾終於收斂了玩笑的神色。
他知道這兩人雖戴罪在身,卻都是能臣——詹徽可是精英文臣,精通律法政務,正好用來規範商路秩序;劉三吾更是一代大儒,博古通今,熟悉各族習俗,可助朝廷安撫部落。
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親眷族人都跟著來了嶺北,拖家帶口的,比誰都盼著能立功回京。
果然,詹徽按捺不住,率先開口:“殿下,臣等雖有罪在身,卻也想為大明效力。方才聽聞殿下要開通草原商路,不知這章程究竟是何模樣?臣在六部時曾處理過邊貿糾紛,或許能略儘綿薄之力。”
朱高熾放下茶盞,目光掃過帳內懸掛的輿圖——那上麵用朱砂標出了一條蜿蜒的紅線,從遼東廣寧衛一直畫到西域哈密衛。
“你們來看,”他指著輿圖,聲音沉了下來,“這條商路,陛下與我早有規劃。從廣寧衛出發,穿遼西走廊,沿大興安嶺西側向北,經兀良哈三部的牧地,把泰寧、朵顏、福餘三衛串起來,這是第一程。”
他指尖向西移動,劃過烏蘭巴托的位置:“再往西,就是此地的和林舊城,沿杭愛山北麓到阿爾泰山南麓,直抵哈密衛,與西域的絲綢之路接榫。如此一來,遼東的鐵器、江南的茶葉,就能順著這條路抵到中亞;草原的戰馬、羊毛,西域的玉石、香料,也能源源不斷運進中原。”
劉三吾湊近細看,忍不住插話:“沿途部落雜居,怕是多有阻礙。”
“所以要設官辦榷場。”朱高熾敲了敲輿圖上的幾個黑點,“在克魯倫河、烏裡雅蘇台、科布多這些要害處,築城駐兵,設茶馬司、皮貨局,由朝廷直接管理。茶葉、鐵器、食鹽這些命脈物資,隻能由榷場專賣,蒙古人要換,就得用戰馬、皮毛來抵,想漫天要價?沒門。”
詹徽眼睛一亮:“如此既能控製物資,又能充盈國庫,隻是……軍費開支怕是不小。”
“這就要說到你們的差事了。”朱高熾看向詹徽,“所有來榷場互市的部落商賈,無論身份高低,一律征收三成商稅。蒙古人來賣馬,收;回回人來賣香料,收;就是咱們大明的商隊,也得按規矩交。這筆稅銀,專款專用,全撥給嶺北駐軍當軍餉。”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詹徽,你得把這稅目訂得清清楚楚,少一文錢,我唯你是問。”
詹徽連忙應下,筆杆子在袖中蠢蠢欲動,顯然已在盤算如何製定稅則。
“還有一條,”朱高熾轉向劉三吾,“互市必須公平。蒙古人來換鹽,不能給摻了沙土的;漢人商隊賣茶,不許用陳茶充新茶。你們是文人,得把‘公平’二字刻在榷場的石碑上——對蠻夷不能歧視,對漢人也不能偏幫。這商路是下蛋的金雞,誰要是敢壞了規矩,讓部落覺得咱們仗勢欺人,我先摘了他的烏紗,你們一輩子也彆想回答大明。”
劉三吾躬身領命:“臣明白,民心比銀子更重要。”
二人都被舉族發配嶺北了,拖家帶口的老小全在這片冰天雪地裡紮了根,每日看著帳外的寒風卷著雪沫子,心裡頭隻有一個念頭:立功,儘快帶著族人返回大明,哪怕在南京城當個編外小吏,也強過在這蠻荒之地喝風吃雪。
金銀權力?此刻在他們眼裡,遠不如一張回京的赦令實在。
詹徽當年在吏部掌著生殺大權,見慣了官場的爾虞我詐,可到了嶺北才明白,那些所謂的權勢不過是過眼雲煙——在這裡,能讓兒子穿上乾淨棉襖、讓老母親喝上熱粥,比什麼都重要。
劉三吾更是將畢生積攢的書籍都帶了過來,卻夜夜夢見江南的杏花雨,哪還有心思琢磨什麼文壇地位?
他們比誰都清正廉潔——不是他們突然成了聖人,是怕半點差錯就壞了立功的機會。
這互市就是他們的救命稻草,彆說有人敢伸手貪墨,就是哪個部落想少交一文稅、哪個商隊想摻點假貨,他們都會像盯著獵物的鷹隼一樣撲上去,拚著老命也要揪出來。
畢竟誰都清楚,這嶺北的風雪能凍裂石頭,也能磨掉人的銳氣。
若是這商路辦砸了,彆說回京,怕是連子孫後代都得困死在這片草原上,連祖墳都歸不了。
來了這麼久,詹徽夜裡常對著帳外的星空發呆,手裡攥著小孫子畫的南京城牆,心裡頭一遍遍念叨:可不能在這裡待一輩子啊。
劉三吾則把妻兒縫的平安符貼身戴著,每次去榷場都要摸一摸,仿佛那符咒能保佑他早日踏上歸鄉的路。
所以甭管是漢人商賈想走後門,還是蒙古部落想耍滑頭,隻要敢礙著互市的事,就是擋他們回家的路。
詹徽能拿著律法一條條較真,哪怕對方是什麼將軍的親戚;劉三吾能頂著寒風跟部落首領據理力爭,哪怕凍得嘴唇發紫——為了能落葉歸根,這點苦算什麼?
這嶺北的冰再硬,也硬不過他們想回家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