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炭火漸漸轉旺,詹徽與劉三吾將擬定的章程折好收進袖中,又躬身行了一禮,便識趣地退出了帥帳。
帳門被寒風帶起的瞬間,徐允恭忽然上前一步,擋住了即將合攏的氈簾。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朱高熾身上,複雜得像揉碎了的星光。
方才議事時,他始終沉默著聽著,可每聽一句關於嶺北駐軍布防、商路衛所的安排,心頭就像被重錘敲了一下——朱高熾規劃的這一切,恰好覆蓋了他麾下騎兵的巡邏半徑;那些榷場選址,全是他前幾日勘察過的易守難攻之地;甚至連詹徽掌管的商稅如何補貼軍餉,都細致到了每月撥付的日期。
這哪裡是皇孫在規劃嶺北,分明是在為他徐允恭量身打造一張穩固的大網。從木倫河穀生擒也速迭兒,到和林廢墟上重立秩序,朱高熾親冒矢石打下的這片天地,竟全是為了讓他能毫無後顧之憂地紮下根來。
“殿下……”徐允恭的聲音有些發緊,鐵甲與凍硬的革帶摩擦著,發出細碎的聲響,“您冒著風雪涉險出征,生擒也速迭兒震懾草原,又在此定下商路章程……這一切,都是為了臣?”
朱高熾握著茶盞的手指頓了頓,抬眼時正撞上徐允恭泛紅的眼眶。
這位舅父比自己年長兩輪多,繼承了中山王徐達的眉眼,隻是眉宇間少了幾分殺伐氣,多了些沉穩。
可此刻,那雙總是帶著堅毅的眼睛裡,竟晃著水光。
朱高熾放下茶盞,站起身走到輿圖前。
指尖劃過“嶺北都司”四個朱筆大字,忽然想起史書中關於“徐輝祖”的記載——那個被朱允炆忌憚、因避諱皇太孫名諱而被迫改名的將才,那個在靖難之役中死守鏖戰、寧死不肯歸順朱棣的忠臣。
徐達的嫡長子,本該像父親一樣馳騁疆場、光耀門楣,卻困在南京城裡,被猜忌捆住了手腳,最後在鬱鬱中離世,連“徐輝祖”這個名字,都成了史書裡一筆無奈的注腳。
心口忽然一陣發悶,朱高熾眨了眨眼,才沒讓濕意漫上眼眶。
他轉過身,看著徐允恭,忽然笑了:“舅父覺得,除了你,還有誰能擔起這嶺北的擔子?”
徐允恭一怔。
“外公徐達常年鎮守北平,大都督李文忠又要執掌五軍都督府,其他將領要麼鎮著遼東,要麼守著雲南,以及各地要害城鎮。”
朱高熾掰著手指細數,語氣輕鬆得像在說家常,“可嶺北不一樣,這裡既要能打仗,又要會安撫部落;既要懂軍務,又得通商路。”
“放眼整個大明,論將門出身,你是大將軍嫡子;論才乾,你跟著外公自幼隨軍,而且常年駐守北平熟悉軍務;論心細,那日勘察和林地形,你連哪處泉水冬季不凍都記在冊子上——不是你,還能是誰?”
徐允恭的喉結滾動著,卻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自己有才乾,也渴望像父親一樣建功立業,可這些年總覺得頭上有層無形的網——他是徐達的嫡長子,所以備受朝野關注,在父親的培養之下,徐允恭也戒驕戒躁,一門心思地打理軍務。
他以為這輩子最多隻能做個鎮守一方的將軍,卻沒想過高熾會把嶺北這片新天地,完整地交到他手上。
“臣……臣不明白。”徐允恭的聲音帶著顫抖,“嶺北地處要害,殿下為何不交給更穩妥的老將?臣……”
“因為你是徐允恭。”朱高熾打斷他,目光亮得驚人,“不是誰的影子,不是誰的忌諱,就是徐允恭。”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徐允恭的肩膀,力道沉穩,“我知道你心裡的疙瘩。可你看,雄英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將來這大明的天下,是要靠咱們一起撐起來的。以前那些避諱、那些猜忌,都該扔了。”
他想起史書中徐輝祖的結局——被削爵軟禁,最後病逝於府中,連個諡號都沒能留下。
這樣一個忠勇的將才,卻落得如此下場,隻因為恪守忠義,生錯了時候。
可現在不一樣了,朱雄英活下來了,靖難之役的***斷了,徐允恭不必再困在南京的方寸之地,不必再為了忠義二字糾結至死。
“舅父,”朱高熾的語氣鄭重起來,“這嶺北,是你的舞台。你想修多少烽燧,我就調多少民夫;你要多少糧草,我就讓詹徽從商稅裡給你撥;誰敢不服你,我親自帶鐵騎來幫你撐腰。”
他笑了笑,眼裡閃著狡黠的光,“將來你在這裡立了功,史書上會寫‘魏國公嫡子徐允恭,鎮守嶺北十餘年,拓地千裡,胡漢歸心’——多風光。”
徐允恭看著朱高熾年輕卻沉穩的臉,忽然覺得眼眶發熱。
他想起小時候,高熾總愛追著他喊“大舅”,總把最好的點心分給他;想起這次出征,高熾明明可以坐鎮後方,卻非要跟著親衛衝在前麵……原來這些年,高熾一直都在看著他,記著他的才乾,等著給他一個機會。
“殿下……”徐允恭猛地單膝跪地,鐵甲砸在地上發出悶響,“臣,徐允恭,謝殿下信任!”
“起來吧。”朱高熾扶起他,拍了拍他膝蓋上的雪,“我不要你的謝,要你的嶺北。三年後我再來,要是看到商路通了,部落服了,百姓笑了,我就奏請陛下,給你記個頭功,讓魏國公府的牌坊,再添一塊‘鎮守漠北’的匾額。”
徐允恭重重地點頭,胸腔裡像是燃著一團火。
他忽然覺得那些壓在心頭的鬱氣全散了,那些關於未來的迷茫也煙消雲散了。
眼前的嶺北不再是苦寒之地,而是他徐允恭證明自己的疆場;那些規劃中的商路烽燧,不再是枯燥的章程,而是他親手繪製的藍圖。
“殿下放心!”徐允恭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豪情,“臣定不負所托!三年內,臣必讓嶺北通路、開市、安民心!若不成,臣……”他頓了頓,目光如炬,“臣願自刎謝罪,以謝殿下,以謝殿下之恩!”
朱高熾看著他眼裡的光,忽然想起史書中那個沉默的徐輝祖。
若是泉下有知,那位困於南京的舅父,看到如今能在嶺北放聲立誓的徐允恭,會不會也露出笑容?
“好。”朱高熾笑著點頭,“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帳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停了,一縷陽光從雲縫裡漏下來,照在輿圖上的嶺北地界,像給那片土地鍍上了層金邊。
徐允恭轉身走出帥帳時,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他的親衛發現,將軍的腰杆挺得筆直,仿佛有股無形的力量,正從這片冰封的土地裡,順著他的靴底,鑽進他的骨頭裡。
朱高熾站在帳內,看著徐允恭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營寨裡,忽然拿起桌上的茶盞,對著陽光舉了舉。
茶霧嫋嫋中,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後的嶺北——商隊的駝鈴響徹草原,烽燧上的明軍笑容坦蕩,而徐允恭牽著馬,站在和林新城的城門下,接受著各族百姓的朝拜。
這一次,曆史該換個寫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