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朱元璋與朱標堅決反對,朱高熾心中雖有準備,卻也不願就此放棄——遼東的人口缺口若不解決,此前的糧種推廣與外夷整治成果,遲早會因人力不足而停滯。
他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語氣愈發懇切:“皇爺爺,孫兒明白移民之事關乎民生,也知曉洪武三年的教訓,可孫兒提議遷徙,並非一時衝動,而是看到了內地與遼東的根本矛盾。”
朱元璋抬了抬眼,示意他繼續說。
朱高熾定了定神,緩緩開口:“皇爺爺可曾想過,為何陝西、河南、山西這三省,自古便是災荒與戰亂的重災區?這三省是咱們華夏文明的起源地,曆史悠久,土地開發得最早,幾乎所有能耕種的土地都被開墾成了耕地,連山間的坡地、河邊的灘塗都沒放過。可土地就這麼多,人口卻一年比一年多,到如今,三省的人口密度早已遠超其他省份,有的地方甚至一戶人家隻能分到兩三畝薄田,連溫飽都難以為繼。”
“再看環境,”朱高熾的聲音沉了幾分,“孫兒曾在典籍裡看到,秦漢時期,陝西、河南一帶還有大麵積的森林,可到了如今,那些森林早就被砍伐一空——百姓要燒柴、要蓋房、要開墾新田,森林沒了,水土就保不住了。下雨時,山上的泥土順著坡地往下衝,淹了農田;天旱時,沒了森林涵養水源,河裡的水很快就乾了,田地隻能乾裂。所以這些地方的自然環境極其惡劣,自古便是‘十年九災’,一旦遇到水旱,必然會烽煙四起。”
他頓了頓,舉出實例:“遠的不說,就說前朝末年,陝西大旱,百姓顆粒無收,才出了那麼多流民,最後釀成大亂。曆朝曆代,大部分的戰亂都從這三省爆發,歸根結底,還是人口太多、土地太少、環境太脆弱,百姓活不下去了,才會鋌而走險。”
“可南方就不一樣了,”朱高熾話鋒一轉,語氣裡多了幾分篤定,“江南、湖廣一帶,人口密度遠低於北方三省,森林覆蓋率高,河流湖泊多,自然環境好。就算遇到水旱,森林能存水,河流能灌溉,百姓還能靠捕魚、采摘野果度日,極少出現大規模饑荒……就算有災荒,也能靠著良好的環境快速恢複,不會像北方那樣,一災就是數年,一亂就是千裡。”
說到這裡,朱高熾的目光落在朱元璋與朱標身上,語氣愈發懇切:“孫兒提議移民遼東,正是因為看到了這一點!遼東地域廣闊,森林茂密,河流眾多,自然環境比南方還要優越,可人口卻不足十五萬,大片土地閒置。”
“若是將北方三省的無地農戶、流民遷到遼東,好處是實實在在的兩方麵。一來能從根上緩解三省的人地矛盾——現在陝西、河南、山西很多地方,一戶人家守著兩三畝薄田,收的糧食連自己都養不活,為了爭一塊能種的坡地、一口能澆田的水井,鄰裡之間打架、宗族之間械鬥的事屢見不鮮;一旦遇到災荒,地裡沒收成,沒地的農戶隻能去搶、去逃,最後要麼成了流民,要麼跟著亂匪鬨事。遷走一戶,就少一戶搶地的人,少一戶災年時需要救濟的人,三省的官府不用再為了分配土地、賑災糧發愁,地方治安也能安穩不少,這是從根源上減輕三省的壓力。”
“二來能真正開發遼東的土地與資源——遼東有大片肥沃的黑土,現在隻開墾了萬餘畝,剩下的土地要是都種上土豆、玉米,每年能多收幾千萬斤糧食,足夠養活幾十萬人,到時候遼東不僅能自給自足,還能往內地運糧,成為大明的‘北方糧倉’;而且遼東的森林裡有優質木材,山裡有鐵礦、煤礦,移民過去後,農戶種地,工匠開礦、造船,既能充實遼東的產業,又能讓遼東的防禦工事更堅固,成為抵禦草原部落的屏障。”
“這真不是折騰百姓,而是給他們一條活路啊!北方三省的無地農戶,留在原地要麼餓死,要麼等著災荒來了逃荒;流民更是居無定所,朝不保夕。遷到遼東,他們能有自己的田、自己的房子,還能免五年賦稅,不用再擔心沒飯吃、沒地方住。對大明來說,既少了北方三省的流民隱患,又多了一個富饒的遼東,這是一舉兩得的事,怎麼能說是折騰呢?”
這番話在當時的時代,堪稱超前——此前朝堂討論移民,無論是洪武三年的山西移民,還是往北平、宣府等地的遷徙,核心出發點始終圍繞“填補邊境空缺”、“充實國防”,要麼是為了讓戰亂後的土地有人耕種,要麼是為了讓邊境有足夠人口抵禦外敵,從未有人像朱高熾這樣,從“人口與環境平衡”的深層邏輯去分析。
以往的官員奏疏裡,隻會提“某地缺人”、“某地人多”,卻沒人想過“人多為何會成災”、“環境為何會影響民生”,更沒人把北方的災荒、戰亂與“人口過載、環境脆弱”直接關聯起來。
可朱高熾所說的,全是基於曆史與現實的鐵一般的事實:北方三省的災荒頻發,幾乎是“十年一大災,五年一小災”,陝西的旱災、河南的黃河水患、山西的蝗災,每年都有奏疏上報,朱元璋與朱標為了賑災,不知耗費了多少國庫銀兩,也不知見過多少流民逃荒的慘狀;三省的人口擁擠更是肉眼可見,有的村落裡,房屋擠著房屋,連村口的小路都被開墾成了巴掌大的農田,農戶為了爭一塊能種的土地,甚至會大打出手。
而南方的環境優勢、安穩度日,也是兩人親身感受過的——江南一帶河流密布,森林鬱鬱蔥蔥,就算遇到雨水多的年份,也能通過河道排水,極少出現大麵積澇災;就算天旱,河裡的水也足夠灌溉農田,百姓不用靠天吃飯。
每年南方上繳的賦稅,比北方三省加起來還多,卻極少聽說南方有大規模流民或叛亂,這些都是朱元璋與朱標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卻從未係統梳理過的現實。
朱高熾的話,相當於把這些零散的現象串成了一條邏輯線,讓他們第一次意識到:北方的亂,或許真的不是“運氣差、多災多難”,而是“人太多、地太少、環境扛不住”的必然結果。
禦書房內再次陷入沉寂,朱元璋手指停止了敲擊龍椅,眉頭緊鎖,目光落在案上的奏折上——那上麵正好有一份河南布政使上報的奏疏,說今年河南部分地區又遇旱災,已有農戶開始逃荒。
太子標也垂眸沉思,他曾多次前往北方賑災,親眼見過百姓因土地稀少、災荒頻發而流離失所的慘狀,朱高熾的話,正好戳中了他心中一直隱隱擔憂的問題:若北方三省的人地矛盾一直得不到解決,遲早還會出大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