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早已被寒意浸透。
天官府外的石階上結著薄冰,簷角垂下的冰棱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泛著冷光,偶爾有寒風卷著碎雪掠過,打在朱紅的門扉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趙虔裹緊了厚重的錦袍,坐在外廳的烏木椅上,目光落在身前炭盆裡明明滅滅的火星上,那點暖意絲毫驅不散其心頭的滯重。
不過片刻,廳外忽然響起靴聲,先是侍衛甲胄摩擦的“哢啦”輕響,跟著是侍從低低的唱報:“大塚宰到——”
趙虔猛地起身,動作快得不像年過六旬的老人,雙手交疊於腹前,腰背挺得筆直,待那道身影剛出現在廳門,便躬身行了個標準的揖禮,花白的鬢發隨著動作輕晃,聲音沉穩:“見過大塚宰!”
宇文滬抬手擺了擺,袖口的暗金線在昏暗中閃過一點微光,聲音帶著晨起未散的微啞:“老柱國無需多禮!”
他沒多看趙虔一眼,徑直走向廳中主位。
烏木椅上鋪著厚厚的狐裘墊,他坐下時帶起一陣風,將炭盆裡的火星吹得跳了跳。
錦袍的下擺隨意垂落在踏板上,靴底殘留的雪粒正一點點融化,在深色木料上洇出淡淡的濕痕。
趙虔在側位坐下,腰背依舊挺得筆直。
剛要開口,卻見宇文滬端起侍從奉上的熱茶,用茶蓋輕輕撇著浮沫,忽然笑了笑,那雙深邃的眼睛看向他,語氣竟帶著幾分隨意:“您老今日怎的有空閒,來本王者天官府呀?”
笑容看著溫和,眼底卻像蒙著層薄霧,讓人猜不透深淺。
趙虔心頭一凜——這分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拱了拱手道:“事關重大,老夫就不拐彎抹角,直接開門見山了....”
宇文滬呷了口熱茶,喉間發出一聲輕緩的吞咽聲,茶盞放回案幾時,青瓷與木料相觸,發出清脆一響,隨即抬眼看向趙老柱國,眉梢微揚,語氣聽不出異樣:“老柱國但講無妨!”
趙虔,雙手按在膝頭,錦袍的褶皺因這動作又深了幾分,先是頓了頓,仿佛在斟酌措辭,目光掃過廳中那尊青銅獸熏,才緩緩開口:“想必大塚宰也聽聞,近些日鬨得沸沸揚揚的偈語,還有石像之事了吧?”
“當然。”
炭盆裡的火星又跳了跳,映得宇文滬臉上的神色忽明忽暗,斬釘截鐵地做出回應。
他伸手撥了撥案幾上的銅鎮紙,那鎮紙刻著繁複的雲紋,被他撥得轉了半圈:“那渭河挖出來的獨眼石人,還是明鏡司陳督主親自帶回來的......”
言語之中,滿是意味深長。
“那些皆是子虛烏有之事!”
趙虔瞧著他指尖的玉扳指,在鎮紙上輕輕磕碰,方才還沉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幾分刻意做出來的激憤,連鬢角的白發都跟著微微顫抖:“是有奸人故意以此法,來誣蔑構陷老夫!”
說到“構陷”二字,他猛地一拍案幾,案上的茶杯被震得輕顫,濺出幾滴熱水在青磚上。
旋即,喘了口氣,胸口因激動而起伏,眼底卻飛快閃過一絲精明。
風從窗縫鑽進來,吹得炭盆裡的灰燼打了個旋,卻吹不散這副振振有詞的模樣。
今日不是趙虔想來天官府,而是不得不來“解釋”.....
以免被抓到把柄,成為宇文滬發難的理由!
畢竟,偈語與石像刻字在長安不斷發酵,漸有愈演愈烈之勢。
而現在還不是攤牌的時候。
“嗯。”
宇文滬聞言,唇邊噙著點似笑非笑的弧度,慢悠悠地應了一聲。
像是在欣賞一出編排精巧的戲。
尾音拖得極長,聽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
他抬眼看向趙虔,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忽然漾開點笑意,連帶著眼角的細紋都柔和了幾分:“老柱國乃是大周棟梁,本王又豈會輕信呢?”
那“豈會輕信”四個字說得懇切,尾音卻微微上揚,帶著幾分說不出的玩味。
頓了頓,又義正辭嚴道:“本王更清楚,這偈語與石像是居心叵測之徒,故意弄出來,以挑起咱們內鬥的!”
這話聽起來,是滿滿的信任.....
宇文滬當然知道,這事與趙虔無關,還知道弄出這一切的“居心叵測之徒”,姓陳!
因為這些事都是他首肯的。
嗯?宇文滬這態度,今日怎會如此反常?..........趙虔目睹這一幕,心中疑惑不已,沉吟片刻,試探道:“大塚宰不懷疑老夫?”
那一刻,趙虔有種宇文滬被人奪舍之感。
居然不趁機發難,落井下石,還給自己找理由開脫!
“哈哈哈哈!”
宇文滬忽然撫掌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廳中回蕩,震得梁上積塵都簌簌落下幾點。
“那豈不正中齊國人下懷?”他挑眉看向趙虔,眼底的笑意陡然轉厲,聲音裡帶著金石相擊般的鏗鏘,“你我隻是政見不合,再怎麼相爭,也不能給東邊可乘之機!”
旋即,抬起手來,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趙虔。
說得極為大義凜然,挑不出任何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