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枯榮，本就是循環。我既已算是死過一次，如今能找到人承接信念、再續幾分前路可能，已是萬般驚喜。眼下自然是坦然赴死，徹底完成我該有的信念閉環。”
譚睿微笑著搖頭，語氣裡沒有半分遺憾，“這世間，有形之物，縱是堅如金石、豔若瓊琚，終會被有形之毒所困、所蝕，化為腐朽。唯有心底那縷無形之念，不被外物拘縛，不隨軀殼衰朽，方能真正得享逍遙，自在無羈，見證文明盛衰，見證大爭之世開啟。”
“我之一念，可逐清風而起，穿林渡水，無遠弗屆。”
“我之一念，亦能隨長風而散，融於天地，不著痕跡。”
“如今你承我未竟之誌，我的念便有了歸宿，我的魂也便算永存了。你不必為眼前景象悵然，往前看便好，此刻的消散，於我而言，不過是一場稍長些的安眠罷了。”
話音剛落，他的形體忽然開始輕微顫抖，方才還清晰如刻的眉眼，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暈開模糊的輪廓，血色身軀也漸漸淡了幾分。
“同誌，”他的聲音依舊清亮，卻裹了層似有若無的縹緲，像風吹過空穀的回聲，“到了此刻，我還沒來得及問過你的名字。”
“程野。”
“程野.”失去清晰麵容的血色人影微微頷首，像是在認真將這個名字刻進殘存的意念裡。
他抬手輕輕一點，滅級收容箱竟自動彈開。
那枚帶來無儘麻煩的萬令地法螺緩緩飄起，外層裹上一層淡淡的血色能量，穩穩落入收容箱中。
“啪嗒”一聲，箱子自動合上。
那道持續影響周邊的詭異波動瞬間消失，連帶著之前在程野耳邊嗡嗡作響的低語，也徹底沒了聲息。
譚睿似是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後身形猛地一顫，化作無數細碎的血色光點，緩緩消散在溶洞的空氣裡，再也不見蹤跡。
幾乎是同一時刻，天空中盤坐的譚銘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沒有低頭看向程野，目光卻仿佛穿透了溶洞的岩石，覆蓋了整個石省，低沉的聲音帶著莫名的穿透力，在空間裡回蕩：
“我之願，大爭之世，人人如龍。”
“我之願，草木繁茂，綠水青山。”
“我之願，萬物枯榮，皆有定數。”
“我之願，我身不再，我念長存！”
一道道難以言喻的恐怖波動從他體內爆發開來，程野瞳孔微縮。
這波動裡竟帶著幾分萬令地法螺的氣息！
還沒從這份震驚中回過神，更意外的景象出現了：
隨著譚銘的聲音落下，他眼前突然浮現出一縷縷幻象，視野像是被一股力量牽引著飄出溶洞，徑直升到了石省上空不知多少米的高度。
程野低頭俯瞰，隻見周邊省份的板塊上，或多或少都有綠色光點在浮動。
尤其是廣省方向，與石省接壤的地帶綠點格外密集，一過省界便連成了片。
而石省內，卻是一片死寂的灰暗，厚重的昏黃色籠罩著所有地域，連一絲生機的光點都難以尋覓。
“這就是石省的石化詛咒嗎？”程野心頭微動。
他從未如此直觀地俯瞰過整個板塊，既覺得新奇，又有些沉重。
可變化顯然還沒結束，譚銘周身集合的龐大能量升空後，沒有四散，反而驟然朝著一個方向猛地下落。
是.幸福城？
還是大波鎮？
眼下視野的縮放比例太大，程野隻能勉強看清幸福城周邊被譚銘的能量徹底籠罩。
在那股信念力量的影響下，地下蔓延的枯黃正被一點點驅散，化為空白。
緊接著，一抹鮮活的綠意從地底蒸騰而起，以大波鎮為中心，開始向四周擴散。
五十公裡。
一百公裡.
一百五十公裡！
綠色的範圍不斷擴大，很快將整個川市周邊都囊括在內，且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直到擴增到兩百公裡時，才緩緩收束。
與此同時，一道巨大的綠色“大碗”從天而降，將這兩百公裡的範圍完全罩在內部。
不會吧，譚銘竟然在改造幸福城周邊的土地？
不，不對。
程野心頭一震，再仔細看去才發覺，譚銘更像是在驅散自己體內另一道人格所具現的信念，用自己的信念徹底籠罩住幸福城周邊區域！
程野愣神間，大碗上，竟然開始有一道時間顯化：
【365天】
隻能維持一年嗎？
看清時間的刹那，程野眼前猛地一晃，所有幻象瞬間消失。
他重新回到溶洞內，原本照亮整個空間的紅光驟然弱了九成九，而半空中譚銘那數十米高的身影，竟已縮水到和他差不多的大小。
兩人目光對視，譚銘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但那道複雜的目光，卻讓程野心下一沉，有種被看穿的感覺。
譚銘難道發現他並不是信念承接，而是用取巧的方式獲得了認可？
還是說不看好他能夠承接兩道信念，完成未竟之事？
下一秒，他的身軀卻徹底破碎，化為無數紅中帶綠的光點。
兩種光點很快各自彙聚，凝型化為了兩道光束。
兩條光束交織著，從空中緩緩旋轉落下，到程野身前時才徹底分開。
紅色光束驟然衝進他左手背的枯萎符文，綠色光束則融入右手背的生機符文。
兩道符文瞬間爆發出刺眼的光芒，隨後又漸漸趨於平穩。
譚銘死了？
他複活後，戰鬥完仙物，卻能這般從容坦蕩，奔赴又一場死亡？
溶洞漸漸暗沉下來，所有紅光徹底消失，天地間隻剩一片沉寂的暗，唯有程野手背上那兩道符文，還在微弱地閃爍著，像兩顆不肯熄滅的種子。
他站在原地，胸腔裡翻湧著一種近乎失語的震撼，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到底什麼，才稱得上是信念？
罕見的，他腦子裡竟然想起了唐斯說過的話，勸他不能完成，就趕緊換個信念，否則無法超凡。
可譚銘的信念
他用性命去守護、去奔赴的那個世界，真的能有實現的一天嗎？
愣神片刻，程野心底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踏實與敬畏。
人類的曆史雖已斷裂、被層層遮掩，但前時代的超凡者似乎並非全是危害，他們中也有人為人類文明的存續與變遷，默默帶來了改變。
那除了譚銘，其他板塊、其他地域，會不會還有像他一樣的超凡者？
以意念的形態留存，無聲“守護”著腳下的土地？
“四祭教”
程野低聲念了句，將這些紛繁的念頭暫時壓在心底，提起收容箱轉身向光門入口走去。
仙物已被收容，譚銘也已消散。
作為一名檢查官，他接下來的任務已經完美完成，隻剩返回幸福城交差。
可接觸到這個世界更多隱秘後，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卻在他心底悄悄蔓延開來。
穿過光門，程野套上通行綿服，沿著通道返回魔眼海綿的綿室。
隻是這次返程，那股大小縮放的能力也消失了，甚至連通道內的轉移過程也不再隱蔽，變得清晰可見。
竟是幾塊海綿托著他的腳，在通道裡移動，外麵裹著一層無形的能量屏障。
但程野莫名覺得，隻要自己稍稍用力，就能打破這層屏障。
“難道.魔眼海綿的符文都消失了？”
回到綿室，程野環顧四周，很快確認了猜測。
沒想到譚銘和仙物的一戰，竟把魔眼海綿的“大道”都給磨滅了。
之前隻是少了那道藍色大符文，現在連兩道小符文也徹底沒了蹤跡。
沒有了供能的觸手，內部的螃蟹人早已死去，那些曾被他驅使的感染源也全被收容，如今隻剩一個光禿禿的進出空間。
這樣的魔眼海綿，還能算作毀級感染源嗎？
程野有些愕然，鑽出綿室後回頭望了一眼，終究沒趁這個機會動手。
魔眼海綿的所有特性他都已集齊，且特性值全是200%，至於它的核心藏在哪裡、後續該如何正式收容，該交給其他檢查官來處理。
想來檢查站也不會貪墨他的功勞，將這個毀級指標算在他人頭上。
他轉身向水麵浮去，剛穿過水下二十五米的界限，就有幾道光束從上方打下。
已經有外人可以進來了？
仙物在被收容後，精神汙染消散，終於不再阻擋外麵的後勤隊伍，進入大波鎮救援了！
程野心頭一喜，連忙加速向上衝，途中能感覺到周邊的光點、光束越來越多，顯然是幸福城的支援力量到了。
“嘩——”
水麵驟然破開，程野的腦袋衝出水麵，沒有立刻動用加速能量上岸。
他下意識的望向光源、光點方向，整個人瞬間怔住。
大波鎮的上空，竟布滿了直升機，足足幾十架，有的在空中緩緩盤旋，有的懸停在半空，機身下的探照燈齊齊亮起，將整個大波鎮映照得如同白晝，連一絲陰影都無處藏身。
沿著白水河的岸邊，密密麻麻的人影站了好幾排，甚至連他身後的分流口岸旁，也擠滿了人。
這些人漫山遍野般鋪開，全都穿著他從未見過的血紅色裝甲，手裡端著武器，胸口處有光點規律閃爍，像呼吸燈似的明暗交替，透著肅穆的氣場。
再往碼頭的上岸口看去。
那片被他踩碎的青石板上，也是他和羅庫克這些天最常停留的地方，正站著一大群人。
人群裡，有那天晚上等在大波鎮外的丁以山、哈林、白威、史旭.
還有幾道陌生的人影。
咦，那不是副城主袁剛？
程野的記憶瞬間匹配上這張臉，隻是此刻的袁剛，沒了慶典大會上的和善，周身透著幾分難以言喻的威勢，神情肅穆得讓人不敢揣摩他在想著什麼。
袁剛左側站著一名稍顯年輕的女子，麵容恬靜，氣質知性委婉，眼神裡帶著幾分溫和的善意。
右側則是一道偉岸挺拔的身影，程野仔細一看，心頭猛地一跳.竟然是檢查站的上一任站長，如今負責工業區的裡根卡爾！
沒想到劉坤不在，他心心念念的另一個搜索素材終於來了。
他的目光繼續向前，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羅庫克，正朝著他露出微笑，眼神裡滿是欣慰。
旁邊的加西亞，腦袋和臉上纏滿了墨綠色藤蔓，兩條手臂甚至完全變成了藤蔓的形態，顯得有些駭人。
可在看到他時，還是勉強擠出了一絲讚許的表情。
再往旁邊，王康也坐在輪椅上。
臉色雖然紅潤，但表現得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而且那雙眼睛裡的鮮活勁兒怎麼也藏不住，正閃爍著示意他。
順著王康的目光，程野又轉頭瞥了一眼，才發現岸邊還站著幾個攝影師，正舉著攝影機，鏡頭一半對著岸上的人群，一半牢牢鎖定了剛從水裡出來的他。
“全體血龍戰士聽令，向.程檢查官敬禮！”
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洪亮的大喝，話音未落，岸邊所有穿著血紅色裝甲的戰士竟齊齊轉身，目光一致投向剛從水裡出來的程野。
所有人沒有放下手中的武器，而是雙手同握槍身，將武器舉至胸前，動作整齊劃一。
無數道目光同時落在身上，那感覺既像是接受一場莊重的檢閱，又像是在無形之中，為他舉行一場特殊的加冕。
程野輕輕吐出一口氣，身形快速向岸邊靠近。
這一刻，他的腦袋有些空白，根本想不到待會上岸第一句話該怎麼說，才能讓後人在影像記錄內，一瞻程檢查官收容仙物的從容英姿。
可當雙腳徹底離開白水河的水麵，穩穩踏上碼頭青石板的刹那，一道明悟突然湧上心頭。
他站直身體，目光掃過眼前的人群，聲音清晰而堅定：
“幸福城，見習檢查官，程野。”
“收容完成！”